第6章 受排挤历尽艰险 得英才宏图大展
谢瞳整理一下衣襟,气呼呼地说:“齐鲁大地是豪杰云集之所,正因如此,黄巢才能够起兵震惊天下。你既然只知道厮杀,没有招纳贤士的胸怀,我和你讨论怎么取胜又有何用!”啊,真是碰见高人了。朱温听人讲过不少诸如刘备三请诸葛亮之类的故事,忙效仿着堆起笑脸,冲谢瞳连连拱手:“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朱温莽撞了,请先生不必介意。如今天下大势如何,还请先生指教在下一二。”
李国昌带领在接连惨败中侥幸逃生的沙陀兵马,一路风餐露宿,迤逦向北逃窜。但沿路之上的各游牧部落听说他们因为反叛朝廷而被打败,都唯恐连累了自己,谁也不敢收留,对他们冷眼相看。沙陀失势之际,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向北流窜。最后来到大漠深处的鞑靼部落所在地。或许是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加之他们早年有过一些交情,鞑靼部落的大酋长慕容扎齐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毫不犹豫地答应让沙陀部族在他的地盘上驻扎休养,还颇为豪情地说,威震朝廷的李家父子来我这里,是我的荣幸,我这肥沃辽阔的草原,必定能把沙陀兵马养得人肥马壮。
走投无路之际能碰到这样讲义气的朋友,李国昌当然感激不尽,再三表示只是临时休整一下,等缓过这口气,就另寻地盘安居,绝不长时间打搅。若是酋长有需要出力的地方,可以随时调遣沙陀兵马使用。
气氛融洽的接风宴会结束后,还没等宾主散开,慕容扎齐的弟弟慕容扎托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说:“哥哥切莫只顾上豪爽,还得为沙陀李将军着想嘛!李将军如今所率兵力加上男女老幼等眷属,数万人之多,又有那么多马匹,我们小小的鞑靼部落供养起来很是吃力不说,从将军的角度考虑,李将军是干大事的人,总不能窝在咱们这穷乡僻壤碌碌无为吧。所以说,我觉得,哥哥最好还是资助李将军一笔盘费,请李将军尽快图谋大事,这才是朋友的做法。”
慕容扎齐是个直性子人,并没听出弟弟话里的意思,醉眼迷离地摆摆手:“当然要为朋友着想,先歇着,慢慢再说,慢慢再说。”李国昌和李克用等人虽然知道慕容扎托的意思,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拱手告辞。
看李国昌父子走了,慕容扎托拉住慕容扎齐的手说:“哥哥,你太直爽了,当心叫坏人钻了空子。李家父子是什么人?那都是杀人如麻喝人血吃人肉才壮大到这个地步的,他们骨子里有狼性!哥哥让他们驻扎在我们这里,时间一长,他们还不取而代之?”
慕容扎齐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仍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草原上狮虎同为猛兽,但彼此都能相安。李国昌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一条讲义气的好汉,你的担心只是多余,快回家睡觉去吧。”
慕容扎托一脸的焦急,提高了声音说:“哥哥你这只苍鹰被软风迷住了眼睛,已经辨不清方向了!你要知道,在生存和利益面前,义气只能退居其次!中原百姓有句俗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庭不能有两个主人。等把沙陀这只猛虎养得恢复了力气,它要吞并我们草原,你就是鞑靼最大的罪人!”
慕容扎齐这才意识到问题原来这么严重,顿时有些慌张:“那,那,我已经答应了收留他们,怎好再开口撵他们走开?”
见哥哥醒悟过来,慕容扎托转动着眼珠说:“李国昌不过是一个鲁莽武夫,倒是他的儿子李克用有些心计。哥哥明天可以约李克用围猎,试探他今后的打算,他若是一心要反攻大唐,那我们的威胁就小些。他要是没有这个心思,要一直留在我们这里,那就得必须杀掉他们!”
李国昌等人回到驻地,心里很不安稳。他们知道,一个部落要收留另一个非本民族的部落,确实是犯了大忌讳,事情并没有慕容扎齐允诺的那样顺利,单从他弟弟慕容扎托和其他头领的脸色言行中就能看出来。但如今人在难处,也只好将就着看下一步的变化了。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过来传信,说酋长安排了围猎,想请大公子过去一同游乐,一来散散心,二来也可以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李克用沉吟片刻,看看围在身边的李存璋、李克宁、李克修、李嗣昭和康君立等人:“这么凑巧?昨天散席的时候,慕容扎托出言不逊,明摆着要赶我们走,今天就来邀请狩猎,我看其中必定有什么玄机。”
昨天的宴会大家也都参加了,纷纷点头称是。康君立微皱着眉头说:“如今我们是深入虎穴,丝毫不敢大意。要不,我带上几百弟兄,远远地跟着,以防有什么变故。”
李克用立刻摆手回绝:“这样不好。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若要加害于我,几百人马根本起不了作用,反倒给他们以口实。再说,他们若没有加害我的心思,倒显得咱们不够朋友,也是自绝出路。”
大家都点头称是。李存璋想一想说:“那,这样,我和公子一起去,大家留在驻地悄悄集合兵马,一旦有什么变化,也好迅速应对。”
“这样可以。”李克用点头答应,“那咱们这就收拾好赶快过去,别让人家觉出什么。你们要悄悄行动,不要让他们看出异样。”
再三叮嘱之后,李克用简单向李国昌说明情况,就带着李存璋和几名亲兵,匆匆赶到围猎场。慕容扎齐和慕容扎托率领百余名精壮卫士,个个全副武装,看上去很有气势。大家彼此寒暄几句,慕容扎齐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问:“李公子,我知道你们将军父子都是忠勇干才,是我胡人的骄傲。我想请公子长期留下来,担任鞑靼部落的左贤王,帮我治理这方美丽的大漠草原。不知公子是否乐意?”
李克用一愣,原本以为他们会大讲收留沙陀的难处,没想到他们却比昨天更加热情。不过这倒更增加了李克用的警惕,他飞快地想了想,十分客气地拱手回答:“唉,酋长错爱,实在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想我父子在朝廷为官,却因为误会而成了叛贼,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早日返回朝廷,把那些奸邪小人除掉,然后尽忠报国,使当今圣上知道我父子的忠心。眼下黄巢作乱日甚一日,我和父亲谋划着,稍微歇息几日,就想办法和朝廷取得联系,早日南下。”
慕容扎齐满意地点点头,张了张嘴似乎无话可说。慕容扎托盯着李克用,似乎在观察他是否言不由衷,场面顿时尴尬起来。“不是要狩猎吗?太阳都老高了,赶紧开始吧,一会儿就晌午了。”李存璋见状,忙打圆场招呼大家。
狩猎场是一片还算茂密的大树林,大家各自带领部下散开,约好一个半时辰左右在林外会合,看看谁的收获最多。李克用带着李存璋和几个亲兵,手持弓箭刀枪,小心翼翼地搜索着猎物。李克用没注意到,在他的不远处,浓密枝叶缝隙中,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慕容扎托刚才察言观色,知道李克用所说的不过是敷衍之词,哼,效忠朝廷,说得好听,自己都成为被讨伐的逆贼了,还效忠哪门子朝廷?不过是花言巧语哄人喜欢罢了。不行,无论如何不能把这群虎狼留在我鞑靼的草原!哥哥不忍心,我就来个木已成舟,先把这个最勇猛最有心计的李克用除掉,然后借此挑起事端,杀光沙陀,占有他们的妻女和财物!
李克用一行只顾在密林中寻找猎物,对身边的巨大危险一无所知。慕容扎托心头暗喜,悄无声息地拉弓上箭,瞄准了李克用。李克用今天没戴头盔,只是用青布方巾扎在头顶,更是一箭毙命的绝佳机会。或许是太过于激动,慕容扎托的手忍不住地有些颤抖,以至于把枝叶也带动得簌簌作响。响动虽然轻微,但足以让久经沙场警惕性极高的李克用觉察到,李克用忽然站住脚步大喝一声:“谁?”
怒喝如同炸雷一般,让本就心底发虚的慕容扎托浑身一颤,双手略为松动,拉弓上弦的利箭飞出去,直射李克用头部。虽然相距很近,但箭的力道大为减弱,被李克用轻巧地躲过,擦着面颊钉在旁边的树干上。不等慕容扎托反应过来,李克用已经几步跳到跟前,铁青着脸责问:“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暗箭伤人?”说着伸手去拽腰间宝剑。
慕容扎托自知不是对手,在这里拼起来肯定吃亏,忙一脸赔笑地打哈哈:“误会,误会,是我看花了眼,将军勿怪,勿怪。”说着扭头便往园林外跑。这时李存璋和亲兵们也赶了过来,李存璋跳上战马要找慕容扎托去理论,李克用拉住他说:“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多说也是无益。忍得一时之气,可保万年无虞,不用追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是去是留,我们必须作出决断了。走,赶紧回去禀报给父亲,请他拿主意!”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就在李国昌召集众人商议何去何从尚未拿定主意时,忽然一个牧民打扮的人叫嚷着不顾侍卫阻拦,硬要往大帐内闯。李国昌起身一看,原来是鞑靼部落左贤王慕容垂手下的大将张君政。张君政是回鹘人,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交,感觉甚是投缘,彼此印象很好。张君政见到李国昌,喘着粗气双手乱摆:“李将军,大事……不好,你们赶紧逃命去吧!”见李国昌一脸的惊愕,忙打住话头,缓口气才把话说清楚,“看我急的,是这样,慕容扎托诬陷公子在狩猎时要杀他,还说公子亲口扬言要吞并鞑靼部落,永远占据草原。慕容扎齐是个没主意的人,也就听信了,他们正集结兵马,要在天黑后袭击将军。他们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张君政说完便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李国昌知道张君政是唯恐被人发现他的行踪,也不挽留,感激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默默地站在帐外,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大漠深处。
事情紧急,李国昌立刻命令,李克宁和李克修为前锋,负责探路,康君立护卫着家眷,走在中间,自己和李克用、李嗣源、李嗣昭、李存璋等人带兵断后,给慕容扎齐和慕容扎托他们一个教训。入夜时分,前锋和家眷们已经远远地离开,寂静如混沌初开的草原上,忽然出现无数的火把,如同萤火虫般密集地窜向沙陀驻扎的营地。慕容扎托一马当先,指挥众人直扑各个营帐。不料却发现营寨中早已是人去寨空,连零星细软都没留下,显然是对方早有准备。“不好,怕要中他们的埋伏,快撤!”慕容扎托忽然醒悟似的大声喊叫,自己带头向营寨外边跑去。
“奸邪小人,哪里逃!”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李克用跃马横戟挡住去路。其他兵将见果然有埋伏,立刻呐喊着往外边冲。李国昌也带领众兵将从黑暗中冲出来,双方展开一场混战。黑暗中也看不清沙陀兵马到底有多少,只觉得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涌出,还有人在暗处放箭,鞑靼兵将无处躲闪,死伤不少。混战大半个时辰,眼看支撑不住,慕容扎托在亲兵的保护下,夺路而逃,营寨内外丢下一大片鞑靼兵将的尸体。
消了心头恶气之后,李国昌父子带领断后兵马,追上前队,经过几天的行军,迁移至阴山脚下。这里是阴山的背风处,土地肥美,草木丰茂,正适合游牧部落生存。大家欣喜异常,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繁衍生息的大好机会,便安心驻扎下来,慢慢恢复元气,谋求今后的发展。
慕容扎托大败逃回后,认为一定是有人告密,否则李家父子不可能聪明到这种程度。查来查去,终于追查出张君政当天曾乔装打扮去过沙陀驻地。慕容扎托怒不可遏,把怨气全发泄到他身上,下令杀掉张君政全家,一个活口不留。大屠杀中张君政的小儿子侥幸逃脱,一路奔逃前来投奔李国昌。李克用感激张家为沙陀做出的牺牲,便按照沙陀部落的风俗,把恩人的儿子认作义子,给他取名李存信,百般爱护管教。
沙陀部落的生活暂时安定了下来,李国昌却在连续不断的战乱和奔波流离中积郁成疾,此时略一松懈,便支撑不住地倒下了。延医吃药也不起什么作用,没过多长时间就带着满腹的忧虑和迷茫离开了人世。整个部落为之哀伤,为他举行了最为隆重的葬礼,大半年之后人们的心情才逐渐平息下来。作为长子的李克用继承父位,号称沙陀郡王,封李克宁为都督,李克修、李克恭、康君立、薛克勤和傅文达等人为偏将军。年龄更小一些的李家将军,依照年龄和文韬武略,李嗣源为大太保,李嗣昭为二太保,李存璋为三太保,李存信为四太保。在阴山环绕的丰美草原滋养下,沙陀部落一日胜似一日地强大起来,先后收服了吐谷浑猛将符存和鞑靼部落左贤王慕容垂,兵强马壮,一时称雄北疆。
黄巢在江南纵横驰骋的时候,奉命留守山东郓州的朱温,却遭遇到格外严峻的挑战。朝廷无力对付江南变乱,对于北方的零星反抗势力就显得毫不留情。尤其对于黄巢的老巢更是不遗余力,派出吐谷浑大将赫连铎,率两万多如狼似虎的吐谷浑壮汉前来讨伐,大有一举踏平郓州之势。
闻听战报,朱温连忙叫来丁会和胡真两个副手,商议对策。丁会满是恐慌地说:“这次来的赫连铎,可不是一般的人物,真正是凶猛赛过野兽,再加上他手下的西北铁骑,简直是战无不胜。当年庞勋和沙陀都是败在他的手下。叫我说,咱郓州城根本禁不起打,提前撤出避其锋芒,还可以保存实力。”
刚刚出人头地正要大干一番的朱温却不信邪,他不以为然地大笑着说:“你看你,黑脸都吓成白脸了。他是大将,我也是大将,他打败过沙陀,我掐死过薛崇。他赫连铎要是敢来,我照样死缠烂打地掐死他!”
见朱温这么自信,胡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提议说:“要是决定坚守郓州,就得赶紧招兵买马,到时候咱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踩也踩死他们!”这话正对朱温的脾气,当即让两人负责招兵,只要有报名的,不管什么人都收,多多益善。
十多天后,赫连铎率领他的西北铁骑浩浩荡荡开到了城下。朱温站在城头上望去,吐谷浑阵容果然非同一般,乌亮的盔甲如同山石般叫人感觉坚不可摧,一队一列地整齐排出去,旌旗蔽日威武雄壮。位于队列正中央的赫连铎人高马大,好像半截子铁塔。朱温这才意识到,丁会的话不是虚言,这个赫连铎绝非自己掐死的那个薛崇所能比。但敌人已经来到眼前,好歹总得应付。朱温硬着头皮下令:“城中所有兵将,全部出城迎敌,叫他赫连铎也看看,我郓州军民可不是好惹的!”
伴着几声沙哑的擂鼓和一阵破锣敲响,郓州城门大开,朱温带领队伍呐喊着冲了出来,聚积在吐谷浑兵马的对面。赫连铎被这嘈杂放肆的阵势吓一大跳,凝神望过去,更是为之一愣。对面杂乱无章地站立着一大群人,衣服长襟短袖花花绿绿无所不有,从七八岁的小孩到七十岁的老翁无所不包。这些人个个手拎刀枪棍棒,有些则扛着锄头锹耙,给人感觉似乎不是打仗,倒像是赶来凑热闹。
“真是瞎胡闹,和这帮泥腿子对阵,传出去还不大大折损了我吐谷浑的名头!”赫连铎黑着脸,暗暗恼恨朝廷,皇上把贼兵说得多么可怕,说是官兵已经吓破了胆,非得调我铁骑过来,原来贼兵就这副德性!真是的,朝廷养着那么多官兵是干什么吃的!
朱温骑在战马上,盔甲整齐,倒有一副猛将的模样。他叫嚷着让队伍安静下来,然后跃马跳到两军阵前,横刀大叫:“哪个是赫连铎,快点放马过来与我决一死战!”
也是朱温命大,赫连铎根本没将这群乌合之众看作对手,他不屑于和朱温对答,挥动令旗大喝一声:“杀掉,全部!”便拨马闪到旁边。
面对这些杂七杂八的所谓军队,吐谷浑骑兵犹如打开笼门的猛兽,先从两侧开始包抄,然后是正前方迎头冲击,三股力量似旋风如洪水,转眼冲到跟前,一点没有给他们对抗的机会,砍瓜切菜一般,义军兵卒挨个受死,顷刻间倒下一大片。队列后边的人眼看就要轮到屠宰自己,都慌了神,哭爹叫娘地扔了棍棒锄头往城内跑。朱温在人马杂沓中见势不妙,也混杂在人潮中挤进城内,一迭声地吆喝:“快关城门!快!”
吐谷浑骑兵暂时被阻挡在城墙外,朱温本想喘口气再商议怎么固守待援。可是赫连铎已经在城下准备好器械,午后开始攻城,随着一声令下,冲车轰隆隆地猛烈撞击城门,弓弩和抛石车一字排开,箭镞和石块如雨点般飞上城头,接着云梯搭起,吐谷浑精兵个个身手矫捷,手持利刃飞快地向上攀爬。守城士兵大多是刚刚从田地里召集起来的庄稼汉,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死的死跑的跑,城头上几乎无人敢去防守。丁会和胡真赶忙劝朱温说:“快趁乱突围吧,敌军一时半刻就要杀进来,保命要紧,用不着和这小城共存亡!”朱温一边哈腰躲避头顶流箭一边摆手:“快点,能跑的都从北门往外跑,那边暂时还没发现吐谷浑的兵马!”
在赫连铎杀进郓州城之时,朱温带着两三千兵丁终于闯出北门,一路不敢歇气地撒脚跑出二三十里,躲藏在山林之中。良久发现吐谷浑骑兵并没有追赶而来,大概是忙于在城中烧杀抢掠了,大家才松了口气。
在树林中一直蜷缩到天黑,外边仍没有追兵赶来搜寻的迹象,大家彻底放下心来。这时才感觉到腹中饥饿难耐,一个个躺倒在地上不愿意动弹。朱温心有余悸,唯恐大队人马走出山林会惊动赫连铎,只好派贴身护卫氏叔琮带上两名士兵,换成普通百姓装束,下山探查哪里能弄到吃的,最好先搬运一些来救急。氏叔琮是本地人,平时小偷小摸,被官府捉拿要去坐牢,迫不得已投奔到义军队伍中。他平日里言辞乖巧,善于察言观色,很对朱温的脾气,一直被朱温带在身边。
氏叔琮答应着带人摸出山林,钻进茫茫夜色中。众人耐心等待一个多时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氏叔琮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大家满怀热望地围上去,却见他两手空空,两名士兵扭住一个身材高大的书生跟在身后。朱温不解地指指书生问氏叔琮:“这是……你弄来的粮食呢?”氏叔琮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唉,眼下兵荒马乱的,跑了几十里的路,别说粮食,活人也没见几个!正好,回来时碰见这个倒霉家伙,就顺便捉来了,剁碎了煮几大锅,连汤带肉的,也凑合一顿,总比吃树叶子强。”
朱温踱步走上前,打量一番这个书生,见他青色衣帽,虽然几处被扯破,但穿着还算整齐。特别是他毫不畏惧的眼神和轩昂的神态,让朱温心头一动,他顺手扯下那书生嘴里塞的破布,不动声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人深更半夜乱跑,要干什么事情?”
那书生直视着朱温,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不卑不亢地回答说:“鄙人姓谢名瞳,字子明,正要赶去会见一个朋友。”
朱温点点头:“这年头敢深夜外出会朋友的,必定不是一般人。你骑马射箭的技艺还不错吧?平时使什么兵器?”
谢瞳扫视几眼朱温旁边这些东倒西歪的士兵,停顿片刻说:“我是一个文弱书生,平日里以读书思索为要务,既不会骑马射箭,更不曾耍弄任何兵器。”
朱温冷冷一笑:“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世道,还谈什么读书思索。这年头,不能骑马射箭拎刀厮杀,就只能下锅做成一道菜啦!”说着一挥手,氏叔琮会意,赶忙上前拉住谢瞳往旁边拖,要杀掉吃肉。谢瞳挣扎着甩开氏叔琮,大声冲朱温说:“哼,说的好听。这年头怎么啦,有人自诩能够骑马射箭,不照样成了败军之将,让人追杀得钻进山林不敢出头?可惜我谢某没遇见识货的,读书思索照样力敌千军纵横天下!”
这几年的军旅生活,让朱温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往往有异人高手隐藏于乡间,也懂得搜罗人才是称王称霸之根基的道理。他见这个谢瞳出言不凡,似乎不是普通乡民,忙招手制止住氏叔琮:“谢瞳,你说我是败军之将,可惜你没看见,吐谷浑骑兵有多厉害,要是换了你,难道还有办法取胜?”
谢瞳整理一下衣襟,气呼呼地说:“齐鲁大地是豪杰云集之所,正因如此,黄巢才能够起兵震惊天下。你既然只知道厮杀,没有招纳贤士的胸怀,我和你讨论怎么取胜又有何用?”
啊,真是碰见高人了。朱温听人讲过不少诸如刘备三请诸葛亮之类的故事,忙效仿着堆起笑脸,冲谢瞳连连拱手:“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朱温莽撞了,请先生不必介意。如今天下大势如何,还请先生指教在下一二。”
谢瞳鼻孔里哼一声:“眼下连肚子都混不饱,何谈天下大势,岂不是痴人说梦?我看,你们还是把我做成菜吃上一顿,然后等着做吐谷浑的刀下死鬼吧。”
朱温知道高人都是要耍一下小脾性的,也不气恼,拱着手继续赔笑:“方才一时误会,先生何必当真?朱温乃是一介莽夫,自从追随义军以来,只知道杀尽官兵解救百姓,却不懂得如何顺应天下形势,以至于如今败落在此地,走投无路。我想请先生为军师,解救万民于危难。此等利国利民的事情,先生想来不会推辞吧?”
见朱温言辞恳切,势已做足,谢瞳也放下架子,拱了拱手还礼说:“谢某虽然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平素以解救天下苍生为最大快事。今幸得将军赏识,可谓天意。谢某当竭尽绵薄之力,以报将军知遇之恩。”顿一顿见众人都伸长脖子等着下文,知道大家的心思,便抬手指指山下,“如何顺应形势反败为胜,尚可退一步再仔细商量。眼下先填饱肚子为要务。谢某今夜赶去要会见的朋友,是临濮县的张全义。此人家道丰裕,广有良田,钱财粮食积蓄颇多。张全义武略儒雅俱有过人之处,又胸怀大志,以振兴天下为己任。而且,他喜好结交各路朋友,惜老怜贫,几年来在乡间搭设粥棚,不知解救了多少受难百姓。将军若是愿意随我会会此人,粮草给养的事情,也就暂时不用担忧了。说不定,还可以借此大大扩充一下兵力。”
“那再好不过了!”朱温眉开眼笑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先生高人自有高招。那就快走吧!”
两三千残兵败将趁着夜色作掩护,忍饥挨饿赶了大半夜的路,终于在黎明前来到临濮县郊外的张全义家。张家果然是了不得的大户人家,门楼巍峨高耸,高高低低的房屋院落绵延出一里多地。见此情形,朱温放下心来,心中暗想,这下粮饷有着落了,实在不行,抢!
谢瞳示意大家远远地站着,让朱温跟在自己身后,走上台阶,轻轻拍动门环,略过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个脑袋探出来张望。谢瞳和颜悦色地说:“啊,那就有劳通告公子一声,就说谢子明前来求见,有要事商议。”
门内的人点点头,随即把门关上。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两扇大门同时敞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出来,冲谢瞳拱手笑着说:“算计着昨夜就该到了,怎么现在才来,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说话间见谢瞳身后的朱温,忙指了指问,“这位壮士是……”
谢瞳拉朱温走进门内,低声说:“他就是追随黄巢起兵的义军头领,朱温朱头领。”
“啊,久闻大名,幸会,幸会。”张全义显然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拐弯抹角来到后堂,彼此谦让着坐下。仆人端上茶水,张全义吩咐:“到外边去看着,什么人都别让进来,我们有重要事情商谈。”
看仆从答应一声走出门去,张全义仍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冲朱温笑笑说:“朱头领乃是黄巢大帅帐下远近闻名的好汉,不知此刻来到鄙处,有何见教啊?”
朱温扭头看看谢瞳,一副诚恳的神情回答:“在下追随黄大帅解救百姓危苦,几年来屡次大败官军,震动朝廷。不料眼下粮饷匮乏,自古无粮不聚兵,真叫人着急啊!久闻张义士仗义乡里,甚为敬仰,幸好谢先生……”
谢瞳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张全义脸色渐渐变得很是勉强,忙抢过话头说:“张兄,不是小弟要给你找麻烦。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昏暗,阉党田令孜一手遮天,各地军阀纷纷割地自立,皇帝诏令仅通行于长安城内,似这样下去,改朝换代势在必然。张兄平素胸怀大志,经常表示要干一番大事业,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现在不趁机着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全义沉吟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站起身,手拍桌案大声说:“是啊,人生短短数十年,大丈夫不振臂救护天下苍生,穷守一点家业,有什么意思!朱头领,张某家中所囤积的粮食,与其将来被官府征调,何如接济我义军弟兄!不仅如此,我愿捐献出全部家产,追随义军效力!”
“哎呀,真是义士,爽快!爽快!”朱温大喜过望,腾地跳起来,抓住张全义的手使劲摇晃,“张公子救我义军于水火,将来我必禀报大帅,请公子担任一军之主!”
此刻天已大亮,张全义招呼守候在门外的义军都到家中,点火做饭,大家饱餐一顿,然后整理家中财物粮食,能带走的都让义军带走,带不走的,则留下作为家眷的度日本钱。
有了粮饷,朱温立刻又变得豪气冲天。他挥舞着手臂对着谢瞳等人叫嚷:“走,杀回郓州,宰了赫连铎个狗日的,替咱们死难的弟兄和百姓报仇!”
丁会和胡真没有异议,张全义不明形势,也无话可说,谢瞳站出来说:“将军不可莽撞。赫连铎兵强马壮勇猛无比,吃过一回亏切不可再重蹈覆辙。眼下最好的去处,是向北占据营州作为立脚的地盘,然后再慢慢想办法扩大势力,和赫连铎争锋。营州防守薄弱,容易得手。更重要的是,到了那里可以邀请王铁枪兄弟加入义军。有了他们,比收复十个郓州更有意义。”
听谢瞳如此高抬什么王铁枪兄弟,朱温不解地眨着眼睛说:“谢先生,听你的意思,王铁枪也不过就是个练武的人嘛,有这么重要,抵得上一座城池?再说,我现在文有先生和张义士,武有丁会和胡真,犯不着为一个人长途奔波吧?”
谢瞳摇头笑笑:“将军分明是故意装糊涂了,自古都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成大事者必定是身边才俊云集,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纵观山东河北,营州有王彦章,也就是王铁枪;鄄城有葛从周,清河有张归霸,幽州有高思继,朔州有周阳五。这五个人都是天下豪杰之冠,得五人则轻松得天下,失此五人则必定功败垂成。如今葛从周和张归霸已是黄大帅部下得力战将,高思继和周阳五远在千里之外,将军一定要抓住机会请到王彦章,其中好处日后自然会体会得到。”
虽然相处才不过一日,但朱温已经把谢瞳当作了军师,听他分析得如此透彻,当然乐意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