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叛又激新叛乱 沙陀南下埋隐患
田令孜恨恨地一咬牙,趁李国昌还没离开京城,赶忙悄悄进殿,对唐懿宗说:“陛下万不可做‘驱走一狼,迎来一虎’的事情啊!前者是庞勋叛贼据守徐州,弄成了大气候,以致陛下忧心了一年多。后来康承训占据徐州之后,又有不测之心,幸亏陛下未雨绸缪,没形成大害。如今李国昌父子又要到徐州成为藩镇,他们胡人性格凶狠,根本没什么忠义的念头,一旦盘踞在那里,比起庞勋和康承训来,只怕更难以对付啊!”
枯黄的落叶随着秋风不住打旋,忽高忽低,簌簌有声。掐指算来,大唐帝国已经磕磕绊绊走过二百多个春花冬雪,所有贞观、开元的盛世,武则天称帝的美梦,以及安史之乱的刀光剑影,都已烟消尘封。时光车轮沉重地碾轧到了唐懿宗当朝的咸通年间的门槛上,大唐江山正处在无边的风雨飘摇之中。咸通六年(865)的初秋,秋雨潇潇阴霾漫天的时候,一场更大的风暴不期然地悄悄袭来,一段惨烈的时光不动声色地登上历史舞台。
而当时并没有人会想到,导致王朝倾覆的巨大变乱,在唐懿宗看来,不过是由一个个小小的疏漏所引发。
六年前,南诏国国王去世,他的儿子世隆继承王位。由于世隆正好犯了李世民和李隆基的名讳,唐懿宗便下诏要世隆立刻改名,否则就不承认他的国王地位。而唐懿宗并没想到,如今的唐朝已经不能和李世民、李隆基时候相提并论。内有宦官当政,外有藩镇割据,朝廷只能调动有限的兵马,圣旨大多并非皇上本人的意思,皇帝的权势早就被大多数有实力的人所轻视,山高皇帝远的南诏国,更是满腹这样的心思。接到要求自己改名的诏书后,世隆不但没有遵命,更是借题发挥,宣布不再向唐朝称臣,要自己当皇帝,定国号为大理,并率军攻占了大唐在南方的重镇交趾。
尽管南诏地处偏远,但大唐毕竟还没倒架子,面子总是要遮掩照顾一下。于是,朝廷紧急征调徐州兵驻守桂林,抗击南诏。然而,在藩镇割据的大背景下,朝廷发号施令也变得小心翼翼,调兵之前许诺徐州的这些兵将们说,此次出征,三年后即可返回家乡,朝廷绝不失信。不料,国衰兵弱,战斗力大不如前,一直对抗到第六年时,南诏国仍没有被彻底制服,而徐州兵已经忍无可忍。他们不知道,如今朝廷征调军队相当困难,好容易逮住他们这帮冤大头,岂能轻易让他们回去?至于当初的许诺,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哄劝他们罢了。面对遥遥无期的厮杀、寂寞、孤单,还有愤懑,这群汉子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他们在粮料判官庞勋的带领下,扯旗造反,既然朝廷言而无信不准许我们回去,那我们就杀回去!有道是“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沿途之上,衣食无着的贫苦百姓纷纷加入,队伍迅速扩大到十多万人。数月间,徐州、寿州相继失陷,江淮一带顿时陷入血与火的战乱。
唐懿宗对此十分震惊,立刻四处颁发诏书,要各地藩镇发兵勤王,共同平乱,并任命金吾大将军康承训为各路兵马督招讨,集结军队于宋州。而各藩镇眼见天下即将大乱,更加倾向于保存实力,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各自看守起自己的地盘,只要庞勋不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也就乐得相安无事。不过让唐懿宗略感欣慰的是,北方胡人部落却表现得很积极,沙陀、吐谷浑和鞑靼等部族的头领听说皇上要招兵平叛,立刻率领各自的人马南下,中原地带顿时涌现出一队队装束怪异、凶狠异常的奇特大军。
这些北方部族中,兵力最为强大的,当数沙陀部落,共出动剽悍骑兵五千多人。他们在头领朱邪赤心的率领下,从蔚州出发,直奔宋州与康承训会合。康承训见来的这帮人马装束奇异,头上缠着狐尾巾,脖子上挂着一串串野兽牙齿做的项链,还有的干脆把野兽的头骨挂在胸前,他们个个赤裸着右肩,肩上扛着弯月状的胡刀,腰间扎一张羊皮,或者披头散发,或者光头像个头陀,显得凶恶狰狞,从气势上先是比中原军队强悍许多。康承训立刻感觉心里踏实不少,忙客气地对朱邪赤心以礼相待,请他担当先锋。
庞勋的先头部队驻扎在徐州外围的柳子镇,由大将姚周率四万义军镇守。康承训观察过地形后,发觉柳子镇地处平原,城墙低矮,而姚周正指挥部队和当地百姓急着加固城墙,准备迎接大战,这是一个迅速决战的好机会。康承训立刻下战书,表示三天后要在柳子镇决一死战,如果叛军有胆量,就不要推辞。而姚周其实对能否守得住这个小城很没把握,也想马上见个分晓,当下立刻答应。
第三天一大早,两军列阵,康承训一马当先,左边是招讨副使王晏全,右侧是沙陀部的大头领朱邪赤心,其余大将簇拥在身后,显得威风凛凛,格外有气势。而相对于官军,姚周这边就寒酸许多,兵士们多半是盔甲不整,更多的则是像个农夫,还没有交战,败象已经显见,但不管怎样,事到临头,还是要拼上一拼的。姚周回身看看众人,大声吆喝:“哪位将军愿意去立头功?”
身后一员叫孙喜的小将猛地窜出,一边叫嚷着:“我来会会这帮狗官军!”一边挥动长枪冲到两军阵前。对方一个叫薛尤的将官闻声出动,两人战在一处。孙喜虽然年龄小,但臂力很大,没几个照面,薛尤就处于下风,几次险些被孙喜给刺下马来。康承训正要想办法换人,就听身边有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薛将军歇息一下,我来帮你!”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员小将冲了上去。康承训吃惊地望去,见这个小将也就将近二十岁的样子,身披一件银白色的锁子甲,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四个马蹄部位的毛呈雪白色,分明是罕见的西域踏雪胭脂马。他手里挥舞着一杆闪闪发亮的长戟,有着超越他这个年龄的威猛。更让康承训吃惊的是,这个小将一只眼睛塌陷成了黑窟窿,只有一只眼睛闪闪发亮,闪烁着骇人的凶光。这个明显特征让康承训一下记起来,这不正是朱邪赤心的大儿子朱邪克用吗?
只见朱邪克用也不多废话,上前拦住孙喜就是一阵连戳带打,手法很快,力道极狠,几乎是一招就要致敌于非命。孙喜或许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顿时手忙脚乱,没两个回合,就被长戟横扫到肩膀上,手中的武器略一停滞,朱邪克用已是一戟刺进他的心窝,孙喜“扑通”掉下马背。
义军方面见状大惊,忙让武艺更为精通的大将倪焕上阵。倪焕虽然勇猛,但也仅仅和朱邪克用战了十多个回合,就被朱邪克用瞅准一个破绽,一戟戳于马下,然后迅即上前再补上一下。
看到连损两员大将,姚周沉不住气了,慌忙挥动令旗,指挥人马仓皇撤回城内。官军趁机掩杀,一直扑到城墙下才住脚,不但擒杀了许多兵丁,也夺取了不少刀枪铠甲。
仓皇退回柳子镇的城中,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不知不觉已是薄暮时分了。姚周召集众人商议说:“本以为李唐的天下奄奄一息,我们摧枯拉朽,很快就能大获全胜。不料他们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势力!看来,只能坚守柳子镇等待救援了。轻举妄动只怕随时都可能被吃掉。”大将孟敬文却有些担心地说:“我们兵少,柳子镇城墙矮小,容易攻破,加上敌人粮草充足,人强马壮,只怕坚守下去,于我们不利呀!”顿一顿看看大家的满面愁容,忙补充说,“要是想坚守待援,也得把城防布置坚固些才有可能。”
大家都觉得这话有道理。姚周立刻命令下去,让士兵在附近山林砍伐树木,夯土筑墙,唯恐人手不够,就把城中的男女老幼也一起征调使用。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加之柳子镇本身也小,用了四天工夫,一座两丈多高的城墙就修筑起来。姚周又指挥着在城的四角建造几座木塔,既可以登高瞭望,又可随时观察敌情,并把剩余的木料做成弓箭,准备死守。
看到柳子镇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康承训把主要将领召集到一起,愁眉苦脸地说:“诸位,本以为柳子镇不过弹丸之地,不用费多大劲就可拿下。没想到贼兵中还有能人,几天就把城防加固成这样!你们看,如今的柳子镇不但难以攀登,里边塔楼林立,每个塔楼之间还有木头走廊可以来回行走,相互增添兵力,如此一来,攻城的难度就很大了呀!唉,倘若在这等小城功败垂成,岂不叫人笑话?”
见主帅这样,大家也都觉得有些棘手。朱邪克用见众人低头不说话,一个眼睛转动着四下看看,忽然高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他们的塔楼、走廊全是原木搭建而成,就连城墙也是木头加固再用土夯实。火能克木,一把火烧掉不就完了嘛!”
这话立刻提醒了大家,众人直冲这个相貌有些怪异的年轻人点头。可是康承训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个法子昨日就曾想过。唉,如今是深秋季节,前几天刚刚下过透雨,我到树林里看过,木桩内外都非常潮湿,故意点火都点不着,指望几支火箭射过去,恐怕无济于事呀!”
这话倒也是实情,大家立刻又垂头丧气起来。
“元帅不必担心。”坐在朱邪克用旁边的朱邪赤心沉吟着慢慢说,“在下也观察过了,连日秋雨以致树木潮湿不假,但近几日却是晴好,秋风很大,贼兵搭建塔楼的木材,极容易被风吹干,城内的情况,和元帅在树林里看到的木桩,其实情形大不一样了。叫在下看,只需要等一个有风的日子,用火攻必然会得手!”
“对呀!树林里的木头和搭建成岗楼的木头,肯定不一样嘛!”朱邪赤心的话提醒了大家,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康承训一扫脸上的阴霾,双眸闪光地点头说:“不是将军提醒,险些贻误了战机。好,传令各队做好准备,多弄些硫硝火箭,明天风起时,火攻破敌!”
也是上天照应,第二天黄昏时分,北风忽然大作,附近的树林如同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吼声摄人心魄。在瑟瑟寒风中,康承训和各路大将一个个喜形于色,迅速集结队伍,围拢到城下。
“朱邪赤心将军率领一万兵马,等城北大火烧起后,立刻从东西两侧杀进城中!”
“朱邪克用将军,你和令弟朱邪克宁率五千骑兵,埋伏于柳子镇东南侧,等贼兵败退后从这里出逃时,立刻迎头截击,杀他个断子绝孙!”
由于兴奋,康承训的话铿锵有力。朱邪父子齐声答应,接受命令。其余将领们忽然意识到,在眼下大小战事中,北方的胡人部族兵力,似乎已经成了主角。不过这也没办法,汉人军队要么被藩镇所控制,拥兵自重只顾保地盘,要么被贼兵所争取,实在无人可用哪!许多人内心深处有种本能的预感,这样下去,天下大乱恐怕还在后头。只是会乱到何种程度,会怎么样乱,谁也说不清楚。
傍晚时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气直浸皮肉到达骨髓。柳子镇中的义军裹紧身上的单衣,正分头做饭,忽听城外锣鼓大作,号角划破天边的余霞。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成千上万的箭镞冒着火苗,从四面八方飞射进来。火箭如蝗虫一般,迅速扎满了塔楼、走廊以及城墙的立柱。这些被连日风干的木头,片刻工夫就被点燃,整个柳子镇顷刻间成了一片火海。义军立刻大乱,一部分人忙着找水救火,一部分人则操起家伙防备敌军攻打城池。姚周知道抑子镇无论如何是守不住了,赶忙组织众人从南门撤退,企图突围出去寻找大部队。而城中的情形,早在康承训的掌握之中,他一马当先,带领本部五万多士卒从正面猛烈进攻。混乱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守城,官兵没费多大劲便冲杀进去。而此刻姚周已经带领残余兵力冲出南门,向东南方向败退。然而没走出多远,忽听前方一片骚乱,伴着鼓角声响起,朱邪克用如同猛虎一般,沙陀骑兵漫山遍野地冲杀过来。他们的装束和那不要命的架势,把姚周他们吓了一大跳,没有接战已经感到心虚不已。
不容有别的考虑,朱邪兄弟已经冲到跟前,他们身后的沙陀兵好像嗜血恶魔,弯月状的胡刀在昏暗中闪电般上下飞舞,惨叫声此起彼伏,义军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姚周很快被朱邪克用盯上,他大喝一声,上前一戟刺在姚周肩膀上,姚周拧着眉头还没来得及抵挡,朱邪克宁从另一侧窜出来,一刀砍在姚周的胳膊上,姚周手中的兵器应声而落。朱邪兄弟刀戟并举,转眼间姚周成了一摊肉泥。义军队伍中的其他兵将运气也没好到哪里去,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打斗,大部分义军便缺头少胳膊地成了一堆烂肉,场面血腥至极,惨不忍睹。而沙陀兵将们却似乎习以为常,哈哈大笑着继续追逐逃窜的少数义军人马。
这场战斗速战速决,干净利落。柳子镇几乎化成一片废墟,镇中的男女老幼十有八九死于非命。当康承训视察战场,见到朱邪兄弟大胜的场面时,禁不住一阵反胃,差点呕吐出来。这帮胡人真够狠的,倘若哪天他们想造大唐江山的反,只怕比庞勋之流更可怕呀!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眼下能指望上的兵力,也只有他们,康承训也只得夸奖朱邪父子一番,命令他们作为先锋,立刻率领沙陀兵马直逼徐州叛军老巢,他自己则同大部队随后跟进。
等回到朝廷后,一定得把胡人的情况向陛下好好禀奏,加紧提防北边的这股可怕势力。行军路上,康承训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另外,困扰康承训的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朝廷划拨的军饷迟迟没有下来,眼看着坐吃山空,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下,军队却面临着挨饿的危险。不行,得赶紧上奏折催上一催,不然功败垂成,太可惜啦!康承训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朝廷中正酝酿着一场针对自己的大阴谋。
和前代一样,唐懿宗如今最信任的人不是文武大臣,而是身边的大小太监。和他的父辈们想法一样,他觉得,人都是有私心的,无论指望哪个大臣,心里都不够踏实。而太监似乎是个特例,他们没有儿女家室,真正是赤条条无牵挂,最大程度地做到了一心为皇家效劳。正因如此,他也和父辈们一样,把太监们作为了贴心人。如今他最信任的是大太监田令孜。田令孜年岁五十上下,为人圆滑,各种点子极多,每每在自己跟前出个主意,总能合乎自己的心意。唐懿宗任命他为侍中,总管朝廷内外的事务,田令孜似乎也表现得任劳任怨,非常乐意承担重任,忙里忙外不辞辛劳。唐懿宗并不知道,不知不觉中,田令孜这个外表恭顺忠心的老太监,已经逐渐取代了自己,朝廷大权慢慢攥到了他的手中。诸如官员的升迁、朝廷财政的支配,乃至军队的调动等大权,都由田令孜一手掌握,皇上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各级官员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但凡有表示孝敬之心的宝物,总是先献给田令孜,有多余的才想起给皇上。朝廷征收的赋税,则几乎成了田令孜的私家财产,他可以随意挥霍或者调拨。但田令孜却对此仍不满足,总在寻找机会打击不给自己面子的官员,总在想办法往怀里捞钱,多多益善。这次平息庞勋叛乱,田令孜就借机发了一笔横财,他把朝廷供应给前线的粮饷截留大半,据为己有。依他想来,军队在外作战,不可能会饿肚子。哪里都有百姓,他们手中有刀有枪,随便抢上一抢,还能吃不饱肚子?除非是一群傻瓜!可是当康承训十万火急递交给皇上的奏折到了他手里,田令孜感到事态有些严重了。
这个康承训,死脑筋!田令孜把奏折狠狠摔在地上,平日里在朝中处处跟老夫作对,如今领兵在外,还想找老夫的碴儿,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应该知道军饷不到位是怎么回事嘛,上什么奏折?分明是跟老夫过不去。哼,那就别怪老夫手狠了!
不过,让田令孜有些措手不及的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前方接连有捷报传来。康承训率领大军,已经拿下徐州城,叛军首领庞勋被迫退到梁城,已是苟延残喘。康承训认为士兵连续作战,已经疲惫不堪,就驻扎在徐州一边休整,一边等待军饷的划拨到位。唐懿宗接到战报,当然格外高兴,召集群臣举行盛大宴席,美美庆贺了一番。席间不断有大臣敬酒,等宴会结束时,唐懿宗已经有些醉意了,在一片道贺声中,他大声说:“朕承蒙祖上恩德,定要以此为契机,中兴朝纲,整顿吏治。康承训在奏折上提到,粮饷迟迟没有到位。朝廷明明已经调拨过去,何人胆敢克扣?明日一定要查清楚!”
大家当然能猜测出这个胆敢克扣军饷的人是谁,于是一起唯唯地含糊答应着,赶忙接着敬酒转移话题,然后相继告辞,唯恐言多必失出什么差错。
看到大臣们告退散开,身边没了什么人,田令孜忽然灵机一动,扶起醉眼蒙眬的唐懿宗,一边给他擦拭嘴角的残羹,一边低声细语地说:“恭喜皇上。皇上洪福齐天,消灭些许叛军,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唐懿宗点点头,有些含糊不清地吹嘘:“那是自然。不过,也多亏了康承训他们尽力呀!”
“明君之下必有能臣。”田令孜连连点头,语气格外谦恭,“将士效忠皇上,那是他们的本分。不过……”田令孜忽然眉头一皱,显得有些忧虑,“陛下想过没有,福祸相倚,很多时候都是灭一小祸而兴一大害呀!”
“哦?”唐懿宗一愣,斜眼看看田令孜。
“老奴一片忠心,斗胆说出实话,还望陛下恕罪。”田令孜忙一拱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您想,为什么叛贼要把徐州作为老巢呢?因为徐州这个地方地理位置极好。进可以夺取中原,退可以称雄一方。加上那里地肥水美,物产丰富,是个宝地呀!而如今康承训攻占徐州之后,竟然一个多月按兵不动,没有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叛匪,陛下不觉得很奇怪吗?”
唐懿宗一愣,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田令孜:“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在奏折里已经提到,一来要休整军马,再者粮草不继。朕正要让田公公严查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克扣了军饷呢!”
见皇上对自己并没起疑心,田令孜放心一笑:“克扣军饷的妄为之徒当然要查,包在老奴身上,请陛下放心。不过,康承训按兵不动,其中还大有文章呢!”见唐懿宗眼光发直地望着自己,田令孜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康承训久在朝中,常常听他发牢骚说,空有满腹的文韬武略却得不到赏识。如今他率领朝廷全部精锐兵马,又来到用兵的绝佳地方,他岂能不起心思?”
唐懿宗一脸疑惑:“你是说……?”
田令孜重重一点头:“陛下圣明。自古腐木不可为柱,卑人不可为主。康承训手握重兵有恃无恐,定然有盘踞一方之意。陛下一定要提早做准备,有备无患,免得将来平一叛贼又生一叛贼,后悔莫及。凡事往坏处打算往好处争取,总是没错的。”
唐懿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也是……”田令孜则扭过脸去偷偷笑了,接下来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很好处理了。
果然,有了这次铺垫,效果很快显现出来。田令孜知道,唐懿宗的心是相当脆弱的,他已经被藩镇割据和接踵而至的变乱给吓怕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安安地把皇上的位子坐到死,只要对他这一心愿有威胁的,他都会十分放在心上。第二天,唐懿宗就颁下诏书,免去康承训的招讨使职务,让他返回朝廷继续原先的职务。同时令朱邪赤心担任元帅,统领各路人马,立刻彻底消灭叛军。在唐懿宗看来,朱邪赤心是异族,在中原很难站住脚跟,任用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对于克扣粮饷的人员,田令孜也很容易找到替罪羊。装模作样地追查一通,他告诉唐懿宗,问题出在粮草转运使葛遇贤头上。葛遇贤利用职务便利,瞒报数量,欺上瞒下,从中渔利。由于田令孜早已安排好许多证人,大家众口一词,说的有鼻子有眼,唐懿宗当然深信不疑,立刻委托田令孜,一定要严惩不贷!
朱邪赤心父子接到皇上诏书,立刻全体出动,向庞勋的残余兵力冲杀过去。庞勋他们抵挡不住,只得连续后退,最后被逼到涣水岸边,只剩下两千多将士,他们连夜寻找船只,企图过河到南方去寻找落脚地盘。接到探子打探来的消息后,朱邪赤心建功心切,不给庞勋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选拔三千精锐骑兵,乘着夜色,掩杀到涣水岸边。庞勋再无退路,只能作最后挣扎。经过两个多时辰惊心动魄的搏杀,义军全部阵亡,庞勋也被砍成了几块。等到第二天查看阵地时,望着暗红色的河滩和脚下到处散弃的尸体,大家才倍感昨夜战斗的惨烈。
涣水河边这场惨烈大战,具有决定性意义。得知头领庞勋已经战死,义军群龙无首,散布在山东和江淮一带的小股义军很快或散或降,震惊了大半个国土的叛乱就此被平息下去。消息传到长安,唐懿宗大喜过望,痛快淋漓地召集了几场盛大宴会以示祝贺,同时颁布诏书,要大赏有功之臣。论功行赏时,朱邪赤心父子功劳当数第一,受到皇上的召见,当面赐他们父子改为国姓,并赐给朱邪赤心一个名字叫国昌。于是,朱邪赤心父子便改名换姓,从内到外彻底一新。朱邪赤心改为李国昌,他的长子改为李克用,次子改作李克宁,老三叫做李克修,老四叫李克恭,老五叫李克让。唐懿宗加封李国昌为徐州观察使,统领徐州、濠州和宿州等地的兵马。从实力上讲,这也就成为东部最强大的藩镇。
不过,就在李国昌欢天喜地接受了官爵,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差错。或许是风俗习惯不同,或者是不了解朝廷内部的实际情形。李国昌忙于整顿随行部下,忙于收拾行装,却单单没有去田令孜府上拜会,更没有孝敬什么战利品。这让田令孜很丢面子,心里格外不舒服。既然你不懂规矩,当然要吃些暗亏,不然,大家都学着你,我怎么办?田令孜恨恨地一咬牙,趁李国昌还没离开京城,赶忙悄悄进殿,对唐懿宗说:“陛下万不可做‘驱走一狼,迎来一虎’的事情啊!前者是庞勋叛贼据守徐州,弄成了大气候,以致陛下忧心了一年多。后来康承训占据徐州之后,又有不臣之心,幸亏陛下未雨绸缪,没形成大害。如今李国昌父子又要到徐州成为藩镇,他们胡人性格凶狠,根本没什么忠义的念头,一旦盘踞在那里,比起庞勋和康承训来,只怕更难以对付啊!”见唐懿宗凝神细思,田令孜知道奏效了,接着说:“老奴得到最新消息,近来塞北各部族变乱频繁,戍边兵将难以抵挡。老奴保举李国昌担任大同节度使,镇守边庭,为朝廷再立新功。如此一来,李国昌官阶既没有降低,又可以充分发挥他的作用,还能为朝廷解决许多烦忧,何乐而不为呀!”
唐懿宗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中,李国昌从统领三州兵马改作到大同去守边。不过李国昌并没多想,他觉得北边是自己的老家,去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在中原地带,和周边的汉人将领打交道,他倒觉得不大自然。
收拾停当后,李国昌带着五个儿子和本部人马,不紧不慢地向大同方向行进。由于大同那边并没什么紧急战报,大家乐得沿途欣赏风光。在路过汾州地界时,看到这里茂林修竹,风景怡人,令人耳目为之一新,李国昌顿时动了雅兴,要大家暂时驻扎两天,进山打猎游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艰苦拼杀,能优哉游哉地随意玩耍,大家当然没意见。看父亲带着亲兵进山去了,李克用也约上弟弟李克宁和李克修,到附近的山中看看景致。他们在山林里行走半日,边看风景边谈论,不觉中走出很远,看看头顶的日头,早过了午饭时间。这时,大家才觉得肚子咕噜作响,身上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大哥,你看,那边竹林里好像有人家。”三弟李克修指着不远处,“还有青烟冒出来呢!”
大家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竹林中隐隐透出一座白墙小屋。他们迈开脚步,走上山坡。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看上去如同神仙隐居的地方,走近了却听到一阵抽泣声。一直走到房屋门口,大家才看清,这是一座茅草房,门外靠墙立着锄头等农具,门槛上正蹲着一个老汉,低头抹泪。
李克用上前看看老汉,好奇地问:“老丈,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过日子,应该逍遥似神仙,大白天的,你哭什么?”
老头这才有气无力地抬头看看他们,对他们的装束似乎司空见惯,并不吃惊,揉一揉红肿的眼睛,那黧黑的脸上,皱纹紧缩成一个去了皮的核桃。“兵爷,不怕你们笑话,我老汉年纪这一大把了,没想到,我那该死的老婆子,昨天夜里,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唉!”
李克用和两个弟弟对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娶妻生子乃是人间最大的喜事,别人高兴还来不及,你倒抹开了鼻子,真是少见。”
“唉,好事也得看在谁家。”老汉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兵爷有所不知,老汉我前边有了三个儿子,都到山下自己谋生路去了。如今我一天比一天干不动庄稼活,再加上兵荒马乱的,官家赋税又重,养活我们老两口已经吃力,如今添个小的,迟早也是饿死呀!”
这倒是实情。这几年见惯了生民凋敝的情形,他们毕竟年轻,平日里杀人放火凭着一股劲头,也没觉得什么,但在这山清水秀的幽雅地方,同情心不觉中被唤醒,大家低着头没说话。
“对了,大哥,”二弟李克宁忽然想起来,高兴地说,“父亲不是常说,人是世间至宝,朱邪家族人丁越多越好吗?要不,咱们把这个婴孩抱回去吧,将来长大些了,传授给他刀枪骑射的本事,多个人手多份力气嘛!”
李克宁的这个提议让李克用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弄什么婴孩。不料老汉听后却立刻来了精神,忙不迭地回身到茅屋中,抱出一个胖嘟嘟的男婴,双手托到李克用面前。“多谢兵爷,这年头,想吃饱饭,除了当官当兵,哪还有别的出路?这孩子要是命大,是他的造化,要是兵爷打仗打得紧了顾不上,随便扔了也行,那是他命不该活。只要别让他当着我的面饿死了,就是兵爷们积德呀!”
听老汉絮絮叨叨地哭诉着,看看眼前这个腿脚乱踢腾的孩子,手指头含在嘴里,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李克用忽然有些心动,竟然不舍得放下了。不过,如今正是行军时节,自己年纪轻轻,抱个孩子回去,算什么呢?他还是有些犹豫。
李克宁和李克修也觉得孩子可爱,他们怂恿李克用说:“大哥,不用担心。咱们如今是去赴任当大官,又不是去打仗。等到了大同府,找个乳母给抚养起来,还怕什么?快走吧,爹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就这样,李克用糊里糊涂地给老汉丢下几两银子,真的把小孩抱回了营地。不过,让他放心的是,父亲李国昌很高兴,他逗弄着小孩,眉开眼笑地说:“为父征战半生,知道什么都可以硬抢或者花钱去买,唯独真心不可强求不可收买。什么人最真心呢,当然是兄弟父子了。所以呢,兄弟父子的人数越多越好。这孩子生在灵秀之地,我看竹林中不断有青烟升起,是个祥瑞兆头,就给他取名叫李嗣昭吧。克用,他既然是你抱养的,年岁上也正合适,以后,他就算你的儿子了,你要好生照料他!”
李克用没想到自己上山游玩一趟,竟然弄了个儿子回来,感觉有些好笑,就高兴地答应下来。大家满怀希望地重新踏上奔赴大同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