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今夜月光甚为明亮,清辉披落下来,给四周万物都渡上一层柔和的银霜。
陈芊芊抬头看了看,赞叹道:“今夜月色甚美啊。”
梓华并弄雪率领三百名风部暗卫,站在她身后:“少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以出发了。”
这几日抽丝剥茧,多方查探,天玄在这玄虎王城附近的蛰伏势力被一一排摸清楚。
据裴恒说,他们的首领是在那日无意间见了陈芊芊当街一幕,才临时制定的这个计策。
明明是去杀人,陈芊芊却非要穿一袭正红衣衫,裙摆微微摇曳,仿若山中勾魂夺魄的妖魅。
她骑在马上,脸上带着肃杀和冰冷神色,却非要用懒洋洋的腔调:“此去,鸡犬不留。”
身后众暗卫虽未应声,却整齐划一地行了一个礼,带着凛然杀意。
陈芊芊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她回来的时候,夜还很深,仔仔细细洗去一身血腥气,穿上一早让梓锐熏好香的衣服,才轻手轻脚摸回了屋,悄悄躺在了韩烁身边。
刚一躺下,韩烁就翻了个身靠了过来,嗓音迷蒙低哑:“去哪了?”
她微微靠近他,闻着他身上清冷好闻的气息,小声答道:“去切了几颗瓜。”
切了几百颗脑袋瓜。
韩烁迷迷糊糊间搂了搂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宠溺和笑意,低低道:“...这样贪吃。”
陈芊芊想了想,又小声道:“韩烁,今夜月色甚美,若你见了,一定喜欢。”
韩烁将她抱得更紧,在她额发间轻轻落下一吻:“芊芊,我也爱你。”
陈芊芊抿了抿嘴,还是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若说世间还有比寻得一位倾心相爱的恋人更好的事情,那便是这个恋人,又恰好是此生知己。
最近几日,陈芊芊趁着韩烁去议政,偷偷溜出来,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大湖泊。
梓华陪在旁边,迟疑着问道:“少主,您这样,当真可以吗?”
陈芊芊大手一挥,自信道:“有女今日,百折不挠,千罹成人。十次不行一百次,一百次不行一千次,肯定学得会。”
梓华站在陈芊芊身后,看她静静立在深湖边,身姿纤长单薄,仿若旷野上唯一的一棵树,却风雨不可摧。她心中油然而出一股敬意,这便是她甘愿为之舍生忘死的少主啊!
陈芊芊的声音又传来,打断了梓华的出神:“梓华。”
梓华虔诚地低下头,回道:“少主有何吩咐?”
陈芊芊看着眼前的深潭,咽了咽口水:“你你你来推我一把。”
梓华:“...”
梓华低头道:“属下不敢。”
陈芊芊又问道:“真不推啊?”
梓华:“...属下不敢。”
陈芊芊一张脸垮了下来:“那那那行吧,我自己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眼前的深湖。
从上面望去,湖底下一片蓝幽幽的,连阳光都照射不进去,一片诡异神秘,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将人吞噬。
她讨厌湖泊,讨厌大海,水深一旦让她觉得能没过她的脖子,就会产生窒息的感觉,连站在旁边想象一下都能源源不断渗出冷汗来。
陈芊芊俯视着湖水,心中有一股极度的恐惧逼迫着让她往后退。
她很想立马转身离开,但只要一想到韩烁背后那一道长长的伤口,她的眼前就仿佛要漫出一片血色。
说什么都不能退的。
她闭了闭眼,狠了狠心,打算一跃而入,但是就在她想要倾身下去的一瞬间,身体本能地维持平衡。
妈呀,实在害怕。
陈芊芊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梓华道:“你去把林七叫来。”
林七站在陈芊芊身边,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陈芊芊,一副看着傻子的眼神:“陈芊芊,你脑子进水了?”
陈芊芊嗤笑:“叫你推你就推,废什么话。你不是最讨厌我了?现在有这个机会,还不动手?”
林七被她嘲讽的有点恼火,直接上手推了一把。
陈芊芊还在深呼吸安抚自己,只来得及叫道:“哇靠林七你推之前都不说一声的吗你大爷”剩下的话音消失了,噗通一声,陈芊芊整个人狠狠拍入了水中。
另一边,韩烁看着陈芊芊的身影坠入水中的一刹那,狠狠掐了掐掌心。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似乎是想上前,但他最终忍住了。
梓锐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我们三公主那次被锁在深山里,旁边就是一个漆黑的大水潭,水潭边飘满了密密麻麻的白骨和骷髅头,还有老鼠窜来窜去,我光看了几眼都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别说三公主在那里被关了三天三夜。”
梓锐道:“那一年三公主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惊醒一次,都是二公主陪着睡的,所以相比于大郡主,两位主子才更为要好。”
韩烁感受到手心的痛意,低低道:“天玄,裴武姜。总有一天要你们尝尝凌迟之刑。三千刀,少一刀都不行。”
白芨看了看韩烁的脸色,低声问道:“少君…您不去阻止夫人吗?”
韩烁看着陈芊芊的方向,闭了闭眼,道:“白芨,我不能阻止她成为更好的人。芊芊虽生在南方,却像草原上的苍鹰,我不能因为我的意愿,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折断她的翅膀。”
陈芊芊整个人浸在水里,努力按照梓华说的那样划动四肢,但当入水的那一刹那,久远的记忆就扑面而来,水中仿佛要冲出什么巨兽来,又好像水下有人不停在拽着她,想要将她吞噬。
寒冷从心底漫向四肢百骸,僵得她四肢都不听使唤。整个人没入水中,她就好像失去了对周围的感知和掌控,一动不能动,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失去意识向下沉去时,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猛地拉了一把,终于浮出水面,急促地咳嗽起来。
林七看着手软脚软,趴在地上不停呕水的陈芊芊,不知怎么的,也不觉得她像以前那么讨厌了,干巴巴问道:“不,不会游泳就不会游泳呗,你干嘛...干嘛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陈芊芊抹了把脸,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多学几次不就会了,再来。”
林七问道:“真的还来?”
陈芊芊站在湖边,看着湖水,道:“磨磨唧唧你推…我说你推之前能不能说”
陈芊芊又掉入水中了。
如此重复了十多次,再一次被捞起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极为苍白可怕,连林七这样相看两厌的死对头,也从原先心中产生无尽快意,到有些同情,到生出一股不忍。
她动了动手指,身子站定,有些不愿意再推了:“这…不会就不会呗,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啊。谁能什么都会啊?”
陈芊芊脸色苍白如纸,眼眶却微微有些红:“你不懂,我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林七确实不懂,她问道:“什么?”
梓华站在一旁,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您和少君互为对方软肋,也是人之常情。这一路来…属下都看在眼里。”
陈芊芊极快地抹了一把脸:“是。既然我注定是他的软肋,那我就要让自己无坚不摧。”
举事在即,未来云诡波谲,必要步步为营,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新站回了湖边:“再来。”
林七见她双手在抖,人也在抖,整个人虚浮脆弱,难得生出来几分不忍心:“我…我不干了,要跳你自己跳吧。”她一甩手,径直走了。
陈芊芊看着眼前的幽深湖泊,在她眼中,水中好似随时都能沉浮出骷髅白骨来,要将她拖入其中,万劫不复。
她周身不断渗出的冷汗混合着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流下,在安静的湖泊边轻轻响着水滴溅起的声音。
陈芊芊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脸,心底有着深深的泄气。
这样没用。
蹲着的陈芊芊突然察觉到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用整个身体把她紧紧圈在怀里:“芊芊。”
是韩烁。
韩烁抱着她,低声道:“你可以不用这样的。”
听到韩烁的声音,陈芊芊眼眶突然就泛上来一股热意,她闭了眼,压住将要漫出来的水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
韩烁的心蓦然一痛。他分明从她竭力隐忍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颤音。
他将她抱的更紧,低低道:“芊芊,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他道:“有我在,你大可以平庸一点,软弱一点,无能一点。可以无理取闹,不必什么都会,可以想闯祸就闯祸,可以有一点点疼就哭。因为我...我很会哄人的。”
他道:“芊芊,有我在,真的没有关系。”
他又道:“是我不好,是我莽撞,是我轻率...是我不该看见一块完全不重要的玉佩就冒冒失失冲了出去,芊芊,对不起。”
陈芊芊闷在他怀里,听着他温柔的声音,眼泪就那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韩烁…我是真的…真的害怕…如果不是裴恒…如果不是裴恒的恻隐之心…我就…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任谁突然意识到,当你按照你自己一贯的性子生活着,仅仅只是做了一件率性而为的小事,最后却竟然被人加以利用,成为指向爱人的利刃,甚至害其差点失去性命,都会如陈芊芊现在这般,忧惶惊惧,夙寐难安。
她每每想到此处,都心如刀割。
她愧疚道:“还有…还有那个收了我玉佩的女子…若…若不是运气好…倘若她...她当时就察觉被偷了玉佩…若她追了上去…只怕如今已经没有命了…”
她先是哽咽着哭,然后是小声哭,最后像是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惶恐后怕,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韩烁第一次见没有喝醉的陈芊芊这样哭,他的心又酸又涩,疼极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嗓音温柔,不断低声重复,哄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不知何时,细碎的阳光穿透层层浓云,撒落下来,给湖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原先幽蓝深邃的湖泊,也多了几分暖意。
裴恒站在高处的半山腰,看着湖泊边两个静静相拥的身影。
他的心中蓦然生出一股绝望,那两个身影在同一处时,总是像一幅画,交相辉映,容不得其他人突兀的闯入。
他们是画中人,而他注定只能是一个局外的赏画客。
裴恒抬头望了望天,天边的云霞仿佛极美,可他的视线却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怎么也看不清。
也许,早在陈芊芊与韩烁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第二日,裴恒走得悄无声息。然而在路边的长亭,他竟然看到了韩烁。
韩烁走上前去,有些不情不愿地作了个揖:“这次,多谢啊。”
裴恒看着眼前气宇轩昂,面如冠玉的韩烁,轻轻笑道:“当日韩少君放了我一马,裴某也要多谢你。”
韩烁看着面前笑得温润的裴恒,撇了撇嘴:“你这次来报了信,等于断了你在天玄的路,我不想欠你。钱,人,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想带也得带,不想带也得带。”
裴恒看着眼前的韩烁,分明就比自己小两三岁而已,分明是玄虎城唯一的继承人,分明该是心思如海深不可测,却眉宇间带着少年恣意张扬,和做了好事却不想被人家感激的别别扭扭。
裴恒心中暗叹,他和芊芊,真的是很像啊。
最后,裴恒告辞道:“韩烁,我今日终于能下定决心放手了。我...我将芊芊让给你...望你珍之惜之...也祝你们...白头偕老。”
韩烁挑了挑眉,立刻道:“你让给我的?是我自己争取的!”
裴恒看着眼前的韩烁,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当日陈芊芊坚定的脸庞,和她那句:原是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管不顾地想要将他留在我身边。
一样的自信,一样的恣意,的的确确是天生一对。
裴恒淡淡笑了笑,双手作揖,冲韩烁行了一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