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纪念雨果·克劳斯(《比利时的哀愁》别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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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时的哀愁〕

一切创造与杰作,

若是没有那些放肆而可爱的人儿,

给它们构织的布幅添上一道精致的轻蔑与不假思

索的嘲讽作花边,

我们能承受它们粗糙的厚重与深刻吗?萧沆(Emil Cioran)。《解体概要》,萧沆著,宋刚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体量:50万字,760页,179个人物

时间跨度:1939—1947(比利时历经二战浩劫并在战后艰难重建的时期)题材:成长小说,具有独特视角的编年体战争历史小说


背景

比利时在漫长的中世纪及近代早期一直是低地国家,也即广义的尼德兰的一部分,夹在法国与德意志诸邦国之间,曾经轮番被勃艮第王国、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分支与奥地利分支)和法国统治过。


1302年的“金马刺战役”中,当时还被称为弗兰德的北部地区的弗拉芒人曾一度击败过法国的入侵者,但之后仍然没能改变该地区被法国吞并的命运。在拿破仑失败后,比利时一度成为荷兰联合王国的一部分。

1830年比利时从荷兰独立,成立了自己的君主立宪国家。比利时内部则分为讲弗拉芒语(荷兰语的一个分支)的北部地区和讲法语的南部瓦隆大区以及讲德语的一小块东部地区。

背景

首都布鲁塞尔虽然位于北部但却同时拥有讲弗拉芒语与讲法语的社群。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开始,弗拉芒民族主义以及弗拉芒独立运动成为比利时国内的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讲弗拉芒语的民众总觉得自己受到法国与亲法分子的排挤而格外仇视对方。纳粹德国利用了这种民族意识和仇法情绪,在战前和战时都大力宣传日耳曼民族共同体,强调低地语与德语的同源性,将弗拉芒人称之为德意志民族的兄弟民族而将其纳入泛日耳曼族之中,成功地蛊惑了不少有弗拉芒民族主义思想的比利时人。

二战爆发之前,比利时国王列奥普德三世曾宣布比利时中立。

二战爆发后,德国在19405月大举进犯比利时、荷兰、卢森堡这些低地国家,战争仅仅持续了18天,比利时国王就宣布了无条件投降。比利时政府流亡英国。德国占领了比利时。

#第一部《哀愁》#

Het verdriet

(路易斯在教会学校,瓦勒的家,巴斯特赫姆外祖母的家)

“哀愁”既可解作青春期的少年之愁,亦是这位少年给家人造成的哀愁。路易斯心智早熟、性格敏感、情绪起伏不定、想象力丰富而有恶作剧的冒险趣味,依恋自己的母亲又和自己的同学有着感情纠葛,对学校的修女教师和家中亲戚组成的成人世界既好奇又流露出不屑。

克劳斯正是借这个教会学校和这两个普通市民家庭勾画出了一个民风偏于市侩保守、宗教气息浓厚而又政治暗流涌动的战前西欧乡镇社会的剪影。

在第一部《哀愁》的字里行间,克劳斯已经织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争预兆,为第二部《比利时》中暴风骤雨做了铺垫。

#第二部《比利时》#

van Belgie

(比利时沦为纳粹的统治地,身边的人的卷入了与德国人的种种关联)


第二部《比利时》从战争乌云压境的1940年写起。没有像第一部《哀愁》那样分章节,而是由一个个零散的段落前后缀接而成。这种形式上的变换也可视为一种对时局的隐喻:表面上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生活被战争打乱,进入了无序、纷乱而快速变化的状态。


战火已经不可遏制地烧到了路易斯的家园,他和他的家人都卷入了与德国人的种种关联中。路易斯的母亲康斯坦泽为德国人把持的工厂工作而且和德国上司发展出了私情。具有弗拉芒民族主义倾向的父亲更多地是出于功利考虑而想加入与纳粹紧密合作的弗拉芒民族党。而祖父则坚持对统一的比利时的爱国立场。路易斯也一度加入了类似于希特勒青年团的弗兰德纳粹青年团。不少比利时市民都自愿或半自愿地附庸并服务于纳粹德国的占领军,或多或少在意识形态上接受了纳粹版的弗拉芒复兴道路。弗洛伦特叔叔则代表了反对德国的少数派,偷偷逃到了英国追随比利时的流亡政府,最终牺牲在战场上。还有康拉德这样坚定的反纳粹斗士,选择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白卫队。比利时占领期的一整个政治光谱在此都得到了展现。到了德国溃败、盟军反攻、比利时光复之时,白卫队获得了统治权,开始清理、抓捕曾经与纳粹合作的这些市民,在这片受战乱摧残过的土地上再次制造了恐怖气氛。大尼德兰、弗兰德、弗拉芒独立等口号又被统一的比利时的爱国主义宣传所取代。


少年路易斯在这样的时代动荡中也有着不一样的成长。克劳斯在《比利时》中记述战争岁月时也始终没有丢开成长小说的主线,他让路易斯在观察周围人的聚散与改变,目睹父母的情变与冲突,出入不同阵营而流转于不同立场的同时也经历自己青春期的躁动和身体的变化,追求认可而遭受挫败,获得初次的性经历并走向文学创作。


小说呈现的既不是一个在战争洗礼中成就英勇自我的英雄形象,也不是愤世嫉俗而与家庭、社会决裂的叛逆行迹,而是时代的跌宕起伏与个人的迷惘骚动之间的交叠复合。


这个初经世事的少年固然在时代洪流中起伏,却没有被裹挟摇落而丧失自我,反而跳脱出宏大叙事与意识形态的执念,以倔强的目光凝视,以鲜活的肉身感知比利时的这一个小角落的人情波折、世态变迁。


这个主观的视角,连同其中嘲讽与自嘲的格调,是克劳斯用心经营之处,也正是这部小说格外迷人之处。

#“第四性”拉夫·西蒙(Raf Simons), The Fourth Sex#

The Fourth Sex

塞斯:“对你来说,这本书更多的是关于少年的成长,而不是对外部和社会环境的描绘?”

雨果:“当然啊。至少对我而言,这本书的本质完全是在另一个层面。”


“第一性被“爸爸”粗暴地领走;“妈妈”只好委屈地做第二性;同性恋叔叔和阿姨因为懂些“神秘事物”成为第三性;第四性则轮到连公民权都没拿到的青少年。”


青少年的身体与思想都迥异于父辈。不安分的他们喜欢和消费时髦,热衷于一切极富戏剧性的事物,他们期望长大,甚至假模假式地学习成年人的说话和行为方式。他们渴望独立,同时经历着青春期的躁动,性与身体意识的萌动,敏感又反叛,不安而孤独。


他们可能是塞林格笔下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也可能是雨果·克劳斯世界里的“使徒”路易斯。

让他们成为发声者与时代的摇旗手

“I don't give a damn, except that I get bored sometimes when people tell me to act my age. Sometimes I act a lot older than I am——I really do——but people never notice it.”

——Holden, The Catcher in the Rye

“啊,当前大众所关注的问题已经过去,而未来将要到来的时候,未来的艺术家甚至将会探索美的形式,以描写过去的无秩序和混乱。那时如您所写的那样的‘札记’就有用了,能提供材料——只要实事求是的——甚至不管它们的混乱和偶然性质……至少会保存某些可信的特点,可以据此推测当时那混乱的时代某个少年内心里可能Photo: www.freitag.ch潜藏着的东西——了解这一点不是毫无价值的,因为一代人是由少年组成的 ……”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

#风景中的少年#

Youth On A Pedestal

如果可以用电影来类比小说,《比利时的忧愁》应当是有滤镜加持,并且经常采用手摇镜头的那种作者电影。


文中大部分情节都是从路易斯的视角来记述的,时局的发展、家人的离合、人际关系的微妙变动都是透过他听到的对话、他读到的信、他的见闻经历和他的想象传达至读者。


以孩童的视角来观察周围世界,用他的直率无邪来反衬成人社会的伪善与堕落,这是世界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创作手法。与第二次战争相关的文学中,更是有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这样的杰出先例。德国文学评论界也确实将这部小说与《铁皮鼓》相提并论。只不过,这一次在男孩的视角下展现的不再是二战主犯国内部的人心百态,而是一个态度更为暧昧的纳粹附庸国的种种情状。与那个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不愿长大也就不长大的奥斯卡正相反,路易斯是一边观察着周遭世界,一边体验着自己的成长,一步步走进成人世界。


在此过程中,克劳斯不断加入路易斯对当前事件的评论,有时放在括号中,仿佛是电影的旁白,有时则直接作为人物的心理独白插入叙事中。有趣的是,在后一种情况下,叙事者


的人称也随之来回摇摆。就在同一段话里,采用第三人称的客观叙事会紧接着自由间接引语(字面上是用第三人称的叙述,实际上是引用某个角色所说的话),然后又毫无过渡地转入以第一人称开始的主观叙事。“路易斯—他—我”其实都指代同一个主人公,但却不断地、密集地来回切换,在文本表层制造出叙述角度的跳跃晃动,打破了恒定而单调的平铺直叙。这种动态、混杂的言说方式虽然会造成一定的阅读困难,但也正符合青春期少年的活跃躁动,仿佛这个“我”不安于被描述被叙说的“他”-地位而随时会跳出来,向读者表达他的主观感受和心理冲动。


对“他”的描述,对“我”的呈现,仿佛两条互相缠绕奔腾而下的叙事之流,构成了叙事层面的复调结构。在外部事件的展开过程中,“我”这个主人公脑洞大开的主观臆想也便以意识流的形式滚涌而出,为现实世界增添了刻意为之的不和谐“杂音”和奇幻的画面。就如同写实风格的电影剧情突然加上了具有动画质感的特效。这特效有时出自孩子气的报复式想象,是一种恶作剧式的颠覆把戏,一种嘲谑意味浓厚的反叙事。


这特效有时是各种记忆碎片在自由联想中拼贴成与现实无关的马赛克画面,乍然浮现于日常生活的境遇中,其中往往混杂了宗教意象、历史传说形象和歌剧或流行乐的歌词,映照出的是主人公飘忽波动的心绪与虚实交织的感念。


尤其是书中多次出现的米泽尔,是主人公完全凭空臆想出的、号称“只有四大使徒看得到的”、介于魔鬼与天使之间的一种精灵形象。在主人公的想象里,它们如蜜蜂一样密集飞行,穿梭在主人公的身体和生活空间里。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童话角色,是他向友人炫耀的秘密,是他孤独时的陪伴,却也是他性发育的见证。米泽尔的反复出现极大地增添了小说叙事的奇幻色彩,只不过这都是让人一眼能看穿的主观幻想,而不是真正的情节上的奇幻设置。


这也让这个文本与《铁皮鼓》有了质地与格调上的差别。《比利时的忧愁》是以准奇幻叙事来增强主观视角,突出少年主人公对周围世界的别样感知和浮想联翩,在打破惯常叙述形式与投射人物内心世界方面显示出叙事语言本身的摇曳多姿。


不管是意识流的奔涌之势,还是天马行空的意象挥洒,小说文本都在写实主义的边缘游移,却也恰恰因此格外真实地还原了一个既狂妄到要挣脱现实,又常常自卑而怨念频生的青春期男生的心理波形图。


主观的叙事视角和感知方式让整部小说始终充满了一种少年感,并非鲜花怒马,并非青涩纯情,而是略带着痞气的桀骜,弥漫着失落的怅惘,身体欲望在觉醒,意识观念却混沌,善恶正邪不分明,然而一切嫉妒、怨怼、悔恨、骄傲、残忍、嫌隙、摇摆、放浪又都洋溢着生命自发生长的新鲜与真实。


就在这战火与硝烟的背景上,背叛与疯癫的时代中,那些纷飞的心事与勃发的情欲构成了特殊的青春回忆,一个比利时灵魂的青春回忆。这个灵魂的名字叫雨果·克劳斯。

#当我的哀愁诞生时雨果·克劳斯为《比利时的哀愁》亲自绘制的插画。#

When My Sorrow Was Born

Mathilda: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Léon: Always like this.Léon(《这个杀手不太冷》,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