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内战
六月八日晚上,有人从森林带来了一大块泥土,这土块里夹杂着不少小木片,其中大都属于北方省繁生的那类树木碎片,杉树针叶或是一些荆棘似的带刺树叶。
土块中间,乱纷纷一窝蚂蚁,大小形态各异,有卵、幼虫、蛹、身量较小的工蚁、颇像战士和保护者的大蚂蚁,还有一些刚刚披上婚礼吉服的雌蚁,它们在爱情生活中总是插着一双翅膀。这是一个完整的城市标本,这么一群褐黑色的小动物,外貌固有差别,但是身上却具有同样的标记——每一只蚂蚁的胸甲上都有一个暗红色的斑点。乍一看仿佛杂乱无章,但每只蚂蚁级别与职司不同,各有居处,很容易辨认:那些管建筑的工蚁,用小木片为它们搭起了一层层房屋。
这群小动物,在外界环境的巨大变动下,毫不气馁。它们在继续干活。主要的工作就是从过于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把蚁卵和蛹搬开。这项共同劳动把它们从地下室吸引到地面上来。小小的蚂蚁不停地活动,大蚂蚁围绕着一个大土坛(这是小城邦的一部分)穿梭似的往来巡逻,它们迈着坚定的步伐,遇到什么也从不后退;即使我们在场,也毫无惧色。我们故意把一些障碍物——比如一根小树枝或是我们的手指放在它们面前,挡住去路,它们马上就趴下身子,灵巧地挥动小胳臂,像小猫咪似的拍打着我们。
当它们围绕着土坛巡逻时,在沙丘上碰到不少黑蚁——这另一种蚂蚁在我们花园里最多。黑蚁在地底下建造了许多寓所,但从来不用木头,而是泥水结构,以唾液和泥土,再加上自身体内的蚁酸构成,这样既干燥又卫生。
黑蚁用蔷薇、苹果树、桃树来美化环境,还把大批蚜虫运送到树上,以获得蜜汁,供自己和幼儿食用。
这两拨人马相逢并不友好。虽然大木蚁队伍里也有身量较小的蚂蚁,但根据长腿和胸甲上的红斑它们就能一下子辨认出黑蚁来。大木蚁是无情的。也许它们怀疑这些四处游荡的黑蚁是敌方派来侦察的探子,要不就是黑蚁企图对新来的移民设下陷阱。总之,这些大木蚁把几个小黑蚁杀了。
这件事引起了一连串可怕而无法估量的后果。不幸土坛恰好在一棵苹果树旁边,果树上尽是绒毛蚜虫,它们使园丁叹息而使蚂蚁无限喜悦。黑蚁早已占有了这群宝贝甜虫,并在树根下面安营扎寨,财源近在咫尺,随手可以取用。平常这一大群黑蚁都聚集在地底下。
这场激战发生在上午十一点钟。最迟十一点一刻,整个黑蚁部全都警觉,沸腾起来,它们挺着身子,从各个地下室爬上来,从所有的门口冒出来。一道道长长的暗色队伍淹没了沙土;小径上一片乌黑,非常热闹。地下可能就更加热闹了,它们大概具有极其敏感的大脑吧。太阳光笔直照射着小花园,刺痛、灼热了大批人马,使它们向前猛进。酷烈的热气,对于高大的外来敌人侵犯到它们的家园的戒惧,这一切驱使它们大胆而坚决地战斗,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在我们看来这无疑是送死,因为每只木蚁抵得上八到十只这种小黑蚁。第一次交锋,我们看见一只大的向一只小的猛扑过去,一下子就把它歼灭了。
然而黑蚁数量众多。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若是第一排被堵住,战死了,第二排就立即冲上去,接着第三排也冲上去,但如果全军开上去都阵亡了呢?这真叫我们为之焦灼不安。我们为园子里的这些土著小民族受到由我们引来的这些异族粗野蛮横的侵扰而心酸。
外来者并没有遇到任何挑战,竟然首先启衅杀戮起本地居民来了!应当承认,我们仅仅是从双方实力进行对比的,根本没有对它们的精神力量做出估计。
我们看到,在第一回合中,小黑蚁一边的那种机智和融洽,实在令人惊异。它们每六只蚂蚁去对付一个入侵的庞然大物,每一只都抓住对方一条腿,死死逮住,叫它动弹不得;又有两只,爬到大蚂蚁背上,咬住触角,毫不放松:强大的对手肢体都被钉得死死的,一动也不能动。它仿佛失魂落魄,迷迷糊糊,对自己的力量优势完全动摇了。于是又有另外几只过来,上上下下,毫无危险地刺死了它。
临近观看这一幕真是可怕啊。不管这些小蚂蚁的英雄行为怎样值得钦佩,它们的狂怒可真叫人害怕。那些被捆绑起来的可怜的巨人被悲惨地拖曳纠缠,东拉西扯,就像漂泊在大海里似的漂泊在激愤疯狂的浪潮里,盲目,无力,无法抵抗,仿佛一群被牵往屠场的羔羊。这怎能不唤起我心中的怜悯呢?
我们真想把双方分开。可怎么办?面前是无数黑压压的蚂蚁,人的力量在这么众多的蚂蚁面前消失了。我想了一个再好也没有的法子,把这里遍地都灌上水,一片尽成泽国,但这似乎不行。冲突双方还是不肯停止交战,大水漫过之后,这场屠杀仍然继续进行下去。我又想到一条妙计,确实非常残酷,不过却更加厉害,这就是点燃起大把稻草,将胜利者和战败者统统付之一炬。
最使我震惊的就是,实际上被捆绑或抓住的只是很少的一些大蚂蚁。如果它们中间那些身子还自由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猛扑到这群攻击者身上,就足以致对方于死命,准能轻而易举地进行一场可怕的歼灭战,但是,它们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它们疯狂地乱窜,这一下刚好闯进了危险的垓心,误入敌军重围。啊!它们不仅仅是败了阵,而且简直就像发了疯啦。那些小蚂蚁呢,觉得这是在自家的土地上打仗,表现出非凡的坚定;外来的大蚂蚁,没个生根之处,竟成了危城覆没后一支绝望的孤军,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将转徙何方,只感到这里的一切危机四伏,充满敌意,任何躲避的地方都找不着……它们处于一个民族沦丧、失去了神明庇护的悲惨境地!
啊!该原谅它们!我们看到那支散播死亡的大军,那些可怕的、又黑又瘦的小个儿组成的大军这时简直令人恐怖,它们一齐爬上凄凉的土坛,在这块窄狭、窒息、灼热的地方,没有空隙容身,悲愤欲绝,人马杂沓,互相践踏。渐渐地,大蚂蚁明显败局已定,这当儿黑蚁格外显示出骇人的胃口来了。我们看见情况蓦地一变。在它们那不出声的、但又极其雄辩的姿态中间,我们仿佛听见一声呐喊:“它们的孩子都挺肥啊!”
于是这支瘦小蚂蚁组成的贪食大军一齐猛扑到那些木蚁婴儿身上。婴孩,品种原本硕大,一个个身体相当重,特别是长方形的蛹壳,圆圆的轮廓,叫人无从下手。两个,三个,四个,小黑蚂蚁,齐心协力。好容易才从土坛深处抬起一个,一直抬到油光光的内壁上,它们猛然下了狠心:撕开外壳,取出赤裸裸的幼虫。很不容易撕开,因为幼虫紧紧贴住,它那蜷缩的肢体更像是焊接在一起;这种凶暴而急速的启开弄得它遍体鳞伤,四分五裂,狼藉不堪。那些给割成了碎块的肢体还在颤动,它们就这样给运走了。
一开始抓捕婴孩,我们原来只以为看到了一幕掳掠奴隶的情景,好像这不过是人类社会和蚂蚁社会里发生的极其普通的事情,现在我才懂得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们残酷地把幼虫从赖以生存的外壳里拖出来,就清清楚楚地表明对于幼虫在里面生活这一点根本毫不在乎。它们掠走的只是一些肉,是可以食用的肉,是为躺在自家窝里的小蚂蚁准备下一餐鲜嫩可口的美餐,这些肥胖的幼虫即将活生生地送到它们的瘦小幼虫口中。
这场对一个种族和婴孩的大规模屠杀真干得利索极了,到了下午三点钟,一切差不多都已告结束:这个城邦已被全部洗劫一空,荒芜满目,将来也永远无法振兴了。
我们相信还有某些逋逃者躲藏着,如果我们把它们连同这毁去的城市迁离此地,运送到园子外面堆放工具的地方去,也许战胜者会放弃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吧,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供它们的家人大嚼了。于是我们就这样做了。
六月十日早晨,人们看见黑蚁布满了通向花园另一角落那通向它们故居的小径。看来失败者的命运是终结了。寂寞无声的城市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这里成了一座荒冢,只剩下断骨残骸、枯树、北方树木的古老花萼和哀伤的针叶(从前曾经是常绿的松树和杉树的叶子),什么都跟这个旧城一并湮没了。
我觉得这样一次报复和原来起因或借口的行为如此不相称,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愤怒,我心里改变了初衷,对这些野蛮的黑蚁充满了反感。
我看见不少黑蚁依然不可一世地在这片废墟上高视阔步,于是我粗暴地把它们拂向墙外——那个土坛的边沿。不管人们怎样温和地跟我说这些黑蚁起初曾受到过冒犯,它们在一场殊死的战斗中曾经表现出最大的勇气,也是枉然。这是一个野蛮、残忍而骁勇的部落,就像往昔曾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和加拿大森林地带居住的那些喜爱报仇的英雄们——易洛魁人和休伦人一样。任何好的理由都不能使我平静下来。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总是压在我的心头。我并不想弄死它们,我承认,不过这些凶残的黑蚁如果偶然窜到我脚下,我可绝不轻饶。
这灾难的空土坛却令我流连不去,总还是想起它。十一日傍晚,我又来到那里,席地而坐,手托着腮帮,堕入沉思。我的目光凝注在大地深处。一片岑寂中,我执意想看到一点生命的信息,一些可以说明这里的一切并未终结的什么东西。这种坚定的决心仿佛有着某种召唤的力量,就像我的愿望能把这荒城可怜的亡魂召回人间一样。一个劫后余生的遭难者出现了,它急急忙忙想逃出这个屠场,奔跑着……我们看见它还带着一个幼蛹呢。
夜降临了,木蚁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四面楚歌,完全是敌方营地。那很少的几个洞穴,你可能将之当作避难所吧,不,那实在只是黑蚁的地狱之门。这倒霉的逃亡者还背负着幼儿,这可更加重了它的不幸,它仓皇乱窜,不知到哪里去是好,我的眼睛、我的心一直尾随着它;后来,黑夜把它从我的视线中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