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冬天:米什莱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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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的昆虫

我曾经见过它们,在博物馆的框架下面和一些盒子里我曾见过这些僵死的昆虫,但是在大自然中,谁想它们竟这样万头攒动、光彩夺目?有谁曾见过这样繁忙的场面呢?这么多活生生的虫子在火一般的气候中繁殖滋长,这里的一切跟它们多么谐和,空气、水、草木都饱含着丰富的火焰,热烈恣肆,与成群的小动物那种粗犷的活力和不断而又迅速的生死消长正相颉颃。

美洲巴西和圭亚那的森林这个可怕的渊薮总是在酝酿着生物间的巨大交易。植物与动物奇异幻境交相辉映。各种犷野、粗涩、哀愁的鸣叫声(不是歌唱)合成了一曲交响乐。无论在森林里,还是在大草原上许多飞禽发出它们奇怪的叫声,嘹亮或是沙哑,然而却都有规律地轮番震响,仿佛是在报时。这些声音是沙漠里的钟声。有的在白天,有的在夜里,把早、中、晚三个单位时间,划分得清清楚楚。它们模仿我们人的声调和世俗的种种喧嚣,好像含讥带讽地在嘲笑我们。这多么令人不安。一些鸟儿叫喊,有些在啼鸣,还有些在哀号。这边打着铃铛,那边敲着木锤,另外一边仿佛正在吹奏风笛。茫茫的草原上忽然响起一阵红腿叫鹤的巨大鸣声。沼泽地上勇敢的叫鸭——这蛇的克星不断发出生涩而粗壮的吼叫,使未开化的野人听了,误以为是鬼怪经过,不禁浑身战栗。

黄昏时分,阵阵蝉歌唱晚,蛙声阁阁,应和着夜枭的怪啸,吸血蝙蝠的哀号以及群猴的嬉闹,响成一片。突然一声狂吼,宛如心胸撕裂,迸发的巨响,撒下恐怖,使一切都归于沉寂。这是那爪牙锐利的游荡者——迅猛的美洲豹来临了。

总之,这儿什么也不能叫人放心。这些碧绿的水潭,表面是这样平静,其中不时传出几声哽咽的叹息;如果你把脚放进去,你准会满怀恐惧地看到这水肮脏得无法形容。不少鳄鱼用它们青黛色的背构成水面,望过去俨然青苔或水中的荇藻。只要有一个活物出现,水里马上都昂起身子,万头攒动;人们乍见这一群怪物直立起来,怎能不毛骨悚然。这就是全部吗?……不,除了这些称霸水面的家伙之外,在它们下面还有不少暴君呢。食人鱼像刀片,尽管凯门鳄身子沉实,也敌不住它动作迅速,齿如利剑,那鳄鱼还不曾转身呢,尾巴就已经给截断,拖了就走。凯门鳄几乎总是这样伤残致死,若是它的厚甲不能阻止它的敌人把它肢解的话。这可怕的解剖学家,只要用它的解剖刀风驰电掣地一划,随随便便就能把掠过水面的飞鸟一截两段。人们捕获的许多水禽都有这样的伤残躯体。还有些四足动物呢?最强大的都被吞掉。在这些深渊里不停地发生可怕的战斗。这里活泼泼地洋溢着生命,可是也充满了死亡。这里正进行着一场迅疾而剧烈的自然界的厮杀,互相吞食,然后又再重生。

昆虫一般都很悍猛,但外形美丽。蝇虻、蚊蚋用嗜血来表现其生命的狂热,而其他品类则利用鲜艳诱人的颜色、奇异的花纹、异样的形状使人惊愕或骇怕。巨大的象虫,披着满洒着点点金粉的翠绿甲壳,仿佛刚穿越过金属矿砂似的,在行程中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吉丁虫,全身黄中带绿,好像一堆镶嵌得极其精致的宝石,有如浮光回流。圭亚那的巨大盲蛛,裹着件七宝彩衣,头上翘起两只长长的触角,身下多少神奇的脚爪,在高耸多刺的草叶上行走如飞。瞧它那件美丽的衣裳,黄底子,上面绘着无数弯弯曲曲的黑色条纹,仿佛无人能解的古代楔形文字,这生物真是个双倍奇特的谜。它令人想起印度纺织物上的图案,为了款式不致雷同,艺术家在那上面绘制了不少断裂的波浪似的线条,以使色泽和谐、斑斓。

蝴蝶是一种爱好合群的美丽昆虫,这个带翼的部落布满河边,把整个草原化作一片绚丽的花毡。最典型的蝴蝶要数巴西的一种王蝶,通体蓝色,浮光铄金,轻盈地在灼热的阳光下面飞舞,在花枝烂漫的树梢掩映的水面上浮动。这些和平而佳丽的动物,真好像是这雄伟的大自然的骄子。在它后面,有一连串别的蝴蝶追随着,沿着溪水,飘过一片蔚蓝色。

一个漂亮的德国女人,梅里昂小姐梅里昂是17世纪时德国的一位著名女画家,擅长画花卉。,她特地移居到这一火伞高张的地区,曾经天真地对我们谈起她对这些奇观感到恐惧。她是技艺最精湛、最勤劳的雕塑家的女儿和孙女,本人也是个艺术家,学识渊博。她给我们留下了她用拉丁文、荷兰文和法文写的一本关于苏里南当时南美的苏里南还是荷属圭亚那的一部分。的昆虫图谱,真是佳作。

她到圭亚那去并在那里画了好多年。

她很认真。她在当地寻找到那些可怕的昆虫标本,先叫人摆好,以供绘画:她自己很害怕它们。有一回还未开化的印第安人给她送来一篮昆虫,她在工作之后竟睡熟了。一个奇怪的梦打扰了她的睡眠。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弹竖琴,弹一支爱情曲子。随后这个曲调燃烧起来,这不再是一首歌曲了,是一场火灾。整个房间里都是火……她惊醒过来,而这并非梦境,一切都是真的。篮子就是竖琴,篮子就是火山。幸亏她很快地看到这座火山熄灭了。满篮子都是斑衣蜡蝉,它们唱了一支婚礼进行曲。

在这些地方,人们因为怕热,常常夜里行路。如果没有闪光的昆虫照明路径,旅行者就不敢深入到漆黑的密林中去。旅人老远就望见它们闪烁,跳舞,飞翔;待靠近了才看到它们都停歇在伸手可及的灌木丛间,于是把它们抓来给自己做伴,把它们固定在鞋子上照路,这样蛇老远就逃遁了。他感激昆虫的帮忙,当清晨天色微明之际,就小心地仍旧把它们放回到灌木丛间,让它们重温鸳梦。有一句美丽的印第安谚语这样说:“把飞虫从火焰上赶走吧;但是要把它们再放回到你原来取走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