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冬天:米什莱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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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丹白露森林

塞南古尔塞南古尔(Etiénne de Sénancour,1770—1846),法国作家。所谈到的枫丹白露对耽于幻想的人来说完全是一堆没有意趣的景色。确实如此,这里的风景一般非常纤秀,阴郁,低沉,孤寂,绝无粗犷之感。动物稀少,大致可以估计得出有多少只黄鹿,鸟类也不多。能见到的泉水极少,甚至没有。这种地表的水源匮乏尤其会使来自阿尔卑斯山的人感到难过,他们还带着故乡那无数流泉的清新气息,眼睛里还浸染着那儿的潋滟湖光。湖啊,你这硕大的美丽动人的明镜啊,多么令人难忘。由于流水和白雪的映照,阿尔卑斯山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明媚和辉煌。而这里,只是一片黯淡。然而这小小的一隅之地却是个谜,在整个法国别具特色。这里处处是毫无生命痕迹的僵硬的砂岩;尤其是今天,它给你看到的是刚刚栽种的松树,树荫下什么也不生长。要寻觅那些隐藏在地下的东西,必须有一根榛木棒,才好叫清泉汩汩涌出。这是从前很流行的一种说法:临近泉源时手持的榛木棒就会旋转起来。只要用它一指,你就准能找着。这根棒是什么呢?我说:一番研究或是一分爱、一分激情才足以照亮这个内部世界。

这地方的魅力并不存在于它所蕴含的艺术里。

城堡枫丹白露古堡是一座著名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物,建于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二世时代。用它形形色色的回忆和它的古老使这里的森林感到愉悦。但相反地,它并没有因此而增加任何效果。真正的仙女是大自然,是这个奇妙的境地,昏暝、空灵而贫瘠。

这儿到处都是森林,也跟任何森林一样,呈现出一种异常伟岸的气派。那下布雷奥产的山毛榉直冲云霄,无限壮丽,尽管它们枝干挺直,树皮光滑,我却仿佛觉得这是人们在别处都可看到的东西。这地方的特色不过是地势低洼,昏暗,山中磊磊多石,遍地可见嶙峋的砂岩,树木虬曲,有坚韧不拔的榆树和刚强有力的巨大橡树。

森林的面貌是变化无穷的。她有阿尔卑斯山的寒带树,而在这种树下面又隐藏着最怕冷的植物。在万物萧瑟的冬季和早春天气,只见巉岩崎岖,令人骇异,可是一到秋天,整个林子都披上了一袭锦袍,树叶全红透了。在同一天里林子可以随意更换多少闪光的薄纱,就像朗达拉朗达拉(Lantara, 1729—1778),法国风景画家。在画幅里所描绘的那样。这一带森林的树梢之间常常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如面纱,如围巾,如腰带,真是变幻莫测。伟巨而沉重的砂岩,兴许你以为它永无变化吧,可是它们却也不断地变换着外貌、颜色,甚至形状,时时不同。比如那座叫作阿风崖的小小山峦总是氤氲着灌木的香气,清晨还曾跟我们打过招呼,黎明快活的阳光、迷人的朝暾把砂岩染成一片玫瑰红色;万物含笑,与充满诗意和虔诚的心灵的探索和谐一致。黄昏时分,当我们归去时,这无常的仙境就完全变了。那些原来在轻盈的阳伞下面笑靥迎人的松树,顿时变得粗野起来,发出一连串呼啸、蠢笨的哀号。这些矮小的灌木,早间还曾温雅地邀请披着洁白衣裳的仕女暂时留步,采撷浆果或花枝,现在在它们的矮树丛中仿佛隐藏着不知什么灾祸、强盗还是女巫。但是变化最大的还是曾经款待过我们的山崖。是黄昏,还是骤起的风暴,使它们全变了呢?我不知道。但是它们一眨眼都变成朦胧昏沉的斯芬克司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女怪,这里指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偃伏在地的巨象、猛犸和那些早已绝迹了的洪荒时代的怪兽……不错,现在它们都蹲着身子;可是如果一旦它们挺立起来呢!无论如何,时间正在流逝,让我们迈步走吧……有人倚在我手臂上。

这森林配得上喜剧As you like it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之一,《皆大欢喜》,故事主要发生在远离尘嚣的森林中。这样的名字吗?

不,为了对这森林公正些,应当说这些幻化游戏,这一切眼睛所看到的变化都不过是外表的东西罢了。尽管那树叶和雾气不断变化,那流沙常常消逝,这里却具有一种兴许是任何别的森林所没有的深厚的地层,与心灵连通的固着力量,心灵使之巩固,在自己身上发掘并寻求其中所蕴藏的永恒不变的东西。请不要老是驻留在这些古怪的、突然发生的变化上吧。外面说:“任凭尊意。”可是里面却说:“永远,永远如此。”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忠诚而温馨的、真正的美,令人想起夏尔·德·奥尔良夏尔·德·奥尔良是15世纪时法国亲王,曾被俘去英国,被俘期间写过不少诗。的诗句:


此景谁能厌?

昳丽永如新。


有一天我独坐在宇西峰宇西峰是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座小山。上凝望枫丹白露时想起这些。我知道在这狭小而平凡的空间里,在这砂岩、树木、石头表面的凌乱无序中,确实有一个相当规则的形状,其中蕴藏着一个偶然乍见无法参透的秘密。

总之,这几乎纯然是一圈森林和丘陵地,这里的一切表面看上去似乎显得干燥,但是这砂岩却很湿润,沙丘含着水分。从四面八方来的、看不见的水都汇集到涧谷深处的巨大蓄水池中。

这里经常有暴风雨袭来,而雷霆却很少见。几乎每天人们都在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但森林留下了它们,使它们停驻,把丰富的水源留给了自己。等到用它的叶片、树干和树下的沙土筛过之后,这才转送到幽谷底层。水沁入地下,谁也看不见了。

掘吧,你准能找到。

甚至在十分岑寂的时辰,森林还不时发出声音,一点微响或是一些喁喁絮语,使你想起生命。偶尔,在橡树上挖洞的勤劳的啄木鸟在忙碌的劳动中忽然一声长鸣,它是在策励自己吧。时不时地,采石工人的大锤一下一下落下,人们从远方就能听见这沉重的巨响。总之,你只要谛听,你准能捕捉到一丝丝意味深长的轻微声息,你可以看到,就在你脚下,在层叠的枯叶中间有无数的小生命在奔驰,它们是这地方的真正居民——蚂蚁。

如此众多坚持劳动的形象,把一种真正的庄严之感渗入于遐思默想之中。它们各自都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发掘。好,你也一样,把你的劳动继续干下去吧,探索你自己的思想吧。

这里是治疗今天的重大病症的碌碌营营、动荡不宁的胜地。这时代对于自己的病痛一点也不了解。人们不过是略略接触,就已经自觉心满意足。人们从极其错误的观念出发,认为在一切事物中最好的是表层和上面,只要伸出嘴唇即可触及。可是,上面常常只是些泡沫,下面、里面才是生命液汁之所在。一定得向下深入,凭着意志,凭着习惯更加深入到各种事物里面,从其中找到和谐,幸福和力量即寓于和谐之中。如果不幸陷入思想上的贫乏,那就必然会精神涣散。

我喜欢那些能够收拢、集中思想的地方。这里,在这一片狭小的丘陵地中间,种种变化纯粹是外部的,完全可以目睹。有这么多浓荫遮蔽,风自然没有多少变化了。空气的凝结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我不知道在这儿一个人的思想会不会大大地觉醒过来;但是那充满生气蓬勃的思想的人肯定能长期保持下去,执着地怀抱着他的梦,从中捕捉到、品尝到一切外部的变化和一切内里的秘密。心灵将在其中生根,并将懂得生命真正完美的意义并非仅仅涉猎外表即可取得,而是要深入其中去研究,去寻觅,含英咀华。

蚂蚁是这荒原的真正居民,旷野的灵魂;蚂蚁挖掘泥土,就像石工采掘岩石一样。他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蚁人”在地上,几乎完全像“人蚁”在地下一样。

我欣赏他们彼此类似的命运,类似的勤劳与耐心,类似的令人赞叹的无限毅力。这些砂岩,极其僵硬、顽劣,常常碎裂得不成样子,使这些可怜的劳动者感到十分失望。特别是那些漫长的冬季使得在天寒地冻未尽之际就回到采石场上的劳动者们觉得这些巨大石块(如此坚硬,但水分又如此易于渗入)完全潮湿,并呈现半裂开状态。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有许多不好铺路的街石和渣滓。他们毫不灰心,又开始了他们艰辛的工作,一无怨言。

蚂蚁同样在教人要耐心。打鸟的、捕捉野鸡的人常常给它们带来损害和扰乱,把它们辛辛苦苦在一季中筑成的浩大工程毁于一旦。于是它们又以无限勇敢的热情不停地重新开始建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