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细雨湿流光
我依偎着杨一鸣。这人身上火炉一样,微微见汗。他一只胳膊环过我的脖子,手搭在我的肩头。他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肩,眼望着天花板不语。
我抬头问,“刚才老孙和你怎么说的?”
他侧过身,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你对这个患者了解多少?”
我于是把程力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他的自杀尝试,与同学的感情纠葛。他不愿意和我交流,肖然作为他的管床医生,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还有,我很内疚,最近我更多精力放在了许小妹和陆陆的事上。我觉得自己没有像对其他患者那样用心对待程力,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懊恼不及。
说话间,那个满头鸟窝乱发的大男孩,他那清冷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他才只有二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陆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抱着我的人将胳膊从我脖子下抽了出去,他侧过身子,拿胳膊肘撑住了脑袋,“你不能控制和改变每个人。”
杨一鸣望着我,声音里几分戏谑,几分认真。
“你平时给你的那几个狗皮膏药做心理治疗,效果到底怎么样?”他扬眉问我。
我心头拱火,刚想张嘴反驳,此人的脸凑过来,在我嘴上飞快地碰了一下。
我伸手对着他的肩膀猛推了一把,他嘴角噙笑。我翻身坐起。
“我不评价你的专业水平,你也不要评价我的!”我忿忿地发话。
“不得了,刺猬炸毛了!”我身后的人双手枕头,懒懒发言。
我回手打他,他一手握住我的胳膊,“好啦,陆医生的专业水准本人不敢质疑。我只是想说,你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治疗效果。因为你不是上帝。”
我静了静,冷淡地说,“我知道,你想给我做心理治疗,叫我不要自责。”
他将我轻易拽倒,拿他的长胳膊裹住我。
“程力这件事,主要是管理漏洞。高风险患者,为何只有一名护士单独护理,还遭他挟持,以致于成功走出了24小时全监护隔离病房,你想过里面的原因没有?”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的眸色认真,象是启发学生回答问题的老师。
“老孙下午已经派人问过管床护士。小姑娘大学刚毕业,吓得不轻。嚎啕大哭,什么老底都交代了。患者风度翩翩,小姑娘早已心生好感。她说患者生前向她恳求,说是出隔离病房见一个老同学,和同学约好了,见一面就回来,保证乖乖听她话。那姑娘被他哄得信了,就配合他演了一出戏。谁知道一出隔离区就出事了。”
是周护士。程力朝她吐过口水。她给程力绑束缚带,注射药物,喂饭,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神态。我没想到,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搂着我的人一身长叹,“人啊,都是感情动物。想要故意带上一个冷漠的面具,装作对彼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是不可能成功的。这儿,总有一天会冲破那层束缚,无论绑得多紧。”这人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我伸手掐了他一下。
“杨老板啥时候发展的第二职业?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您还是个诗人。”
他一个翻身压住我,大手按着我的肩膀,
“不诗不行啊,老婆都快要给人撬跑了。不是才子也自学成才了。”
我伸手推此人未果。他手臂钳住我,俯首于我胸前行动,不再说话。
好多年没这么清闲了,有点不知道要怎么打发这多出来的大段空白。
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星期一。窗外熙熙攘攘上班的人流,他们的热闹与我无干。我端着一杯茶,沉默地望着远处街上的车水马龙。
周日的时候,我让杨一鸣陪着我,回金山看望我妈妈。没提前跟她说,老人家高兴坏了。杨帆那边,陆陆带着他和许亦真母子去了海洋公园。我的心情,实在不适合帮杨帆庆祝生日,好在陆陆一直都那么贴心。可能杨一鸣知会他了吧。
郁郁葱葱的梧桐,遮挡了我的视线。我们公寓在六楼,正对着树冠茂盛的地方。绿叶婆娑,微风轻拂。树影下,街上的人往东往西,各有目的地。人人有他们要做的事,有着属于他们的位置,忙忙碌碌,高高兴兴。年轻的逝去的生命,又有谁人能够知晓或惦念?水面投下的石子,徒有轻轻的涟漪,还没发出任何声响,它已经消逝在这忙碌的人世间。
我从窗台离开,在公寓里开始大扫除。我想找一些机械的事来做,让它们占据我的思想。
“叮咚~”手机铃响。
我走到桌边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致远姐姐,我是周晓涵。我已回到临江工作生活,不知道方不方便见面聊聊?”
我心中一动。
我踏进街边咖啡馆的时候,是午后两三点的光景。这家咖啡馆坐落在临江大学附近的湖区,以前陆陆和周两人好几次与我和杨一鸣在此会面过。周晓涵选择这个老地方与我见面,那么,她是想来叙旧的了?
一进门,靠窗的一个绰约人影朝我招了招手。
我缓步走了过去,一时不敢相认。五六年未见,周晓涵变化很大。以前那个留着清汤挂面式长发的学生妹,与我眼前这位卷发微橙妆容精致的时尚女人,面容渐渐融合在一起。我认出了她的眼睛。
她朝我露出浅浅的笑容,倾身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姐姐,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她热情地说。
我伸手与她握住。她双手合拢,捉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
“姐姐,怎么你今天有空?我还以为最早要等到这个周末才能见到你。”
我尽力扯出一丝笑,“我这周休假。晓涵妹妹一向可好?”
周晓涵的脸上红了起来,她不自在地顺了一下落下的刘海,别到耳后。有侍者过来,我点了一杯拿铁。
“我毕业了,刚刚回来。工作不好找,好在母校很慷慨地收留了我。”她微笑着说。
“在管院?”
“嗯,”她点了点头,“助理教授。定了五年合同,Tenure-track的。”
“哦,恭喜。”我有点言不由衷。
“没什么好高兴的。舍弃了一切才换来了它,”她看着我,眼波闪动,“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我望椅背上一靠,淡然说到,“肯定值得吧。千难万苦己心知。”
“是啊,千难万苦己心知。”是面前的女人感慨的声音。
“姐姐,你和姐夫一向都好吧?”她端起面前的咖啡,轻啜一口。
“还好,”我回答道,“劳你惦念。你也好?”
她继续点头,“挺好的。我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临大分了公寓给我住,我把父母从兰州搬到了临江来,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们同意。”
“哦,伯父伯母都好吧?”
“谢谢姐姐问到,他们都好。那年多亏了你和姐夫帮忙,我爸的病才得到了控制。他经常念叨你和姐夫的好。”周晓涵急切地说到。
“那就好。”我轻笑着回答,“替我们向老人家带个好。”
我端起侍者放下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一缕苦涩在舌尖上弥漫开来。
一种静谧在我们之间展开。周晓涵来找我,仅仅是叙旧吗?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了解我这位前弟媳的人生。从她的神态,她似乎是想要与我们再建立关联的。
是因为陆陆吗?
“致远姐姐,陆陆他,”对面的人终于问到了应该是她此行最想问的问题,“陆陆他一切都好吧?”
“都好,昨天他和他老婆还帮杨帆过生日来着。”我平静回到。
一丝略微尴尬的神色在周晓涵的脸上显露,她满脸愕然。过了好一会儿,她强笑道,
“姐姐也帮我跟他带个好吧。我先不联系他了,不想打扰他。”她轻轻吐出一句话。
“嗯,没事。往事随风,你也别想太多。恭喜你,晓涵,一切朝前看!”我凑出几句不伦不类的话,干干地回复了她。
她说谢谢。然后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姐姐,我知道,我欠你和陆阿姨一句抱歉。”我对面的人重新开了口,语调上扬。
“感情的事无法勉强。没人结婚想着离婚。”我淡淡地说。
周晓涵伸手为拳,堵住口鼻。好象一时情绪涌动,好半天没有说出话。
“一切向前看吧!大家都要活得好好的。”我只好接着往下扯。
她忽然抬眼看我,眼中晶莹,“姐姐,我后悔了!”
她喃喃地说,“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拿自己最宝贵的一切,换来现在这些无所谓的东西。”
我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例行公事地说,
“晓涵,你还年轻。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沉湎往事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帮助。”
“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陆致成了。”
她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水迹,喃喃低语。
我叹了一声,没有接话。说几句场面话并不是太难的事,但是,面对这个曾经深深伤害过陆陆的女人,我实在是说不出口。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她和陆陆曾有过长达七年的过往,与我和妈妈之间,确实也曾有过很多亲如家人的时刻,我无法拒绝与她见面。此刻,我也无法制止自己说出一些场面话来。
“晓涵妹妹,人生这列火车就是这样,总有人会到站离开,会错过彼此的人生。我们只有怀抱希望,在下一站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吸吸鼻子,终于点了点头,“姐,帮我跟陆陆和他女朋友带个好吧。”
我微微一顿。
她白皙的脸上浮现一个温婉的笑,“姐姐,别怪我。我找旧同学打听过陆陆的近况,他还没有再婚。我本来以为,我还有机会的。”
“一切都怪我自己吧。”她轻轻叹道。
我站起身来,我们握手道别。
“伯父伯母如果有健康方面的需要,你随时可以联系我。”我最终说道。
她点头致谢。
回家路上,坐在出租车里,我呆呆地望着窗外。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周晓涵兜兜转转,又想回到陆陆身边。
我忽然一惊。我想起了许小妹那张泪光盈盈的脸。如果周晓涵真的想要做些什么,陆陆会不会走回头路?我知道,我不该怀疑此刻陆陆对许亦真的感情。可是,他们的关系毕竟还很脆弱,而陆陆确实是曾经深爱过周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该不该警示陆陆?或者许小妹?
我深深叹息。不,我不能多管太多闲事,还是让一切顺其自然吧。该来的总归会来。
可是,如果真的让一切顺其自然,陆陆和许小妹都是那么一副慢吞吞的性子,这个姓许的傻姑娘还一个劲地以为自己犯了大错,是个罪人,他们俩说不定真的会被周晓涵捣散!如果我这位前弟媳刻意使什么手段的话。
陆陆,你不会左右徘徊吧?
唉,怎么这么烦呐。还有程力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可怜的母亲和姐姐们。
有没有什么简单一点的世界,让我不要再烦恼这些?我的心里一阵难受。我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握着的手机震动。低头看,杨一鸣打电话来。
“喂~,你在哪?”他略显生硬。
“哦,有人找我喝咖啡,我出来了一趟,马上回去。”
“是不是姓肖的那小子?”他继续冷硬地说。
我一愣,“当然不是!”
我感觉有点受伤,“如果是他,我干嘛不直接告诉你?”
电话里的人顿了顿,“对不起,老婆,我下午到你们科去找那小子。他不在。你又说有人找你,我就以为他又去骚扰你了。”
“你找他干什么?你别瞎来,杨一鸣,你听到没有?!”
“你放心,我没打算揍他,至少不是在医院里。是为了周末那件事,我要找他谈话。”
“杨院长要先找我谈么?应该先从上级医生谈起啊。”我刺他一句。
“且有的谈。晚上我跟陆爷好好地谈。”电话里的人轻笑。
死人任何时候都忘不了耍流氓。我咬着牙不说话。
“谁找你?”他换了一副腔调,带了一点柔和。
“周晓涵。”我冷冷回复。
“周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状,“陆陆以前那个?”
我嗯了一声。
“她也在临江?找你干什么?”电话里的人奇到。
“叙旧情。”
“有什么好叙的?家里什么人生了病,找你帮忙吧?”某人大嘴巴推断。
“不是!就是觉得后悔了,想要跟陆陆破镜重圆。”
“这女的是不是傻?”杨一鸣难得地八卦起来,“她不去找陆陆叙旧情,找你有P用啊?先找陆爷练练手,培养一下感情?”
“不该你管。”我截断他的废话。
“哎,陆爷,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来虚心学习一下,有备无患啊。你们女人,一个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我得好好学习学习,怎么把离了婚的前度给追回去,万一啥时候能用得上这项技能呢?”
我心中一激,微笑着说,“你找抽是不是?”
“光靠我那位兄弟出力,万一啥时候他黔驴技穷了呢?”电话里的人继续不怕抽地说。
我狠狠按掉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