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石冷霜欲结
我走回屋内,各人已经寒暄完毕,喧闹稍停。笑意还依恋在每个人的脸上。杨帆领着他的那帮同学和许航跑到后院玩球去了。
我观察了一下许小妹,她好象微微有点窘。章洋的女朋友此刻正站在她的身旁,两人对着落地窗,那位姓叶的姑娘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话,许小妹一副疲于招架的样子。原来她们很熟悉彼此啊,我还以为陆陆的公司很大呢。别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陆陆和章小洋这两位老兄倒好,专挑窝旁边的嫩草啃。我一阵好笑。
陆陆朝我扬眉,姐,趁着还不太热,我们到院子里烧烤去吧?是的,他可能看到厨房里我准备了烧烤的材料。陈昭一和丁晓辉立即说好,徐展也附和,说很喜欢吃烤串。大家站起来准备行动。
章洋拿着一听喜力,笑嘻嘻地。
“姐,您这位亲弟弟就凭烧烤这手绝技,天下哪个姑娘搞不定啊。我真是服了他。”
我颔首同意,“陆陆,你开个传道授业的培训班呗,看你这徒儿都是现成的。”
那位小叶姑娘放下许亦真的手,回头甜笑,
“章boss的手段已经太多了,您确定您还用得着参加培训么?”
章洋对上她,“咱们俩互相培训,怎么样?”
小叶姑娘横了此人一眼,脸色微红。这两人打情骂俏的,可真不像是演戏。章小洋啊章小洋,姐谁都不服就服你。我默默感叹。
陆陆好象充耳未闻。他扬手灌进一口手里的啤酒,神情平淡,就好像我们打趣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略微惊讶,原来陆陆平日里是这么严肃的风格啊。
奶奶端着一大盘葱油饼从厨房出来,香气扑鼻。陆陆离她近,他立即放下啤酒罐,帮老人家接了过来放到茶几上。大家都说好香,一起伸手去拿。我走到奶奶身边,对着老人家的耳朵喊,让她别再辛苦了,到院子里看杨帆他们打球去。奶奶这次听见了,点头说好。我扶着她往门外走去。
经过许亦真的时候,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无言中有几分不知所措。我朝她鼓励地笑笑,她柔声道,“许航很喜欢吃烤串,上回在陆总家吃了很多。”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我能听见。可是转瞬间,陆陆的目光温柔地投向了她,与她的交织在一起。哎,原来我这位老弟只是选择性失聪啊。许小妹蚊子般哼哼一句都被他听见了,我们其他人讲话就跟被消音了一样。好吧,我是看明白了。
章洋从沙发上站起来,懒洋洋地加了一句,“行啊,陆总的培训班我是上定了。回头我姑娘丢了,儿子也要不保。”
许小妹的脸上明显地尴尬了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过,她的神情很快被陆陆的身体给挡住了。陆陆走到她身边,低头与她说起话来。
章小洋就跟打擂台似的,朝小叶姑娘招了招手,后者顺从地依到他身边。
章洋牵起小叶姑娘的手,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还是你好,天生就不喜欢吃烤串。”
小叶姑娘闻言,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章洋将倒未倒,很配合的神态。
陆陆终于抬起头,淡然开了腔,“章boss想学,我随时欢迎。带女朋友一起来学也可以。”
章洋闻言哈哈大笑,朝我眨眨眼。凭良心说,还是小洋同学表现得大方点。我这老弟呀,多少还是有点儿关心则乱的味道,看,被人笑了吧。哎,就这样吧,成双成对的,相安无事,多好。我叹了一声。
玻璃门外,一个可爱的小身体蹬蹬朝我们跑来,用手使劲扒拉着门。陆陆快步走去帮他拉开。许航的脑门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他伸头进来,清脆地喊道,
“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你们都出来吧!外面可好玩了。”
他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院子里我们给杨帆小时候装的户外秋千架。
于是我们加紧速度,把外卖食物和饮料来回搬到院子里去。人多手快,很快整备就绪。陆陆和许小妹配合默契,并列站在烧烤架旁串起了烤串。俩人好象也不怎么说话,但似乎也不需要说话的感觉。
许航很粘章洋,拉着章洋和他一起去荡秋千。这个时候,那位小叶姑娘显示出了超高的情商,她似乎很会和孩子玩,很快和章洋父子玩到了一起。章洋坐在秋千架上,轻轻地荡着。小叶姑娘轻柔地推着秋千架上的许航,两人一起开心地笑着。我听见许航喊,小叶姐姐,用力推我,我要比爸爸荡得高!看样子,小叶似乎很接受许航是章洋的儿子这一事实。我很惊讶。难道章洋已经知会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看她刚才对许亦真的态度,好象很友好。那她和章洋的关系真的已经很亲近了啊。
这件事可真复杂,搅得人一个脑袋有两个大。算了,我还是默默旁观就好。
在偶然之间,某一刻,我看见章洋投向陆陆的眼神。陆陆回他以悠远的目光,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我似乎看到,他们看向彼此的神情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嘱托,一种对彼此的信任。那种感觉在一瞬间攫住了我,让我眼眶有些发热。我猛然意识到,这两个从小到大好得穿一条裤子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许航和许亦真,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休戚与共。
那个在陆陆身旁低头忙碌的柔弱女孩,她知不知道,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很幸运?我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打开心结。
我又看向陪伴在许航身边开心笑闹的小叶姑娘。这么年轻单纯的女孩子,她会不会在这其中受到什么伤害?会不会,将来我的患者名单里,又要添加一段新愁?
我怔了一下,连忙打住了自己的思路。惭愧惭愧。我这是怎么了,整天想的就是我的患者名单?
徐展突然喊我,“陆老师,”
我回过神来,笑着对她和她身边的人说,“你们别客气啊,自在点,就当在自己家。”
丁晓辉已经跑去当孩子王了,领着杨帆和他的同学在草地上踢起了足球。肖然和陈昭一还坐在餐桌边。
徐展笑着说,“刚才喊陆老师,您没听见。杨院长不在家啊?”
“是的,他还没到家,飞机晚点了。”我回答她。
我忽然想起某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消息。我的心里一阵失落。我笑着加了一句,
“这个倒霉的天气。他等的那班航班取消了。”
我欠身走开,去给杨一鸣拨电话。他没接。我准备告诉他,别往回赶了,都快中午了。我心念一动,三个小时的航班,我要不要明天一大早带杨帆去看他?上周末说去看他,还真让我起了去昆明一趟的念头。结果这人自己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带着杨帆不方便,要不干脆我一个人去看看他吧。我在心里谋划着。
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疾呼,我诧异地转过头去。
肖然手持电话,大声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
我望向他的眼睛。肖然的脸色煞白,他张了张嘴,好像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手机在我手中炸响,是院办一位领导,打开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爆响,“陆致远,你快点到位,你们科有病人跳楼了!”
我猛然心慌,手机差点没拿住。肖然一步冲到我的身边,
“陆老师,是程力!”
我浑身颤抖起来。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怎么会?!他在隔离病房啊。我慌乱地看向肖然。
“陆老师,我开车带你去!”
肖然一把抄起我的胳膊,徐展和陈昭一也慌忙站了起来。我朝陆陆大喝了一声,陆陆赶紧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来不及解释,只匆忙说,单位紧急情况。他看了肖然一眼,说姐,你们小心。
说话间,我和肖然已经急匆匆冲回屋里。在玄关处,我一边拔着鞋子后跟,一边抖着问肖然,
“人还在吗?”
他默不作声。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瞬间感觉有点天旋地转。
肖然沉默地开着车,我坐在他身旁,心急如焚。他把车开得飞快,不停换道,在车群里左右穿梭。我只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到医院现场。我忍不住急切问他,
“谁给你打的电话?说了什么?”
肖然继续沉默。我吼了一声,“说呀!我总得做点准备。”
他抿着嘴,半晌,咬着牙说,“陆老师,你给杨院长打个电话,你们俩商量一下。人已经没了。家属现在很激动。警察在现场。”
“他,怎么从隔离病房跑出来的?!”我喘着粗气。
“他挟持了周护士。勒着周护士的脖子。”
我沉默地大口呼吸,象离岸的鱼一样挣扎。我撑住自己的脑袋。一股一股的血液向着我的后脑勺冲涌过来,让我眩晕。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我想起程力的母亲和姐姐们,巨大的黑暗向我笼罩过来。我觉得眼前有点虚。
“陆老师,你快给杨院长打个电话!”肖然语气急促。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自己处理吧。我不想老杨心神不宁。”
杨一鸣,我多希望此刻你能在我的身边!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好象过了很久,又好象只是一瞬间,我们飞驰到了医院。停好车,我浑身无力,几乎无法推开车门。肖然大步走到副驾门边,拽开了车门。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走出门去站稳。
肖然深深地看着我,“陆老师,这件事我有很大责任。程力昨晚情绪波动很大,今早我不该离开医院的。”
“你给我闭嘴,待会儿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一字一顿。
他无言地看着我。
我们出现在住院部门前。大楼一侧拐角处,一群人聚集在楼前,指指点点。那里拉起了黄色隔离带,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我向那边跌跌撞撞地走去,肖然拉住了我的胳膊。
“陆老师,你别过去了。你先给院办回个电话吧!”
我顿了顿,拿出手机给院办领导拨了过去,说我已经到位。
“人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家属在院办。你过来吧!警察也在。”
我抬头对肖然,“肖然,我自己去院办,你去病房看一下。”
“不行,我是程力的直接管床医生,肯定要面对家属。”他语气森然。
我深吸口气,“肖然,我是你的上级医生,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面无表情。
我们走到院办门外,秘书看我们一起过来,朝我们努努嘴,对着院办的门。她满脸忧惧。门开着,可以看到程力的母亲和一个姐姐正在抱头痛哭,看着很凄惨。我的心提了起来。
我缓步走进门去。两张悲痛欲绝的脸,同时抬头朝我望来。程力的母亲软弱地瘫在椅上,他的姐姐霎那间跳了起来,几步冲到我的面前,一瞬间她的手臂朝我的头挥了过来。我身边的人一把拽住了她。
程力的姐姐大放悲声,
“是你,你害死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你!”
肖然紧紧地制住了她的胳膊肘。
院办领导喝了一声,“肖医生,放手!”
程力的姐姐极力挣扎,“好啊,你们害死了人,还殴打家属,还有没有王法了?!警察同志!”她扭头大喊。
坐着的两位民警站了起来,其中一人说,
“医生同志,请您冷静!”
肖然放开了程力姐姐的手。程力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向我看了一眼,我心头一颤。那是多么绝望而悲伤的眼神啊。她冷冷地说了一句,
“人在做,天在看。你害死了我儿子,你也不会有好报!”
我浑身抖了一下。一种难言的痛在那一刻袭击了我。
肖然猛然发声,“程妈妈,这件事主要是我的责任,跟陆医生无关。”
院办领导及时打断了他,“现在不是在讨论是谁的责任!患者从隔离病房,用被单勒着管床护士的脖子,按着她的手用指纹打开的隔离门。在很冲动的情况下,攀爬窗台,直接从十二层坠落。”
“我们很遗憾出现这样的事。据在场的医护人员汇报,程力留下的遗言是,他要让于某某一辈子内疚,一辈子都忘不掉他!”
程力的母亲与姐姐再次拥到了一起,哀哀地哭泣。
警察之中有一人说,“事情经过我们都了解了。死者的自杀情节属实,排除他杀怀疑。至于是否存在医疗过错,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畴。依例我们需要对死者的两位直属医生做个笔录,可以吗?”
院办领导说请。
我和肖然分别和警察做笔录。我心烦意乱,警察问我的话,我答得七零八落的。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程力母亲和他姐姐那悲伤的面容。从医以来,这不是第一次看见患者离开人世,但是,这还是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故。是啊,我难辞其咎。
做完笔录,再回到院办公室的时候,院办领导请我和肖然向程力的母亲和姐姐叙述程力的住院诊疗经过。我叙述的过程中,屡次被程母和他姐姐打断。她们主要的质疑是,为什么今天我们俩都不在场,为什么隔离病房的其他高危患者都有一堆上下级医生和医学生围着,程力只有我和肖然两个人管?
肖然立即解释,这是程力自己的要求。程力的姐姐冷冷地说,
“我弟弟有精神病,你们俩也有精神病么!那还当什么医生?!我要去找监管机构,吊销你们俩的行医执照!”
程母听了这话,悲哀地哽咽起来。
院办领导接着说,“就我了解,肖医生今天一大早就来到病房查房,看过了患者。请注意,今天是周六,是他个人的休息时间。隔离病房也一直有两个值班医生在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医疗护理。肖医生虽然是患者的管床医生,但我们医生也是人,也有家庭,有亲朋好友。肖医生是牺牲了个人休息时间,额外到病房与患者做了沟通和交流之后,才离开医院的。至于陆医生,同样的道理。今天是星期六。这里面不存在他们两位的医疗过错。”
程力的姐姐大声喝道,“什么都是你们有理!你们当然要互相包庇了!妈,我们走。”她拽着程母的手,想要站起来。
我抬起手说,
“张女士,”我呼唤程力的母亲,“您说得对。程力的事,我需要承担责任。我很内疚。”
我咬牙站了起来,稳住自己,朝程母弯下了腰。
颤颤巍巍的,程母带着绝望的哭音回答我,
“陆医生,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的儿子出了事,别人给你鞠个躬,你能就这么放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