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甘情愿
我望着许亦真那双诚恳而忐忑的眼眸,好久说不出话来。
我对我的那位前弟媳周晓涵女士谈不上特别了解。我知道,陆陆曾经很爱她。在有过交集的那段日子里,周为人处世落落大方,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女孩。态度温温热热的,脾气很好。我母亲很喜欢她。后来,她因为留学与陆陆天各一方,无奈仳离,让我多少有造化弄人的感慨。我知道,她后来在国外与人同居,背叛了陆陆,给陆陆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不过,我有时似乎也觉得她有点可怜。
一个女孩子,独在异国他乡,丈夫签证那么多次都通不过,传闻中说是上了所谓的黑名单,永远也签不过了,她当时一定很绝望吧。她能完全放弃个人前途和理想,不顾一切回国吗?那种情况任谁都很难抉择吧。如果命运能稍微善待她和陆陆一点,她也不一定会背叛陆陆吧?我知道,他们曾经深深爱过彼此。这一点不容否认,不管后来发生了何种变故。
“爱过。曾经。”我慎重地回答了许小妹这四个字。
我紧接着说,“但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现在,而不是曾经。你明白吗?”
镜头里,那个纤弱的人儿轻轻点了点头,笑容温婉,有一丝凄惶。我忽觉不忍。
“你和陆陆,你们俩现在好了吧?”我笑着问她。
许亦真的眼里,又浮现了那种羞涩的神情。她垂下眼帘。
“嗯。”
好个许小妹!答案竟然和陆陆给我的一样!这俩人互相抄答案的是不是?也不知道是提前串好了供,还是真的心有灵犀。不管啦,得到肯定答案就行。我才不管这俩人私下里怎么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呢,别来酸倒我的牙就行。
我于是开启下一个话题,询问失忆和PTSD对她目前工作和日常生活的影响。主要是在记忆力和集中注意力方面,有无造成困难。
我突然被打断了。
“陆姐姐,周五那天上完班,晚上我失眠了。一直没有睡着。”
对面的人动了动唇,接着嗫嚅道,“陆姐姐,我平时喜欢涂鸦写一些短句。一直睡不着,我就只好起来,把脑海里出现的句子记了下来。”
我笑问,“可以读给我听一听吗?”
傻姑娘受到鼓励,腼腆地笑笑,从镜头前走开。不一会儿,她取来一个黑皮笔记本,抬眼望我。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我鼓励她。于是她打开笔记本,柔声朗诵起来。
“像灰暗枯憔的枝桠上新冒的那一点绿/像温软拂面的柔风里裹挟的那一丝雨/像黑云压境的夏日,忽然袭来的那一阵风/和之后的倾盆如注/像久候不至的夜里,那一串悠扬婉转的和弦铃/它再一次温柔地震动/像此刻的我,又想起了你/虽然,我可以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存在/但那不叫活着”
许小妹读得很好听。轻柔甜美的语调里,饱含着一种动人的情感。
这是她写给陆陆的吧?我微笑起来。
“‘但那不叫活着’,很美的句子。”我评论道。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许航,我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姐姐。我很想秦月,心里好难过。这么多年,我妈妈独自承担着痛苦,我却傻乎乎的一无所知。我好自责,哭了很久。最后我。最后我也想到了陆总。我想到他白天望着我的样子,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说话的人停顿不语。
良久,她深深叹息,“能够再看见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管我曾经做过什么样的错事,他都还是选择同情我,包容我,他是一个多么,”
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她彷佛想要找一个特别的词来形容她心底里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不能。她久久地停在了那里。忽然,她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红了脸,没再继续往下说。可能这个傻姑娘意识到,她毕竟不是在自言自语?有些话她不好意思当着我说出口吧。
于是,我极为乐于助人地接了下去,“他是一个多么傻的人啊!”
傻姑娘怔了一下,急急说到,“不,他不傻,是我傻!”
我点头表示同意,“你们俩做夫妻很合适。都差不多的傻,也差不多的轴。”
某姑娘满面绯红,好象被我的评语给噎着了,半天也嘟囔不出话来。
最后,她期期艾艾地问,“陆姐姐,陆总他,对您说了什么吗?”
我好笑道,“和你一样,只说了个嗯字。你们俩这嗯来嗯去,倒是恩爱得很呐。”
镜头里的人默默无语。一种幸福的神采从她的双眸中倾泻了出来。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个成语,流光溢彩。确实很传神。
我忽然好奇起来,“你们俩有什么具体打算么?年内会结婚么?”
她一震,“陆总他,对您是这么说的吗?”
我笑了,“我不知道呀。怎么,你们俩还在打哑谜呢?他周末不是去找你说清楚了么?他老兄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许亦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没有说吗?陆陆这个呆子,不会还在搞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吧?真心受不了这俩人,性子都这么摸,墨墨迹迹的。我要是不顺水推舟一把,完全等着这两人顺其自然的话,我估计等他们俩成了,杨帆已经上大学了。我要不要让这两位顺其自然,不在旁边煽风点火呢?这样我能周末把杨帆继续塞陆陆那儿,我自己赶紧把我要改的那几篇狗皮膏药发了,赶紧升我的副高?我微微走了神。
不过,看着眼前屏幕里这个有着酡红脸蛋、满眼星光的傻姑娘,我知道,我不会那么自私的。为了我的那个又愣又呆的老弟,我也不可能这样滴。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轻柔地说,
“周六早晨,陆总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们正在做的那个项目,就是要去BJ总公司汇报的那个,要得很急。他问我,如果我的身体情况允许的话,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公司加班。”
艾玛,还一起去公司加班,真是笑死个人。我绷紧了脸,努力制止自己翘起的嘴角。没想到陆陆私底下这么好玩,很有幽默感么。
“那你真的跑去你们公司,和他一起加班啦?”
傻姑娘点点头。“我们修改了一遍幻灯片,他让我给他演练了一遍。晚上他请我吃过饭,再送我回家的。”
这约会节目新奇,演练幻灯片。也不知道正襟危坐听许小妹用这种温温柔柔的声音读幻灯片的我的那个呆弟弟,有没有心思集中精力。哈哈哈。
“那昨天怎么回事?”我笑问。
许亦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了。
我一本正经地补刀,“继续加班。到陆总家里加班。”
傻姑娘被我的揶揄弄得彻底尴尬了起来。她小声嘟囔,
“是陆总说,他家的电脑比公司里的快。还有,许航也可以去他家玩,和您儿子,杨帆哥哥一起玩游戏。我就同意了。”
“然后你们又演练了一遍幻灯片?”我一丝不苟地断语。心里笑得要死。
“那倒没有。孩子们想要吃烤串,他给他们做烧烤,我给他帮忙来着。”
“你们俩现在是男女朋友了吧?”我直截了当地问。
镜头里的人好象被我的问题问住了,凝然地看向我。
“不是?!”我奇到。
“他没说。”某姑娘低声说。
我着急喊道,“亦真妹妹啊,你可要小心!我告诉你,现在的男人都这样,一个个比狗都精。你得矜持着点儿啊。他还没说你是他女朋友呢,你怎么能就答应了他,跟着他去他家做烤串呢。你要是我亲妹妹,我可不准你这样!”
听了这话的人有些黯然,喃喃地说,“或许我当年也是这样,投怀送抱的,所以才和许航爸爸有过,”
未等她说完,我赶紧打断了她,
“哎,你别胡思乱想啊。怎么能用这么个破词儿说自己呢!以后不许了。你就是,”我仔细想了想,“缺少应对男人的经验,还有,缺少一个军师!”
“军师?”
“对,类似于闺蜜这种。我不是毛遂自荐啊。我毕竟是你那亲爱的陆总的姐姐,你把什么话都告诉我,也不见得合适,将来铁定会后悔的。你有没有什么其他朋友?可以互相聊聊心事的?”
许亦真好象陷入了回忆。半晌,她微微一笑。
“曾经有过一个师兄,我和他通信很久。我什么话都跟他说。”
我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陆陆和许妈妈曾经提到过的,许小妹的笔友了。陆陆曾经说过,许小妹的这个笔友不是他的障碍。那么,是她的男闺蜜?我真难以想象,以她这么胆小害羞的性子,也会有无话不谈的男闺蜜。真叫人好奇。
“他是不是臭棋篓子,老给你出昏招啊?”我笑着问。
“没有,他总是拽着我,不让我,不让我那么冲动。他一直希望我能理智。可是,我忍不住。”
许小妹无奈地看向我,声音中染上一些伤感。“陆姐姐,不瞒您说,从小到大,陆总是第二个赶我走我也不愿意走的人。第一个人是秦月。”
我摇了摇头,“哎,你的这个陆总啊,我坦白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人。许小妹啊许小妹,你这也太弱了。我本来还以为,从今往后,你的陆总要被你吃得死死的变成个妻管严呢。现在看来,你这完全是个被领导者的样子啊。”
许小妹温柔地笑了。
“陆姐姐,你说陆总他,真的对杨大哥说,我是他的,”她的眼里一片星光,轻轻地吐出那三个字,“未婚妻~?”
“对啊,他一直这么说的。不过,从今晚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觉得,你的这位陆总也不容小觑。许小妹,你可要担心点他!”我玩笑道。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关系,甚至已经超越闺蜜的范畴,可以归入八婆或者居委会大妈的行列了。但是我管不了了。是非分明,坚持正义,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标准,不是吗。
“你是说?”许亦真迟疑地问。
“欺负你呀,许小妹!”我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是说,他对我不是真心的吗?”她惶然问到。
这一句已经超出了玩笑的范围,我赶紧熄火,“这个么,根据你车祸之后,你的陆总茶饭不思边幅不修胡子拉碴生人勿近的那副惨状来看,我觉得他对你应该是真心的。”
傻姑娘显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又好笑,“你根据陆总的亲姐姐给你提供的信息就轻易做出判断,是不是有点傻?”
显然,眼前的傻姑娘已经被我捉弄得无所适从了。“陆姐姐,我信任你。我的命就是你和杨大哥救的,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诚恳地说。
“亦真妹妹,你言重了。好吧,如果一个人救了你的命,然后再卖了你,你该怎么办?”我继续逗她。
许小妹怔怔地,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姐姐,我心甘情愿。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幸福,很快乐。我不管他是不是,是不是想要欺负我,欺骗我,我情愿被他骗。”
许小妹的眼里,有一种迷幻的色彩,如梦如幻。这一回,轮到我愣在了那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傻妹妹,爱一个人,首先得学会保护好自己啊。”我感叹道。
我告诉眼前这个我称为傻妹妹的人,“我建议你和陆陆再好好地谈一谈,打开所有心结,了解彼此心意。同时,我也建议你和章洋谈谈。”
许亦真现出极为不情愿的神情。“我不想面对许航的爸爸。我会参加组会完成工作的。”
她很坚决,于是我不再催她。我们互道了晚安,约好了下一次门诊复查的日子。
随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工作上也没出什么事。就是那个叫程力的患者病情逐渐吃紧。他接受ECT过程中极力反抗,治疗被迫中止很多次。我和肖然都单独或同时找了他多次交流。他无法接受现实,反复纠缠在他的那位男同学不来医院探访、中断交流、毫无音讯的行为。尽管他的母亲、姐姐们、我们医护人员轮番劝说,给予心理辅导,外加多种药物加ECT治疗,他的病情仍然没有得到缓解。而且,他渐渐有一些思维奔逸与偏执妄想的情形出现,让人担忧。尤其是他还闹起了绝食抗议,我们差点插了鼻饲管。好在最后,他的管床周护士似乎与他有了点默契。后来就由周护士给程力喂饭,绝食的闹剧才算过去了。
肖然那些天表现得很正常。我们之间的相处回到了以往的状态,他对我尊敬有礼。有一天,徐展来科里找他,他大大方方拉着徐展的手向我们所有人介绍,徐展是他的女朋友。任护士长于是打趣他们,说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好,大家一通哄笑,弄得小徐医生很不好意思。后来,徐展在走廊看到我,问起周末在我家的聚会安排,我给了她地址和电话。
肖然的母亲一直没有来找我。我也理解。对着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尤其是自己孩子的同事,肯定是有顾虑的。许小妹能对我如此信任,不得不说,我多少也是沾了她那位亲爱的陆总的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