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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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沉沉心怀

许亦真的脸上呈现一种迷蒙而悲伤的思绪,她怔怔无语。彷佛她整个人已经去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沉默良久,最终只有轻语,“那么,你相信那天晚上陆陆说你的话吗?”

她的眸中,透出一丝茫然。

我轻轻加到,“相信他说的,关于你夺走你姐姐的爱人,怀孕生了许航?”

我面前的人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我不记得了。”

她慌乱地摇着头,“除了刚才说的,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发生的事了。我妈妈说,我是在胡思乱想。她非要说许航是秦月的孩子,我是悲伤过度,脑子糊涂了。”

“可是,”她抬眼望我,“我清楚记得许航在我肚子里的感觉。他的小腿扑腾个不停,欢快有力,常常把我从睡梦中蹬醒。”

许亦真轻柔地将手放到了她的腹部,仿若自言自语,

“我记得我自己,常常摸着自己的肚子,和许航轻言细语。我记得许航出生之后,我把他抱在怀里,他是那么小那么瘦,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他是早产儿,不会吸奶,常常饿得直哭。”

我深深叹息。

投射。应该是把秦月告诉过她的感受,内化成她自己的记忆了。

她的声音有些机械,“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做得出那样卑鄙的事。陆总说得没错,我其实一直很好奇我姐的事。虽然我姐和我很亲,但我感觉,她还是有点嫉妒我,可以留在妈妈的身边长大。所以后来她也不怎么跟我说她的心里话。我,我也确实好奇她在想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卑鄙地去,”

她咬住了唇,颤抖着,难以为继。

“亦真,这些是你自己的记忆,还是你的想象?”

“我真的记不得了。”被问话的人神情惨然,“但事实只能是这样。只有这样,我才会有了许航。”

“亦真,你要记住我们说好了,先把那段混沌的过去放进黑匣子,暂时封锁起来。由于你的创伤应激,如果一次次不停回想这些,可能对你的恢复不利。”

许亦真安静下来,垂头不语。

“至少慢慢来,不要着急一下子去想清楚所有关结,好吗?”我建议道。

她微微点头,朝我勉强一笑。

我走到电脑前,给她出具回去上班需要的证明。打印出来后,我签好字递给她。

“亦真,你下周回去,面对同事会有困难吗?”

“还好吧,我和有些同事已经联系过,他们都很庆幸我没事。我的病假也早就用完了,必须赶紧回去上班。”

我直接问了出来,“面对陆陆,你可以吗?”

她顿了一下,脸色微变。

“陆总对我一直很照顾。我想,他应该不会让我难堪的。他会象从前一样,”

我玩笑接到,“象从前一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丝红晕爬上了她的脸蛋,“陆总对我很好。”

我忍住笑意。陆陆这个家伙,早早就跟我们说,我眼前这个低头赧然的傻姑娘是他未婚妻。章小洋却又说,陆陆和她在人前还从未过了明面。我估计这两人都是内里风起云涌,表面云淡风轻的主。估计这两位将来结了婚,吵架可以用眼睛吵。一句废话没有,不动声色来回杀个三百眼刀,多爽呀。

我微笑道,“亦真,你是不是觉得很难面对你们陆总?你用卑鄙这么狠的词来说自己,是不是因为,你怕他会这么想你?”

傻姑娘抬头望我,一种深沉的伤感从她的眸中溢出。

“其实还好,我能承受。那天出院的时候,我突然之间看到他,是觉得很怕。可是,他看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好象很同情我。也许他觉得,我已经得到了我应得的惩罚吧。我想,我会利用他的同情心,也逼着自己不去多想,好好做我的工作。”

“如果你觉得这样很难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去换一个工作?陆陆说过,你工作勤勉踏实,也很有能力,应该不难找一个类似的吧?”我试着建议。

我面前的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是的,我也再一次做了我不该做的事,试图fix everything。我提醒自己。

良久之后,她轻声吐出一句,“不,我希望能继续看见他。”

她抬眼看我,“是的,陆姐姐,我希望能继续和陆总一起工作。无论他怎么看我。”

我心中一叹。看来,这两个犟人要继续折磨彼此,不眠不休了。我要不要提议他们俩开个碰头会,交换一下内线消息呢?不过,我刚刚告诫过我自己不要越俎代庖还言犹在耳,所以我制止了自己再次做出建议的冲动。

“是的,我不怕面对陆总。我也很想,很想继续和他一起工作。我现在知道了他还是同情我的,所以我不怕。我只是怕,”一种惧怕和恐慌的神情攫住了许小妹,良久,她缓缓地说,“陆姐姐,我很怕面对章总。看到他,我就忍不住会想,我是一个多么罪恶的人。我很怕去想,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一段混沌却真实存在的过去,就像一个黑洞,想把我吸进去。”

她浑身轻颤。双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俯下身子,好象在经历疼痛一般蜷了起来。

“你以前对章洋的印象怎样?”

她抬头看我,目光中满是无奈。

“章总他,他一开始很生气。我妈妈没有告诉我,就联系他来临江认许航,我不明所以,记忆里也从来没有过他。所以,他觉得我在演戏骗他,很虚伪。后来我告诉他,秦月是我的姐姐,许航是秦月的孩子。从那之后,他对我很礼貌。”

礼貌?章小洋同学要是听到他追的女生是这么评价他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而那个时候,我还以为秦月在澳洲。”许亦真哀伤地加到。

我怔了一下。看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

我走去拿了一盒抽纸,轻轻放在她的手边。她向我道了谢,抽出纸巾,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久久没有发声。她这种无声饮泣的方式,让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酸涩。

那一刻,我想起了可怜的许阿姨。

“如今想起来,我可不就是一个演技高超的骗子么。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许亦真低声哽咽着。

我叹了一口气。

“秦月的事,确实让人遗憾。亦真,为了许航,为了许阿姨,也为了你自己,你要学会把这份思念好好收藏,妥善保管,别让自己变成它的囚徒。你能做到吗?”

我的眼前,那双满含着泪的眼睛忧伤地望着我,泪珠滚落她白皙的脸颊。终于,它的主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许亦真彷佛从怔愣中惊醒。她站起身来,匆匆说道,

“陆姐姐,很晚了,耽误了您下班。”

我振作精神,随她站起,“亦真,我再问你一句。你今天用了很多词来形容你自己。罪恶,卑鄙,演技高超的骗子。你能想出一个稍微平和一点的词,来评价你心目中的自己吗?”

“自私。”她看着我,呐呐地吐出了一个词。

自私?真是天晓得。人不自知,上帝也无可奈何。

“许小妹,你要是能称得上自私的话,你说的这些形容词,我可以借用过来乘以二,来形容我自己了。”我感叹道,“今天我还有一个共事多时的同事,觉得我为人冷酷呢。”

“怎么会?”她的眼中满是惊讶。

我们一起走到门外。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愣了一下。肖然竖在护士站那里,胳膊架在台子上,斜眼向我瞥来。

许亦真和我握手道别。我抬脚朝那位头顶直冒冷气的年轻人走去。

“肖然,你又怎么啦?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说开了么?”

我有点儿烦躁,语气也不善起来。这人还没完了。怎么跟杨帆那小子一个德性?蹬鼻子上脸的。

果然,肖然那张脸跟杨帆开启了同一个模式,横眉冷对地,

“陆医生,我来汇报一下311的情况。”

“好,边走边说吧。”我转身往住院部走去。

出了门诊大厅是一个小花坛。一丛一丛高大的灌木,花团锦簇。我们在灌木丛中穿梭,周围不停有同事经过,和我们打着招呼。

我回头问,“你说,311怎么了?紧急么?小声点。”

他的手插在兜里,声音冷冷的。

“他说他不是gay。他只是不能忍受,为什么对方有了女朋友就可以不理他,任他自生自灭。为什么,对方可以那么残忍。”

说到最后两个字,肖然做出一种咬牙切齿状,彷佛在模仿程力的发音。他的神情严肃,目光冷静。

不错么,这么快就把患者的老底摸清了,看来程力很信任他啊。我激赏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个样子更不好弄了。因为情感纠葛引起的冲动型自杀尝试,预后不良。

我刚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叮咚响了起来。

搞什么?看来我必须得换个号码了。那两位仁兄怎么知道许小妹今天来复诊啊。

我摁了通话键,没好气地大声说,“谁呀,什么事?!”

我举手对肖然示意,让他等我片刻。然后走到灌木丛边。

电话那头传来杨一鸣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了,陆爷今天又气不顺啊?瞧我这运气。我以为你下班了,找你汇报个事儿。”

我静了一下,往灌木深处走去。

“哦,对不起,我以为是陆陆或者章洋。我这手机一天到晚不是他们俩的消息就是电话,整天不得安生。”

杨一鸣笑嘻嘻地,“陆爷刚才这句还蛮亲民。对不起这三个字出现在您的字典里,稀客啊。”

我赶紧打断此人扯的闲篇,“我回头再跟你打过来。我还没下班,和同事在谈工作。”

他还想接着说什么,我加了一句,“回头再说。晚上回你电话。”

我掐了电话。肖然站在我的背后,一脸漠然。我举了举手机,

“不好意思,我这手机邪门了。本来还门可罗雀的,最近这段时间,香火特别鼎盛。”

“我听人说,陆医生从来都不跟同事交换手机微信?”肖然仍然一副冷冰冰的腔调。

我心中一动。他看着我的这个样子,确实有点儿不太对劲。不会吧?我暗问自己。怎么可能?一个比他年长近十岁的已婚带娃大妈?还是同一单位的。这可不是什么惊喜啊。

我干笑道,“也没有吧。我跟神外的杨老板不就有手机号码么?”

这人显然不准备给我台阶下。他对我的冷笑话不置一语,我们一起沉默地往前走去。

我隐隐感到,身旁这个年轻人的心情很沉重。怎么会呢?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真的是暗恋我,还是艾斯伯格?我猜错了吧?这又是中年危机在我脑子里作的祟?又或者,我确实被陆陆和章小洋影响了,果真得了色盲,看什么都是春意盎然?这可真是要人命,这伟大的中年期综合征!

我想了想,主动表明态度。

“肖然,我知道你有情绪。你爸爸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我也一无所知。很抱歉,我对同事的私事不了解,也不关心。”

“陆医生不了解也不关心,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跟我父亲说,我有个住院医女朋友一天到晚总是来找我?”他转头看我,目光狠厉起来。

原来是这样!人家这是怪我坏了他的好事啊,惭愧惭愧。本大妈从别人问了一句自己的手机号码,脑子里就扯出这么一大挂浮想联翩。艾玛,这中年期综合征确实能要人命。

我惭然回应,“对不起啊肖然,那天我嘴巴确实没把门。给你造成了不便,我真心抱歉。你放心,一定没有下回了。”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我接着问他,

“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在我们科转过吗?”

他闷声回答,“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他停下脚步,淡然说道,“也许我也不该怪你吧。是我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

我趁机再次道歉,“对不起啊肖然,实在对不起。我最近有点儿不太对劲,可能是太忙了。这机器年老失修,转不过弯来了。”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儿子下周过生日,我和老杨想给他办个派对。到时候邀请你和你对象来,再把我们组的医学生都叫上,怎么样?你要是不计前嫌了呢,就痛快一句话。如果你们有空。”

肖然嘲到,“陆老师这变化够大的呀,从南极一下子跳到赤道了。这么平易近人?”

我笑了笑,“是啊,将功补过么。我不喜欢藏着掖着,有想法就说出来。做人么,何必那么累。”

“既然说到心里头的想法,那我也直言不讳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我的想法只有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继续冒着寒气,“老实说,你是惹到我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嫌弃过。我爸一来,赶不及地为他指点迷津是吧,直接送他去医教处办手续?还把我桌子上一股脑儿打扫干净了,等着新人入驻是吧?”

这番话,可真不像是从一个二十大几的社会青年嘴里说出来的。不过能怎么办呢,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患者程力,对他母亲和我说的那句寒彻人心的话,

“下一次我不会失败了。”

真是怕了这代人。

“你这个状态,跟311比较容易沟通。”我平淡地回复。

肖然哼笑了一声,没做言语。

我们走进住院部大楼。走在门厅明亮的地板上,他又开了口。

“谢谢陆老师的邀请。您孩子生日那天,我和我女朋友会来。能把您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这句还算是人话,我的心里一阵轻松。看来我的手机要更忙一点了。没关系,我以后把它静音。

这么说来,这个满脸债主模样的年轻人确实是打算跟我和解了。我也真是没料到,只是按照常理接待了一次家长来访,给我惹出这么一摊官司来。也算是得个教训吧。以后涉及年轻同事和他们的私事,我会更加敬而远之。

某些人说的不错,我果然不适合伤春悲秋,当不了任何人的知心大姐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