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望君抱琴来
正对着走廊的那部电梯在这时打开,涌出来一堆白大褂。立在中间的那个人,抬起脸上一道浓眉,直直地朝我看过来。目光交汇间,看不出此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秒,别开了眼,领着那群人匆匆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上前两步,举起手,想要张口喊他。想了想,我又放下了。算了,以后再说。
有人侧身走过,冲他招呼道,“杨老板,早。”
他笑着回复,“护士长,您也早!”对方婉然一笑。
可能他的眼角余光扫到我了吧,他顿下脚步,似乎在等我。我走上前去,缓慢地开了口,
“上回的事多谢你。陆陆说,他很感激。”
他转过身来,嘴角一丝浅笑,“这小子,一二十年也没见他求过我什么事。这一回终于挡不住,肯低头啦?”
我回过头嘱咐肖然他们几个,“你们忙去吧,我找领导汇报一下工作。”
我身后的人闷笑一声,也对他身边的人说,“你们先去开会,我过会儿就来。”
我和他挪到靠窗的拐角。他望着窗外,
“说啊,要汇报什么?我只有五分钟,说完就要去开会。”
我低声说,“谢谢你。那天幸亏有你,给小许开了刀。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情况就危险了。”
他将双手插进裤袋,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你这是,替你弟弟在谢我呢,还是你自己想要谢我?”
我尽力维持一种和善的口吻,“是我自己。我也特别感激你。”
他轻声一笑,“别也啊。你知道我这人,一贯最听不得这个也字。说吧,你打算要怎么谢我?”他抬头看我,眼神锋利,晦暗莫名。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你说要怎么谢?我已经答应了,今晚会去你家。”
他胸膛震动,一下笑出声来。我朝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我们在说话。
“陆医生,别说得好象要英勇就义一样好不好?晚上七点我来接你。把陆致成那小子也喊上。他自己过不了美人关,把我用过就往旁边一丢,好意思得很呐。怎么,就这么让你转达一句谢谢就完啦?”
是啊,我怎么忘了,此人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在大多数情况下。
我平静地说,“陆陆今晚真来不了。他心情不好。”
“叫他小子一天到晚拽得二五八万的。这一次搞成这样,滋味不大好受吧?”
我努力忍住骂人的冲动。静默无语。
对面的人看着我,目光澄澈,回我以沉默。我未及反应,他猝然离开了窗台。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我叹息一声,拎出它,看了一眼。
“姐,她今天怎么样?”
我匆匆回复,“情绪不太好,慢慢来。陆陆,你先照顾好自己,别想太多。”
“我什么时候能来看她?”
“你不能来。小洋昨天也问了,我也回绝了。你们俩暂时都不能来,目前只允许直系亲属探视。”我回道。
手机沉默了,不再有新消息进来。
我深深叹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情侣之间吵架,竟然能吵到这个地步,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电闪雷鸣的黑夜给赶到门外去,害得对方出了车祸,命悬一线。
陆陆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的狠了?感觉都不是我从小到大至为熟悉的那个大男孩了。是啊,成年以后,他极少向我吐露心声。想来他的婚姻失败,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想起几分钟之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他那嘲讽的语气。
“别也啊。你知道我这人,一贯最听不得这个也字。说吧,你打算要怎么谢我?”
我想起他目光中的锋利气息,彷佛想要在我的身上割开几道口子。
谢你,谢你个大头鬼!我忿忿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丢。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
“姐,我心里难受。”
屏幕上现出的这六个字,让我安静了好半天。
这句话,来自我那个倔强的弟弟。那个从小到大,默默承受一切,从不叫苦、从不埋怨的人。就连离开他的前妻,离开他相恋七年的女人,都一个人沉默着扛下,从来没有向我和妈妈倾吐过一个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从中学时代吧,他就学会了将自己隐藏起来,把任何事都埋在心底,不露声色。
他的心里,现在该是有多么痛悔!才会熬不住,向我吐露这样脆弱的心声。
可是,这一次确实是他犯了错。很严重的错。那么鲁莽的错。而他深深伤害的,是他在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孑孓独行之后,唯一一个动了心的人。想一想,人生何其残酷。
我忽然有些心酸。良久,我轻轻回了一句,“时间是治愈一切创伤的良药。”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听说许亦真的那个夜晚。两周之前的星期四。
那天是雷暴天气,气象台早早就发布了灾害天气预报。小帆平时住在寄宿学校,我给生活老师打了电话,也给这个臭小子本人打电话千叮万嘱,让他雷雨天千万别出门。结果这小子三秒钟就把我的电话给掐了,气得我在房间里来回暴走。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把门窗紧闭,快速洗了个澡,钻进被窝。窗外雷声大作,一道道白光象是要把天空劈开一样。有时,那白光之后的隆隆巨响,能把人的心脏震懵,让人感到心悸难安。
我戴上耳机,试图消减一点外面传来的噪音。
我心里也稍微有点儿感伤。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那个人估计还是腻在某个高档饭店里,杯觥交错,不亦乐乎吧。周围应该也是莺莺燕燕,笑语喧哗。从前的他或许会在这种时候,来问一问我怎么样。不过,从前就是从前,从前的事都已经结束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陆陆打来的电话。还是他好,会记挂我。我的心里一暖。
“姐,你快帮我!”电话里,传来沙沙的暴雨和轰隆的雷鸣,混杂着陆陆惊慌的呼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直接蹦了下来。我一连声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背景太嘈杂,模糊中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有个朋友,在我家这儿出了车祸,被车撞了,我刚叫了120送他到你们医院去。姐,你能帮我找到杨一鸣么?我要立刻找他帮忙。姐,你快点!”
我呆了一下,急忙问,“陆陆,你自己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你哪个朋友?是章洋吗?”
“姐,来不及说了,你快帮我找杨一鸣!快点!我打他手机他没接。”陆陆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慌和颤抖。
我赶紧安抚他,“你别着急。你自己没事儿吧?没撞着哪儿吧?我马上去找老杨。你别着急啊!”
他说,我没事,姐你快点,我在开车,跟在120后面,正在往你们医院赶。
我立即让他专心开车,然后按掉电话。我的心砰砰乱跳,赶紧翻出那个人的电话,给他拨了过去。果然,和陆陆说得一样,他没接!我恨得把手机往床上一砸。
不行,情况紧急,我必须得立刻另想办法。我往他住的地方拨了过去。嘟----嘟----接通了。
“喂,谁呀?”电话里传来老迈的声音。
“奶奶,一鸣到家了么?”我问她。
“哦,小远啊,他还没回来呢。这么大的雨,我叫他别回来陪我了。怎么,他不在你那儿啊?”
我心里一阵失望。这个死人!果然在外面瞎混,要找他的时候从来都找不到!
不行,我得找其他人。我就不信,没有他杨一鸣,我还就得吃带毛猪了!
我心慌手抖,飞快地翻着手机通讯录,脑子里快速想着,还有谁能帮我这个忙。我一下子翻到了他的那个搭档。我心里实在是不想求她,但是,情势不由人,看来不得不要低这个头。
我想了想,一横心按下了拨话键。电话接通了。
“徐主任,您好!我是陆致远。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您,有件急事想请您帮忙。”我强忍难堪,微冷着声音快速对她说。
电话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杨一鸣,有人来查岗啦,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我心里一惊。片刻之后,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呆坐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叮咚叮咚巨响,把我惊醒过来。
是他打来的。
“什么事?我正在跟医务处的几个人谈点事,正常工作应酬。刚没听到手机响。”他的声音里蕴着笑意,彷佛很愉快的样子。周围的噪音减少,他似乎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我放下那些乱糟糟的想法,急切地对他说,“杨一鸣,陆陆那边有点急事,他有个朋友出了车祸,120正在往我们医院送。你能不能----”。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请求。我的心里,很希望他能主动接过去说,他会帮我这个忙。或者,如果他实在走不开,至少会叫他的那个搭档来帮我。可是,我也很怕听到他冷冰冰地说,他现在不方便。我的心猛然悬了起来。
我尴尬地忍耐着,等待着他的宣判。
“你在哪?是不是也要去医院?我马上叫车,我们在医院会合。”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我心里一松。还好,他不是完全不讲情面的人。
他接着又说,“你自己想法子过去,别一着急也出了车祸,我可救不了你。反正你去早了也没用,知道吗!”
刚兴起的一点儿感激之情,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我恨恨地挂断了电话。
等我紧赶慢赶跑到医院,打了陆陆的手机,赶到急救室等待区的时候,我看到,急救室大门紧闭,红灯显示手术进行中。我茫然四顾。前面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双手抱头,撑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栋雕塑。
是陆陆!
我连忙跑过去,冲他喊道,“哎,陆陆,你没事吧?你朋友怎么样了?怎么雷雨天开车这么不小心的?”
他还是那样坐着,没听见的样子。我紧挨着他坐下来,低头看看他,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头,似乎还使劲揪住了头发。
“你的什么朋友,不是章洋吧?情况要不要紧?”
陆陆的样子让我紧张起来。我知道他的发小章洋最近从BJ过来出差,一直借住在他的地方。
等了很久,陆陆终于放下了手,一脸颓然,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喑哑,
“他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没想到,他会出事。”
“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他这么吞吞吐吐的,搞得我一阵胆战心惊。
陆陆转过头,失神地看着我。他原本清澈的眼里,全是血丝。清俊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胡渣,看得我心里猛地一跳。我犹豫的问,
“你那个朋友,救护车来的时候怎么说?伤得很重吗?”
“他们说他摔到了头,可能有生命危险。”陆陆的呼吸猛然之间急迫起来,脸上写满忧惧。
我连忙问,“杨一鸣在里面吗?还是其他人在主刀?”
“是杨哥在里面。CT上说,有脑出血。”
我微微一颤。脑出血?
“出了多少,有没有中线结构移位?”
陆陆重新将脑袋放到了两手之间,神情痛苦地弯下腰,继续他之前的姿势。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该问他这种问题。他不是学医的,听到这样的问题会更紧张。亏我还是做这行的,关心则乱,真是快得老年痴呆了!我暗骂自己。
从陆陆的神态上,我意识到他这个朋友对他十分重要。我的心情更加紧张了起来。他没说是章洋,那会是谁呢?电话里,他说是在他家那儿出的车祸。他从未对我提起过,他有这样的密友。
我朝周围看看,接着问他,怎么,你朋友的家人不在本地吗?谁给签的手术同意书?我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说,“杨哥说来不及了,要按照医学急救情况处理,没让签字就进去了。我怕吓到他妈妈,还没给他家打电话。”
什么!没让签字?这要是救得活还好,要是救不活,陆陆朋友的妈妈,不会把我们全都给宰了吧?我一时心乱如麻。
“你那个朋友,家里是什么样的?还通情达理吗?”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他。
陆陆沉默着。终于,他放下双手,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他静静地说,
“姐,她是我女朋友。我想好了,我会娶她。如果她这次能熬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