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间词话·未刊稿
一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58]
[译文]
姜白石的词,我最欣赏的也只有两句,即:“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159]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160]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译文]
诗到了唐代中期以后,几乎成为应酬赠答的工具。所以五代、北宋的诗,佳作很少,而词则到了极其繁盛的时期。就是诗词都擅长的欧阳永叔、秦少游,他们的词也远远胜于诗歌。这是因为在诗歌中表现的感情,不如在词中表现得真切呀!到了南宋以后,词也成为应酬赠答的工具,因而词也就走向衰落。这也是文学兴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161]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162]近冯梦华复辨其诬。[163]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译文]
曾纯甫中秋时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说:“这天夜里,西兴也可以听到天上的音乐。”说的是皇宫中的音乐,在西湖对岸能够听到。毛子晋却解释为:“天上的神灵也不因人废言。”近代冯梦华批评毛的错误,竟不了解“天乐”的真正含义,真是让人为之发笑!
四
北宋名家以方回[164]为最次。其词如历下[165]、
新城[166]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译文]
北宋著名词人中,贺铸水平最低。他的词就像李攀龙、王士禛的诗,并非文辞不华美富丽,可惜缺乏真情实意。
五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译文]
散文容易学却难以工致,韵文难学而容易工致。近体诗容易学却难以工致,古体诗难学而容易工致。小令容易学却难以工致,长调难学而容易工致。
六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167]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168]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169]
[译文]
古诗曰:“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是遇事不平而引发出的鸣唱,所以抒写欢欣愉悦的诗词难以工致,描写穷困愁苦的诗词容易精巧。
七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译文]
社会上的陈规陋习,扼杀了许多善人;文学上的陈规陋习,扼杀了许多天才。
八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170]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171]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172]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173]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译文]
词人大多以景寓情,那些专写情语而绝妙的,如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一类词从古至今,也是不多见的。
九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174]。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译文]
词这种体裁,注重情感、修辞的美好适当。能够抒写诗歌不善于表现的情感,而不能够抒写诗歌表达的所有情感。诗的境界开阔,词的韵味悠长。
一〇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译文]
诗词说气质,说神韵,不如说境界。境界是根本,气质、神韵是从属。诗词有了境界,气质、神韵便随之而来。
一一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175]美成以之入词[176],白仁甫以之入曲[177],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译文]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周邦彦把这种境界写入词中,白仁甫把这种境界写入曲中,这是借古人的境界成为自己的境界。然而,如果不是自己的作品具有境界,古人的境界也不会为我所用。
一二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78],精壮顿挫,已开北曲[179]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180]、东坡之《水调歌头》[181],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译文]
长调自然是以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的作品最为工致。周邦彦《浪淘沙慢》二词,精力饱满,抑扬顿挫,已经开了元曲的先声。像柳永的《八声甘州》、苏轼的《水调歌头》,都是登临抒怀的即兴佳作,格调高绝千古,不能够以寻常的词来评判。
一三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182],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183]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译文]
辛弃疾《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结构布局非常巧妙,而且每一句都有境界,这是能品中近乎神品的词。然而他并不是有意这样去写,所以后人无法效仿他。
一四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184]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185]“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郞》[186]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187]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译文]
稼轩的《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都当作上声、去声来用。与韩玉《东浦词》的《贺新郎》“玉”、“曲”押“注”、“女”韵,《卜算子》用“夜”、“谢”押“节”、“月”韵,是元曲四声可以通押的开山之祖。
一五
谭复堂[188]《箧中词选》谓:“蒋鹿潭[189]《水云楼词》与成容若[190]、项莲生[191],三[192]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亦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193]远矣。
[译文]
谭复堂在《箧中词》中谈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纳兰容若、项莲生在两百年来的词坛上,三足鼎立。”然而《水云楼词》小令虽很有境界,长调却只保留着气韵格调。《忆云词》精炼充实有余,超脱俊逸不足,都不足以和纳兰容若相比。然而比起张惠言、周济这些人,还是远远超出其上!
一六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94]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195]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196]潘四农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197]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198]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199],同一卓识也。
[译文]
词人时代特点的说法,盛行于本朝(清朝)初年。朱彝尊认为:词发展到北宋盛大,到了南宋深邃。他之后的词人,大多附和这种说法。然而,其间也并非没有别具眼光的人。周济说:“南宋词下者不会犯北宋笨拙粗率的毛病,高者达不到北宋词浑厚涵容的造诣。”又说:“北宋词大多即景抒情,所以珠圆玉润,玲珑精致。到了稼轩、白石,变化为即事写景,反而使深刻成为肤浅,含蓄成为直露。”潘德舆说:“词初起于唐,发展于五代,而意蕴、格调的宏大深邃,含蓄真挚,没有比北宋更盛大的。词有北宋,好像诗有盛唐。到了南宋就稍稍衰败。”刘熙载说:“北宋词章法细密表现却疏放,用意深隐表现却豁亮,格调沉着表现却轻快,结构精细表现却阔大,文辞精致表现却浑厚。南宋词恰恰与之相反。”从这些评论可以知道,北宋和南宋词的高下自有公论。虽然周济的词颇为浅薄,潘、刘的词水平更低,然而他们论词推尊北宋,和明末“云间三子”有相同的卓识。
一七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200]。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201]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译文]
唐五代、北宋的词,可比自然界的真花香味浓郁,色彩艳丽。至于明末“云间三子”的词,就是人造的假花呀!陈子龙尚且如此,何况水平在他之下的人呢?
一八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202]之上。
[译文]
王士禛《衍波词》中优秀的作品,与贺铸的很相似。虽然还比不上纳兰性德,但仍然在浙派朱彝尊、陈维崧等人之上。
一九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203]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204],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译文]
近代的词,如谭献《复堂词》的深婉、朱孝臧《彊村词》的隐秀,都在半塘老人之上。彊村学吴梦窗,情致韵味反而比梦窗更胜一筹。这大概是因为他既具有王安石、欧阳修那样出众的才华,又具有姜夔的疏放清越。学习别人的词,能够这样就是最高的水平。然而古人的自然神妙之处,还是没有达到。
二〇
宋尚木《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205]、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206],可谓寄兴深微。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译文]
宋直方《蝶恋花》的“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的“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说是寄托比兴深邃幽微。
二一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怳,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207]
“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其一。
“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其二。
“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争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其三。
“风荡春云罗样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其四。
“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其五。
“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其六。
“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其七。
“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忘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其八。
“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憀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其九。
“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飏,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其十。
现存《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只有《鹊踏枝》六阕,缺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译文]
王鹏运《半塘丁稿》中唱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首,是《鹜翁词》中最精妙的。“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忧郁压抑,恍惚迷离,让人百感交集难以排遣。《定稿》只保存六阕,实在不大应该。
二二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208]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209],生前为王珪、舒亶辈[210]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211]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译文]
多么固陋呀,张皋文的评词!温飞卿的《菩萨蛮》、欧阳永叔的《蝶恋花》、苏子瞻的《卜算子》,都是即兴的词作,有什么命意?却都被张皋文牵强附会加以曲解。王阮亭《花草蒙拾》批评说:“坡公命遭磨蝎,生前被王珪、舒亶这些人迫害,死后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差遣编排。”从现在的词坛来看,受到差遣编排的,岂只是东坡一人?
二三
贺黄公[212]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213],而称[214]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215]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译文]
贺黄公认为:“姜夔评论史达祖的词,不赞赏他的‘软语商量’,而赞赏他的‘柳昏花暝’,由此可知,他对于词的句法就像项羽学兵法,略知其意,真让人遗憾呀!”然而,‘柳昏花暝’本来就是欧阳修、秦观的句法,与前者相比,一个是画工的修饰,一个是自然的天成。我赞同姜夔,不敢附和黄公。
二四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216]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译文]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这是元遗山的《论诗绝句》。吴梦窗、张玉田一类词人,恐怕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二五
朱子[217]《清邃阁论诗》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218]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译文]
朱熹在《清邃阁论诗》中说:“古人作诗有妙句,今人作诗没有妙句,只是一味地叙述下去。这样的诗一天作一百首也办得到。”我认为北宋的词有妙句,南宋以后就没有妙句。像张炎、周密的词,就是所说的“一日作百首也得”这一类呀!
二六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译文]
朱熹认为,梅尧臣的诗,不是平淡隽永,而是枯槁无味。我认为周密、张炎的词也是如此。
二七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219]“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220]此等语亦算警句耶?[221]乃值如许笔力!
[译文]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这样的句子也能算警句吗?哪里值得费这么大笔力!
二八
文文山[222]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223]、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224]词,非季迪、孟载[225]诸人所敢望也。
[译文]
文文山的词,风骨非常高超,也具有境界,远在王沂孙、张炎、周密这些词人之上。也就像明初诚意伯的词,不是季迪、孟载等人可以望其项背的。
二九
宋《李希声[226]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227]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译文]
宋代《李希声诗话》认为:“古人作诗,以风力格调高雅古朴为主,虽然意旨悠远语言疏散,但都是佳作。后人作诗,有的虽然贴切得当,但意气格调鄙俗低下,最终还是让人憎恶。”我认为,北宋词即使意旨悠远语言疏散,也不妨碍成为佳作,像史邦卿以下的词人,正是所说的描写贴切得当、气格鄙俗低下一类。
三〇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228],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229]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230],洵非虚语。[231]
[译文]
自从朱彝尊痛贬《草堂诗余》而推崇《绝妙好词》,后来的学者纷纷赞同附和。他们不知道《草堂诗余》虽然有不够庄重严肃的作品,然而其中的优秀词作却占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了张孝祥、范成大、辛弃疾、刘过诸家之外,十之八九都是非常无聊的词作。古人说:别人认为小好的让我小惭愧,认为大好的让我大惭愧,真的不假!
三一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232],实难索解。
[译文]
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陈允平诸家,所作词虽然不同,但全都失之肤浅。虽说是时代风气使他们的词如此,也因为他们的才华的确有限。近来的词人抛弃周鼎而珍视康瓠,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三二
余友沈昕伯(紌)[233]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译文]
我的朋友沈纮从巴黎寄给我《蝶恋花》一首:“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这首词水平应在北宋晏殊、晏几道父子之间,南宋的词人写不出。
三三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234]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235]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译文]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这是政治家的语言。“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这是诗人的语言。政治家的眼光,局限于一人一事;诗人的眼光,则贯通古今去观察。词人观察事物,应该用诗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怀古一类词作,应当和祝寿词一样,都是词人不应作的。
三四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236]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237]。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238],恐亦未可信也。
[译文]
宋代的笔记小说,大多不可以相信。比如《雪舟脞语》里讲:台州知府唐仲友宠爱官妓严蕊奴,朱晦庵就把严关押治罪。到了晦庵任满离开,提刑官岳霖巡查到台州处理此案,蕊奴请求脱籍离开。岳霖问她:“离开后要到什么地方去?”蕊奴赋《卜算子》说:“住也如何住”等等。案:这首词是唐仲友的亲戚高宣教所写,让蕊奴席间歌唱助酒的,朱子《纠唐仲友奏牍》提到了这件事。那么《齐东野语》中记载的朱熹、唐仲友互斗的事,恐怕也不可相信。
三五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译文]
唐五代的词,有名句而没有名篇;南宋名家的词,有名篇而没有名句;全篇精妙而又有名句的,只有李后主降宋以后的诸词作,以及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这几位词人的作品!
三六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译文]
唐五代、北宋的词人,似为艺人歌伎;南宋以后的词人,似为凡夫俗子;这两者的过失大致相等。但是,词人的词,宁愿类似于艺人歌伎,也不能类似于凡夫俗子。因为凡夫俗子一类的词,要比艺人歌伎一类词更令人生厌!
三七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239],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240]耳。(原注: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译文]
《蝶恋花》(伫倚危楼)这首词,既见于欧阳修的《六一词》,又见于柳永的《乐章集》。我认为柳永是一个风流轻薄的浪子,只能写出“奶奶兰心蕙性”这样的句子罢了。
三八
读《会真记》[241]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242]。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243]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244],亦有此感[245]。视永叔、希文[246]小词何如耶?
[译文]
读元稹的《会真记》,憎恶张生的薄情,而宽恕他的非礼之行;读《水浒传》,宽恕宋江的强横残暴,而斥责他的深沉阴险。这是大家共同的感觉。所以,艳词可以作,只是千万不可作轻薄浮滑的言辞。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个人的轻薄而没有品行,跃然纸上。我们读柳永、康与之的词,也有这种感觉。再看欧阳修、范仲淹的婉约小词,感觉如何呢?
三九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247]也。
[译文]
词人的创作,不单单对人、对事应有忠实的态度,即使是对一草一木,也必须有忠实的态度,否则,其作品就是所谓的“游词”。
四〇
读《花间》、《尊前》[248]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249]。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250]。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晋卿《词选》[251],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252]。
[译文]
读《花间集》《尊前集》,让人联想到徐陵的《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让人联想到韦縠的《才调集》;读朱彝尊的《词综》,张惠言、董毅的《词选》,让人联想到沈德潜的三朝诗别裁集。
四一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253]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译文]
明末清初诸位大学者论词,和袁枚论诗很相似,其弊病在于纤小而轻薄。朱彝尊以后论词的学者,和沈德潜论诗很相似,其弊病在于没有内容,平庸浅陋。
四二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254],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译文]
东坡的旷达在于精神,白石的旷达在于外表。白石好像王衍,口头上不谈金钱,但私下里却为自己多方经营,这是他所以为人鄙视的原因。
四三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255]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译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在文学创作方面,内美和修能二者缺一不可。然而词是以抒情为主的体裁,所以尤其重视内在的美质。没有内在的美质而只有外在的修饰,则是白石这样的词人。
四四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译文]
诗人把一切外物,都看作游戏的材料。然而对于这种游戏,则应以赤诚之心进行,所以诙谐和郑重两种心态,缺一不可。
四五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256],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257],皆有与晋代兴[258]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王国维《齐天乐·蟋蟀》(用白石原韵):“天涯已自愁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柝。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拆,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译文]
我作词不喜欢填长调,尤其不喜欢用别人的韵。偶尔和韵,也是游戏之作,如作《水龙吟·杨花》用章质夫、苏东坡倡和韵,《齐天乐·蟋蟀》用姜白石韵,都有发扬前贤优点的意思。我的长处真的不在这方面,宁愿有识之士用其他的词作来称赏我。
四六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259],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杆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译文]
樊抗夫认为我的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敢于独创,开辟词人从来没有过的境界。我自己认为才华不及古人,但是,在力争写出新义方面,古人也不如我竭尽全力!
四七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260]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261],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译文]
叔本华说:“抒情诗是少年时所作,叙事诗和戏剧是成年时所作。”我认为:抒情诗是国民幼稚时期所作,叙事诗是国民成熟时期所作。所以戏曲则是古不如今(元曲的确有很多浑然天成的作品,然而它思想的鄙陋低劣、布局的粗糙笨拙,千篇一律,令人发笑。到了本朝孔尚任的《桃花扇》、洪昇的《长生殿》等传奇出现,才有了进步)。词则是今不如古。因为它们一来以布局结构为主,一则必须蓄积情感然后才能写成。
四八
贺黄公(裳)[262]《皱水轩词筌》云:“张玉田《乐府指迷》[263]其调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264]之外别有甘鲜也。”此语解颐[265]。
[译文]
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说:“张炎的《词源》对于词的协调音律,运用辞藻的论述也还算可以,至于谈论词的风流蕴藉,真是不着边际。就像吃官家厨饭的人,不知道除了祭祀的牛羊肉外还有其他的美味。”这话说得让人会心一笑。
四九
周保绪《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266]
[译文]
周保绪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张炎是近人最尊崇的词人,他的才情造诣都不弱于其他词人,然而始终觉得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没有挥洒自如的开阔手段。”又说:“张炎不及前人之处,是只在字句上下功夫,而不肯创新立意。”“近人之所以喜爱学习张炎,也是因为修饰字句容易,变换立意困难。”
五〇
《提要》载:“《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嘉靖前白口本《笺注草堂诗余》,林外《洞仙歌》[267]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亦同)案:升庵《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268]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译文]
《提要》记载:“《古今词话》六卷,本朝沈雄编纂。沈雄,字偶僧,吴江人。这本书所辑录的上起于唐朝,下到康熙中期为止。”然而我见到过明朝嘉靖以前的白口本《笺注草堂诗余》,其中林外《洞仙歌》词下引《古今词话》说:“这首词是近来林外在吴江垂虹亭所题。”(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与此相同)案:杨升庵《词品》说:“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词书写在垂虹亭旁。一身道家装束,不告诉别人姓名,喝得大醉离去。有人怀疑是吕洞宾下凡。消息传到皇宫中,宋孝宗笑着说:‘“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押韵,那么“锁”读为“扫”音,这是福建口音的特点呀。’派人打听了解,果然是福建人林外。”(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与此大致相同)那么,宋朝时就已经有了《古今词话》。难道是沈雄窃取这本书后又增添了近代的事情吗?又:《季沧苇书目》记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编纂的只有六卷,更加证明这不是同一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