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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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感记忆(一)

你还记得一年前来找过我,说自己“简直太爱演戏了”的那个可爱的姑娘吗?今年冬天她又来了。她安静优雅地走进我的房间,满脸微笑,神采奕奕。

姑娘 您好!

跟她握手时,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坚定有力;她大方地直视我的目光;她的身形控制得很好,举止也优雅得体;相比去年她真是大变样啊!

我 你好吗?又见到你我真是非常高兴。虽然自从你上次离开后就没来找过我,但是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演艺发展。我没想到你还会来。我还以为上次我把你吓到了。

姑娘 哦,不,哪会呢!您上次确实让我做很多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训练专注力,我可真是下了一番苦功,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大家都在笑话我呢——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正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存在的幸福感”上,就在进行得很有成效时,却差一点儿被一辆电车给撞了。您看,现在我确实就像您当初说的那样,自己给自己出题目进行练习了。刚才跟您讲的那件事,就发生在我被工作单位解雇后,想要试着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候。然后我就成功地做到了。您知道吗,我比从前变得更加坚强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试着放下一切,让自己开心起来。我感到自己像是得到了一个很棒的角色要去扮演一样快活。我是那么地专注,以至于开心得都没注意到路上驶来的电车。还好我幸运地跳着避开了。我当时吓坏了,我的心一直在扑腾扑腾地跳,但是,我依旧记得当时我体验到的“存在的幸福感”。所以,我冲电车司机笑了笑,示意他我没事,告诉他放心地开车走吧。他朝我说了一些话,但是我却没听明白——我只看到他的嘴在车窗玻璃后面一张一合地动着。

我 我猜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他说了什么。

姑娘 哦,我明白。您认为他的做法——冲我吼难听的粗话对吗?

我 我得替他说句公道话。就像他破坏了你的注意力一样,你也破坏了他的注意力。你们的这场“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戏的结局就是——他在玻璃后面对你爆了粗口,而你让他开车继续走。

姑娘 哦,您真是,拿什么事情都能开玩笑。

我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简而言之,我认为你所说的事情就是一场“戏”,一场真实生动的戏。

姑娘 那您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对我的表演能力提高有所帮助?它提升了我对戏剧的理解?

我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姑娘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我 这个我得花点儿时间给你解释。你难道不想坐下来,先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你又演了一场《李尔王》吗?

姑娘 哦,请别提这个了!(她的脸羞红了——她往鼻子上拍了点儿粉——摘下帽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坐下来,她又往鼻子上拍了点儿粉。)

我 (我像抽美了雪茄一样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你不必感到难为情,尤其是不必为上次你表演的《李尔王》感到不好意思。你那时的态度很诚恳。那可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你当时所奢望的确实多了点儿,可是你很快就走到了正路上来。你做得很好。你是自己愿意学,主动去追求的,而不是等着别人来督促你。你听说过那个要走很长的路去上学的金发男孩的故事吧?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自己说:“哦,要是我会飞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快点儿到学校了。”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吧?

姑娘 不知道。

我 他从纽约飞到了巴黎,独自一人——他的名字就是林德伯格(美国著名的飞行家。)。他现在是一位上校了。

姑娘 哦,这样啊,我现在知道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郑重地跟您谈点儿事吗?

她此刻好像在睡梦中一样。她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如何利用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哪怕是极其细微的一点情愫,她都不会放过。她就像一把小提琴,任何振动都会激起琴弦的颤动,并且她能记住所有这些震颤。我可以确定,她现在已经能承受人生中的任何境况了。只有坚强、健全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能把它们挑选出来,她也知道什么东西对她来说无足轻重,然后把它们统统抛弃。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的。

我 好啊,不过不用这么严肃吧。

姑娘 我想跟您说说我自己的情况。(她笑了笑)还有……(她有些忧郁的样子)我的艺术。

我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态度说“我的艺术”。为什么一说到这个话题,你就变得那么严肃呢?你要对自己笑。就在几分钟以前,你还告诉我,你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存在的幸福感”。为什么人们一谈到只给他人带来愉悦而无任何其他目的的事物时,就立刻变得郑重其事了呢?

姑娘 其他人为什么这样我不知道,但是我变得严肃是因为艺术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也是为什么我又来这儿找您的原因,我确实想把它做好。我刚刚得到了一个角色,并且已经排练四天了。我现在觉得非常没有把握。还有三天的时间,如果我再做不好,这个角色可能就得给别人了。他们说我演得不错,但是我知道我演得不够好——问题是好像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帮助我演得更好。他们只是说“再大点儿声”“再感情投入些”“接住尾白往下演”“大笑”“抽泣”,等等,但是我知道做到这些还远远不够。一定有一些东西遗漏了,是什么呢?是哪里做得不对吗?我该从哪里着手呢?我已经按照您说的做了。我认为我能掌控好自己了——我的身体现在能够收放自如了。我练习了整整一年。角色扮演所要求的任何身体姿态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了。不论扮演什么角色,这方面我都能轻松应对。我能够顺畅、合理地运用我的五种感官。演戏的时候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演得更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呢?如果他们把我换掉,我就完了。最糟糕的是,我非常清楚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你表演得已经非常好了,但是还缺点儿经验”——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但是他们所说的该死的经验到底是什么?关于那个角色,没有人能给我提供一点儿有价值的意见——我对这个角色了解得很透彻,我跟它很像。我对戏里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剧情变化都了如指掌。我知道我能演好这个角色。可是他们却说我欠缺——“经验”!哦,我真希望我能用差点儿撞上我的那个电车司机爆出的一些粗口骂他们一通。虽然我没听清楚他骂的是什么,但我可以从他的表情判断出来,我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不了。实际上,我基本上猜得到他骂了什么——哎,我现在也想那么骂人了!

我 那就骂吧,就那样骂他们。不要顾及我在这里。(她骂了他们。)高兴点儿了吗?

姑娘 嗯,好受多了。(她笑了,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 好了,现在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来谈论下你的角色吧。你自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而且,你一定能做得很好。如果你说的你都做了,并且这个角色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就不可能演砸。别担心,只要下点儿功夫,耐心点儿,你就一定会成功。

姑娘 哦,老师……(她受到鼓舞激动得跳了起来。)

我 请坐下。我是实话实说。一年来,你一直在不断地完善自己,就像一部人体机器一样,从未停止过收集各种素材。你深入观察生活,并从中汲取了不少有益的东西。你把自己的见闻、感受以及从书中读到的知识都积攒起来,然后一并储存在大脑中。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你都做到了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俨然已经变成了你的第二天性。

姑娘 我倒是认为我没有在无意识地做事情。我是个非常实事求是的人。

我 我知道你是这种人。演员必须是这样的人才行——否则,他怎么敢有梦想呢?只有脚踏实地、兢兢业业的人才能够去追求梦想。这也是为什么爱尔兰警察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警察的原因。他们从不玩忽职守。即使是睡梦中,他们也警醒着。这样,坏人就绝无可乘之机。

姑娘 请您别再跑题了。我拿到了一个角色,我想要把它演好,而您却在跟我谈论爱尔兰的警察。

我 不,你没明白,我不是在说爱尔兰的警察,我是在谈论梦的实用性。我说的是规律问题、方法问题。我是在谈论如何利用梦境——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梦,所有有用的梦、所有必需的梦、所有受你指使的梦、所有你随叫随到的梦的问题,所有那些自然而然生发而被你称之为“经验”的美妙梦境中的角色的问题。

姑娘 好吧。可这跟我扮演的角色有什么关系呢?

我 你要将“自我”与你所扮演的角色联系起来,使它们彼此融合在一起。那么你所有的创作自然就变得美妙绝伦了。

姑娘 好的,那我们开始吧!

我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坚信——在这一点上你必须要相信我——你过去扮演的很多角色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我们现在开始吧。你扮演的那个角色,最重要的一幕戏是什么?

姑娘 我告诉我的妈妈,为了一个奇特的理由,我想离开她,离开她那贫穷昏暗的家。因为一位富有的女士看上了我,想把我带到她家里去,给我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教育、旅行、朋友、上好的环境、漂亮衣服、首饰、社会地位等。这真是太棒了。我受不了这种诱惑。我很想去,但是我又很爱我的妈妈,舍不得离开她,我为她感到难过。我在幸福的诱惑与对妈妈的爱中挣扎,难以做出抉择,但是我对这幸福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

我 很好。现在你跟我说说,你要怎么表演呢,你的导演又是怎么说的呢?

姑娘 他说我要一方面高兴地想走,另一方面因为舍不得我的妈妈,不愿意走。可我没办法将这两种感情融合在一起。

我 导演说得没错,你必须既感到高兴又感到难过。你要脸上带着喜悦,心中却感到很悲伤。

姑娘 确实是这样。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同时体验到这两种感情。

我 确实没有人能做到。但是你可以“感同身受”地把这种复杂的感情表演出来。

姑娘 没有体验到,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地表演出来呢?

我 这就得靠你的潜意识记忆——情感记忆的帮助了。

姑娘 潜意识里的情感记忆?您是说我必须下意识地记住我的情感吗?

我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人类对于情感的记忆很特别,我们总是下意识地记住某种情感,又下意识地把它调动起来。这种情感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位艺术家都不可或缺。正是这种情感记忆,使得经验成了我们生活和艺术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学会如何利用这种情感记忆。

姑娘 可是,这种情感记忆在哪儿呢?怎么样才能找到它呢?有人知道怎样找到它吗?

我 哦,有很多人在研究它。法国心理学家忒阿杜勒·里博在二十多年前就首次提到了这个问题。他将其称之为“情感记忆”。

姑娘 那它是怎么起作用的呢?

我 它是通过生活中所有外在表象和我们对这些表象的感悟发生作用的。

姑娘 您能举个例子吗?

我 例如,在某个城市里,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结婚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他们结婚时都很年轻。在那个晴朗的夏日夜晚,他们在一片黄瓜地旁散步时,小伙子向姑娘提出了求婚。他俩当时都很紧张,年轻人在那种情况下大抵都是可爱的。他们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摘一根黄瓜嚼在嘴里,享受着黄瓜的清香、脆爽和夏日的阳光留在上面的余温。他们俩就这样,满嘴嚼着黄瓜,一边说一边吃,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一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在结婚的晚宴上,一盘新鲜的黄瓜被端上来——没有人知道当他们看到这盘黄瓜时,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接下来是多年平淡如常的日子,也有生活的艰辛,他们后来有了孩子,也自然增添了不少生活的困苦。他们有时也吵架、生气,甚至彼此不说一句话。不过他们最小的女儿发现,要想让他们和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餐桌上放一盘黄瓜。就像有魔力一般,他们一看到黄瓜,就会忘记争吵,然后又变得彼此温柔相待和互相理解。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女儿都认为他们的这种忽然改变是因为他们都爱吃黄瓜,直到有一次妈妈给她讲了那段求婚的故事,她才恍然大悟,明白事情原来是这样。我在想你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也破涕为笑呢?

姑娘 (她非常爽朗地说)一定会的,外部环境勾起了内心情感嘛。

我 要我说可不是勾起了情感。我更愿意说是外部环境使这两个人不知不觉间重温了往日的旧梦,他们抛开了时间、理性,或许甚至是——欲望的束缚,就这么下意识地进入了多年前的旧梦。

姑娘 不对吧,他们不应该是下意识地重温起了旧梦,因为他们知道黄瓜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