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卖书的杂货店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下人们并没有宣布。但是自己家庭内部的人全知道了。俞嘉和恢复了天天给琼华、建华和媛华补习的老例,沈明贞也照旧到书房来闲谈。琼华就不必跑到上海去了。这一切内情,都由立华写信告诉了树华。
树华回了信,他只是说了几句琼华还缺少锻炼,鼓励她以后要坚强一些,不应该自杀。对母亲和大哥他也都是一句“需要锻炼”。他讲了很多很多他自己目前参加救亡运动的情形。他说过去只希望到上海来上大学找出路,可是全都错了。这里比家乡开通,可是呢,这里有这里保守和落后的东西,照样叫人气闷。他说这里洋气十足的人物,要抄一抄老底,其实和大伯爷都是一丘之貉。上回他跑到一个教授家去,一提起来,还和他论世交哩。原来那人早年在留日预备学校里和大伯爷同过学。他描写了一大通他的救亡生活,交了好些朋友,还游行,开会,写文章。他说他们课也不大上,自己举办救亡讲座,跑到救亡委员会去刻蜡板,一熬熬半夜,饿了用小煤油炉子大家烤馒头块吃,真有意思。他还寄来好几期薄薄的《大众生活》,他信上说,这几期是报道北平学生的救亡运动的。这叫做“一二·九”运动。学生们还下乡去宣传……
自这以后,树华的信越来越多,每次信来,都是由沈明贞直传到小建华,成为全家传阅和议论的中心。他信里讲的那些生活使他们全体都十分感兴趣。日本已经占领东北啦,马上要占华北啦。学生们已经冲出家庭和课堂,出去救亡啦,……这变成了全家老少的话题。连前来附读的媛华,也看了不少的《大众生活》,知道了上海救国会和北平民先队都是怎么一回事。
终于有一次,树华来信建议家里开的商店来“做些工作”,代销《大众生活》这个刊物。沈明贞和立华稍稍商量了一下,就回信同意了。商店嘛,就是卖东西的,什么东西不好卖?
于是在半个月之后,从邮局寄来了上海发出的挂号邮包。立华叫张孝明去取,取回来一直送进后面堂屋,全家老幼都来看。是打得方方正正约四寸厚的两个大牛皮纸包,外面拴着线绳,沈明贞亲自拿着剪刀把绳子剪开了,打开纸包还有一层马粪纸板,再取下来,露出了崭新整齐的刊物。明贞自己动手数,每包五十本,共一百本。她脸上露出喜色,说:“好!我们一定要把这些书全卖出去!”
立华把包里的书店批发单据拣出来,说:“我们搁在柜台上卖!”
已经恢复了脸上红润的琼华说:“光搁在柜台上恐怕还卖不完,我拿几本到学校去卖给同学。”
建华说:“我也要。”
立华摇头:“人家是批发给我们的货!看见发货单没有?”
建华立即反对:“这和别的货可不一样!这不是冰糖、红糖、草纸!卖这个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为了……”
“为了抗日救亡!”琼华一口接过去。
“那当然。”立华也不让步:“不过,我们要好好地卖,让城里的念书人都知道我们商店里在卖这个刊物。那就不能都分散开你几本他几本。要真的打出来我们卖救亡刊物的旗号,往后再来刊物,也好办了。”
沈明贞想了一想,点头道:“对,我看我们可以在大门口出一张广告,写上本店代售上海新出的《大众生活》刊物!”
“好主意!阿娘的主意对!”几个孩子一致拥护母亲的主张。大家七嘴八舌,热心议论起来。
建华说:“到前面柜台去,拿张大红纸来写广告,把它贴到门口。”
立华说:“贴在门口墙上可不好。要是刮风下雨,就弄烂了。不如贴在一块木牌上。我们有货箱板,可以用。后面还做个支架,白天摆出去,夜里收回来。”
大家都说好,琼华又补充道:“也不要用大红纸,顶好用白图画纸,画上画,写上美术字,人家外边的大商店都是这样做广告的。俞哥就会画。”
沈明贞说:“我看顶好把这一期刊物的内容都写到广告上,叫人家知道我们卖这个书是什么意思。”
“对啊!对啊!”大家越商量主意越多,俞嘉和也进来了,他抚摩着光滑的新刊物封面,说:“好极了,这一来,我们这里变成了在县城传播新文化的发行所,就不是原来的杂货商店了。……可是,不过,”他打量了沈明贞一眼,说道:“不过,我看伯母你要考虑考虑。这么一干,可同几个孩子在家里读书不一样了。那是关着门的事。这一来,是把传播新思想的招牌打在大门外面,对谁也瞒不住了,恐怕你们那位大伯爷……”
立华抢过去说:“我才不怕他!以前我怕他,在他面前要装腔作势。现在我连装也不要装了。他来了,我就硬碰硬。只看阿娘意思怎么样。”
沈明贞昂起头来,两眼平视着晚辈们,将牙齿咬一咬下唇,说:“我不怕!我要自己去站柜台!”
立华抢着说:“那你老人家就不必了。我去站,我自己卖,这刊物又不犯法,上面明明白白印着上海的出版地点。我又不是偷来的私贩来的,这里有发货单据。不比他们有些店铺秘密卖鸦片烟的强得多?就是把我抓了去我也敢说话!”他说着这话,神色镇定,显得胸中有了成熟的打算。
沈明贞看着俞嘉和那怀疑的神气,便笑了一笑,说:“小俞,你是想问我怕不怕出危险,是不是?你是疑心我们家一向对我们那大伯爷服服帖帖,在这事情上敢不敢顶他。是不是?”俞嘉和不言语。
沈明贞看他默认了这话,就又接着说:“你不要看我一向受他的气不出声,也不许孩子们出声,那总是我们家的事。事情总得分个大小,受气也得分个值得不值得。这卖书的事,是树华给办的。我说啊,‘这值得!’”她脸色庄严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使俞嘉和不禁感到全身受震动。他知道,她的儿子树华实际上是她的引路人,他的话她都听。而且她这句话是能够分辨是非轻重的话,他还没有想到,她对事情能作出这样的区分来。便点了点头,说:“伯母说得对。你老人家有决心,我们还怕什么?”
于是一家人商量好了,就分头动起手来,建华上文具店去买厚图画纸和水彩颜料,小俞设计,琼华剪贴,立华跑到前边柜台去布置卖书的货架。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大早,崔友记杂货店门口竖起了一个全城少见的美术广告牌。四尺宽,三尺高,下面又用铁丝架离地三尺架起来。雪白的纸,彩色的画,黑红两色的毛笔大字,非常醒目。上面用墨笔横写一行字“本店代售《大众生活》”。那《大众生活》四个字是仿照刊物上的原刊头放大了写的。下面贴着一张彩色的《大众生活》封面画,也是照原封面画的。旁边用红字写着四行广告:
当前主要救亡刊物
唤起民众抗日救国
反映各地救亡运动
言论泼辣记载翔实
最后用小黑字楷书标明:“定价一角,购请从速。”
这幅广告真正是新鲜,当时就招引了很多过路人来围着看,有的老太太问:“崔家里进了什么新鲜货了?是女人衣服吗?”因为那幅封面上画着个女学生。有的识字人就说:“什么衣服!崔友记卖书哩!”
“卖的这是什么书?好看吗?”也有的人由于好奇就进去看。
崔友记杂货店的店堂完全是旧式的,五开间排门,进了排门就是木制的长柜台。货架在柜台里面,平时顾客只能在柜台前面对货物远望,指着让伙计把货拿下来看。货架上的货物一半是旧式的糖、油、草纸之类杂货,另一半是较新式的洋广杂货。现在,进行了一些改装,货架正中腾出地方立摆着五本《大众生活》刊物,封面向外。旁边放着一厚叠,前边柜台正中摆一个小木盘,盘里也放着五本,算是任人翻阅的书。这是杂货店里从来未有过的陈设方法。实在说,有一点儿不伦不类。再加上店里少东家崔立华今天亲自出来站柜台招呼顾客:“要看看新来的刊物吗?有新知识,不贵。”好奇的人翻开看了看,也有个把买的。不大一会工夫就有县城里中学的教师听到消息跑来买了。
一会儿,沈明贞从后面出来,站到柜房的后门口。她看见立华正站在那里卖书,有人问他:“你这书是从哪里进的?”他指着书后面的字告诉人家:“喏喏!上海生活书店!这不是写着?主编人叫做邹韬奋,有名的记者!”
还有人懵里懵懂地问他:“什么叫救亡运动呀?”他就给人家解释:“救亡运动啊,就是挽救中国危亡的运动。现在日本占了我们东北,又进攻华北,中国快要亡了……”他在一面做生意一面宣传。沈明贞看了一会,不觉微微笑了。她也很高兴,这个大儿子自从离开学校当了商人以来,简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采焕发过,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心做过生意。你看他那笑容满面不厌其烦的样子,瘦削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她这才发现,原来一向被她自己看做萎靡不振的大儿子,也同二儿子一样地在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平时怎么连做母亲的也看不出来呢?她还看见了好几个身穿长衫的不过十几岁的中学生站在柜台旁边翻着读下去,一页又一页,店里一个伙计上前干涉:“买不买?不买请不要把书翻脏了。”立华听见了,却立刻说:“不要紧的,买不买都一样可以看。张孝明,你去搬凳子来,放在柜台前面叫他们坐着看。”明贞站着看了一会,完全满意这样的气象。这气象是自从她进了崔家门,自从见到这个商店之后,所从来没有的。她嘱咐了一声伙计们好好做生意,自己微笑着回到里面,找俞嘉和谈天去了。
这次的买卖做得很好。没过多久,树华又从上海寄了一包书来。这本书叫《大众哲学》,是沈明贞和立华起先从杂志上看见过的,现在出了单行本。于是他们又照办起来,做广告,摆门市。以致附近的街坊和做杂货店的同行都传说起来:“崔友记要改行卖书了。”也有的在猜测:“书生意赚钱吗?不晓得折扣有多少。”还有的说:“他家老二在上海大码头上,想必总是好销的货才弄回家来。到底读了洋书也管用,会挣钱。以前周家的老大就是出外读了洋书,后来开起银行的。”但是,卖了一阵,终于被这个闭塞的县城里少数懂得外面情形的人注意到了。
县党部传崔友记的掌柜崔立华去“谈话”。立华走了,沈明贞在儿子已经出门之后,才听到张孝明跑进来报告,她心里着急。经过这年把读杂志,看书,她已经大体知道国民党的县党部是怎么一个东西,立华一去,难保结果如何。为什么这孩子连招呼也不和她打一个,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呀。她问张孝明:“他穿什么衣服去的?走的时候什么样子?拿着什么东西?”
张孝明回答:“大少爷出门连衣服也没有换,很随便。随手拿过一顶呢帽子戴上,夹了个大公事包,就走了,没有进里院来。”
沈明贞在屋里坐立不安。当县里放出风来要捉她的儿子树华那时候,她还弄不大清为什么,只感到为孩子担心。而现在,她猜出来了,一定是为了卖进步书刊,这些书刊虽然是合法的,其中的实际内容却是反对南京政府不抗日的政策的。她成天在家里和小俞、立华他们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现在来叫立华的是国民党的县党部,那……那说不定立华这次去了就如同羊入虎口,被扣起来!她这两年从书报中间和闲谈中间也知道了不少这类乱抓人的“笑话”。抓《马氏文通》读者的事她知道。还有把抽屉里有一本红皮日记的青年抓去的哩,理由是共产党是“红色”的。这个黑暗得像铁桶一样的县城,难保不出什么事情!立华这个孩子,一向还细心,为什么今天这么毛草,连想都不想就去自投罗网?如果出了事,岂不是冤枉?
她越等越着急,从下午四点知道消息,直等到晚上七点多,天渐黑了,还不见立华回来,一家人为等他,晚饭也没有吃。沈明贞越想越急,她认为立华很可能是出了危险。她不敢和淑仪谈,怕这个儿媳妇为人太柔弱,一听这样的事会吓坏。也不和琼华建华谈,怕他们嘴上不把风,胡说出去更加不好。只对俞嘉和讲她的担心。讲了几句,说:“立华可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啊。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他要是有个好歹……”说着眼泪都差一点掉了下来。俞嘉和只得劝说,他认为不会的。今天立华走的时候连他也不知道,事先没有商量。但是,他说,前些天,关于他们卖救亡书刊县里会不会注意的问题,他是和立华讨论过了的。两人的意见一致,可能注意,也可能来没收或禁止营业。但是更大的罪名,例如“赤匪”之类,未必扣得上。他们没有丝毫别的证据,这些书全是公开合法的书!所以,结论是不怕他们,硬挺!他劝沈明贞不要那么着急。
但是说到底,在这种世界讲什么证据和公开合法,实在谁也没有把握到底会出什么事。一直等到将近八点,还不见立华的面。琼华也知道是大哥被县党部叫去了。她进来,尽量表示镇静地对母亲说:“咱们吃饭吧。大哥不是个笨人,有什么事情他会应付的。”原来她早已和母亲想到一路去了。建华一反常态,坐在平时吃饭的堂屋角落里,捧着一本书看,一句话也不说。淑仪躲在自己房里不露面。沈明贞实在没奈何,恐怕再不吃饭,会使全家更加七上八下,只得下命令道:“张大娘,开饭吧。”
当张大娘她们把碗筷摆好,大家刚向桌边落座的时候,坐在中间上首的沈明贞一抬头,却见立华提着那个大黑皮包迈步进来了!这一下她好像把已经失散的儿子又捡了回来一样,喜出望外,高声叫道:“立华!吃饭了没有?快来吃!”
立华把皮包放下,帽子交给淑仪,自己坐到桌边,笑着说:“吃是不用吃了,那个县党部书记长请我了,只喝口汤吧。”
“呸!”琼华立刻把双眉一竖,眼睛瞪着哥哥,手指头指着他说:“你去吃县党部的!我们一家还为你着急!早知道不如我们早吃饱了去睡觉!”
建华也气得挺起胸膛大声说:“去县党部做客吃饭!以后你就不要再和我们一桌吃,不要回家来。”这个最小的弟弟竟要开除做大哥的“家籍”。
淑仪带着忧惶的面色看着丈夫。还是俞嘉和说:“你们怎么这么着急!听他讲嘛!”
立华笑一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肉片炒姜芽在嘴里嚼着,慢腾腾地说:“那饭吃得不舒服,别反了胃,我先吃口姜暖一暖。”
沈明贞沉默不语,她眼里满含着期待,望着立华,她是相信自己的儿子决不会做出坏事的,要不,她这个要做伯惠尔母亲的志愿还怎么立得起?她理解她的大儿子,这个从小和她相依,实际上关系比二儿子还要密切的儿子,她知道他的心,也不催他说话,耐心等着他卖完关子。
立华吃喝了几口,才说:“嗐!你们猜怎么样?那县党部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大松包!”
俞嘉和立刻笑着接上去说:“我早就猜是这样。”
立华却摇着头说:“猜是早这么猜,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们那么一个庞然大物,会这么不中用!”
沈明贞也憋不住了,问道:“怎么不中用,他们那么多人还害怕你这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立华说:“不是他们打架不中用,是笨得不中用啊!”
于是他讲在县党部的经过:
“起初我呀,虽然明知他们抓不住我什么把柄,但是也免不了有点担心。后来,走进了县党部,说明我是谁,那位书记长大人居然就亲自接到台阶跟前。我心里想,你算什么官,我犯不上尊重你,我就大大咧咧往那里一坐,等着他审问我卖书的事。结果他呀真怪!竟一句也不提这些事情,口口声声崔大少爷。说当地绅耆都知道崔大少爷如何如何青年有为等等,真把我的隔夜饭都快呕了出来。”
“噢,他们请你去是专为捧你的?”淑仪困惑地问。
“别信他,才不会呢!”琼华撇嘴。
立华又笑笑说:“你听着呀!后来,他就说,找我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想和我谈谈心。于是就说他怎么样加入了国民党,怎么样追随过陈果夫。说:‘年轻人就是要办党务,才有出息。’忽然又一转,说‘人民阵线和党也是一个意思’,问我知道不知道人民阵线。我装糊涂,说只知道法国有人民阵线,他说中国也有,上海就有。我问他是从什么报上看见的,他说了半天,原来是国民党的什么内部通报上说的。我就说:只听说中国有统一战线,没听说有人民阵线,他马上就拍大腿,说那是一样的一样的!”
“胡说!”俞嘉和忍不住笑起来。
“是呀。”立华却忍住笑继续讲:“我一想,对送上门的傻瓜怎么可以轻易放过?我就问他,知道上海那统一战线里一位领袖人物是谁吗?他说不知道,我说就是他们贵党总理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这个傻瓜竟完全不知道,还说‘先总理的夫人,那怎么会’。我正颜厉色地保证,决无错误。闹得他云山雾罩的,最后说我们当然得唯孙夫人之命是从。以后又问我上面的人民阵线还有什么人,这里又有什么人。我哈哈大笑,说上面的除孙夫人之外,还有国民党先烈廖党代表仲恺的夫人,还有位前清进士叫沈钧儒,还有辛亥革命元老,还有几位大律师,这都是从报上看来的。至于我们这个地方,我实在打听不到哪里有这样的大人物,如果有,我一定前去拜望,只怕我是无名小卒,高攀不上这种大人物呀……”
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了,俞嘉和笑着说:“你就该请他介绍你加入人民阵线。”沈明贞微笑道:“我就不信国民党书记长有这么呆。”建华说:“瞎编的。”
立华把拳头向小弟弟面前一晃,说:“瞎编的是小狗!我跟他这么胡扯了一顿,看起来这家伙的能耐也施展得差不多了。他大概想套出我几句话来,自己可又这么笨,还要套人家!最后没话可讲,又说我是这县城里的名士,会做诗,他要认识认识城里的名士们,请我介绍。最后又留我吃饭。我本想不吃,他在那里谈诗论文的,我一想,和这种人目前还没有撕破脸,暂时不要惹他。我就坐在那里听他狗屁不通的又说了一阵,杜牧是杜甫的后代。才告辞回家。……真恶心!他们那县党部里的肉煮得像豆腐渣,汤像涮锅水!”说罢又举起勺子喝了一大口火腿肘子冬瓜汤。
这一下全家哄堂大笑。沈明贞笑得左手捂着胸口,用右手指着他说:“好!这都是我把你养娇了。你在县党部赴宴还嫌汤像涮锅水。我们倒是炖好的稀烂的肘子,等你等了两个钟头,都成肉冻了。你这大少爷还不将就点吃下去!不要馋得眼睛里都爬出馋虫来。”
俞嘉和摇头道:“可真想象不到他们是这个样子。只知道他们凶狠残暴,不知道他们却是昏聩糊涂。”
“是又凶狠残暴,又昏聩糊涂。”立华补充了一句,他又吃那肘子。大概是去那县党部真没有吃饱,差不多又吃了半顿饭。弟弟妹妹们也都等他等饿了,又有他的滑稽经历佐餐,大家胃口大开,除了四碟炒菜,还把一大锅火腿肘子炖冬瓜吃得盆光碗净,连张大娘来收碗的时候也笑着说:“大少爷一回家,连洗碗都省事了。”
这件事情自然还完不了。又过两天,崔甫廷就差人来叫沈明贞了。明贞没奈何,只得去。临走前,她可是对立华和小俞都说得清清楚楚,她正正经经地说:“立华你上回走了一趟,这次该轮到我了。你们看着,我也得把事情办妥了回来,要不,输在大伯爷手里,我们这崔友记还开什么门。”她说话的神气,不是对自己的儿子,完全像要去完成什么任务,事前向同事作交代。立华点头,说:“好的,阿娘,咱们分头办事。”俞嘉和看了,觉出来这母子两个之间的关系好像都有点变化了。现在他们家的事好像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事,他时常动脑筋去观察。
沈明贞外表仍然和从前去见大伯爷时完全一样。穿裙子,戴勒额,硕大无朋的上衣。慢慢地走着,到了崔甫廷家,轻言细语。进入堂屋以后,还是等了几分钟才见崔甫廷出来。他这一次让完了茶,就慢慢腾腾地开口道:“听说你们店里的生意最近还好?”
“是还可以。”沈明贞小心谨慎地选择着词句。
“说是你们进了些书啊?哪里来的呢?”他又问。
沈明贞老实答道:“树华从上海批发来的。”说到这里,她意识到崔甫廷对于树华素来不抱好感,立即补充说明道:“他在上海,也还是关心家里的生意。他好心好意给家里进货,我们自然要卖,卖得还可以,都销空了。”
崔甫廷皱着眉头说:“不过,我们崔家的家风是诗书继世忠厚传家。那种时兴的花样,我们是不学的。杂货店嘛,就是杂货店,不是书铺,怎么去卖书?听说门口还贴花花绿绿的广告,有些学生去买书,立华还在那里讲什么。他卖的书是不是正经,新妹你又不晓得,不要弄出乱子来,你落在绊坑里还不知道。儿女不教不成器,我做家长的不能不提醒你一下。”
“噢!噢!”明贞连连表示听到了。等他说够了,她才慢慢地作出心平气和恳切陈词的表情,说道:“自然,我们做生意要守老辈的规矩。不过呢,既说做生意,不论老辈幼辈总都是要图个赚钱。现在风气开了,许多城里商号争买卖也很厉害,自己没有点新花样,钱从哪里来?立华这孩子做生意还是尽心的,到底年轻些,脑子里花头多,他说要学人家大地方的商店,做广告,还要推销。我想横竖是为了赚钱,就点了头。进点书,这也是新货。只卖油盐酱醋哪里赚得出多少来。老办法嘛,哎哟,那刘盛记不是和我们开的一样的店?总是老办法,连一点洋袜子雪花膏都不进,不是弄得维持不住,在裁伙友了?弄成那样我怎么向大哥你交账呢?我们年年结账有点盈余,也是立华那孩子很用了些心思的,这承华都知道。”
她这一套是预先在肚子里打好底稿的。说得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她明知道崔甫廷不懂得那些《大众生活》、《大众哲学》是什么,可是她懂!她怀着高傲的心情,心想你不要再装腔作势了。你过去吓得住我,现在吓不住了,我懂得的事情比你这个须眉男子一家之长多得多!我就明欺你一下,看你怎么样!
果然崔甫廷被她唬住了。他说来说去,最怕的还是买卖不赚钱。二房里的买卖,实际上除了二房一家嚼裹之外都是他的,他又不要操多少心,立华等于是他雇佣的伙友。所以一听不这样做就不好赚钱,他也就对于维持祖上规矩不那么热心了,只是继续叮嘱道:
“要是真赚钱,那生意当然还可以做,县城里现在读书的人也多了些。不过,书这种货色,总是卖不了太多的,买了一本就够读几年的了,与其卖书,倒不如进点钢笔、墨水、洋信纸那些。我看现在学生写字用毛笔的很少了。”
“好主意!好主意!”沈明贞心里暗笑,嘴里却顺从地连连答应:“我回去嘱咐立华,去找门路进货就是。”她现在和他说话不再像从前那样,表面顺从心里生气了,现在她觉得乱发威风的对方实际站在暗处,自己站在明处,可以提着线儿耍弄他,这挺有意思的。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胜利之感。这胜利的味道很新鲜,可不是家里妯娌姑姨们拌嘴时的那种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