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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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续讲剽悍的堂吉诃德及其忠实的侍从桑丘·潘萨在那被误认为城堡的客栈里遭受的无尽磨难

这时候,堂吉诃德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于是,就以前一天挨过棍子之后同样的腔调召唤起了他的侍从:

“桑丘,我的朋友,你还在睡吗?你还在睡吗,桑丘,我的朋友?”

“睡个屁呀,我倒是想睡!”桑丘满肚子怨气和怒火地答道,“这一夜,简直就像所有的魔鬼都跟我过不去似的。”

“你该有这种感觉,确实如此,”堂吉诃德说,“不是我无知就是这座城堡中了邪魔,因为,你该知道……不过,我这会儿想跟你说的是,你必须发誓,直到我死,你都必须保守秘密。”

“好吧,我发誓。”桑丘回答。

“我这么说,”堂吉诃德说道,“是因为我一贯反对损害别人的名声。”

“说过了,我发誓,”桑丘又重复了一遍,“您不过世,我就只字不提,不过,但愿上帝保佑能让我明天就说出去。”

“桑丘啊,我待你就那么不好,”堂吉诃德回答说,“竟至于让你恨不得我马上就死掉?”

“倒不是因为那个,”桑丘说,“我一向反对长时间把事情搁在心里,不想给捂烂。”

“不去深究因为什么啦,”堂吉诃德说,“我更相信你的情义。是这样,你一定得知道,今天夜里,我碰上了一件奇怪得不知该怎么说是好的事情,长话短说吧,告诉你,就在刚才,这座城堡主人的女儿,一位大半个世界也难得见到的俊俏佳丽,跑来找我了。”

“该怎么跟你说她的姿容仪表呢?该怎么跟你说她的机敏聪慧呢?该怎么跟你说她的那些我因为必须对自己的意中人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保持忠诚而只好不碰不提的隐秘呢?我只想告诉你,就连天老爷都对命运赐给我的莫大恩惠吃起醋来,若不然就是(这种可能性更大),正如我已经说过了,这座城堡中了邪祟,正当我跟她亲亲热热、情话缠绵的时候,突然,没看清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只手来,那手连着一个无比高大的巨人的胳膊,接着就冲着我的下巴颏上给了一拳,打得我鲜血淋漓,然后又对我连踢带踹,弄得我比昨天由于若昔难得的非分之想而让那些加利西亚人收拾了一通(这你是知道的)之后的情况还要惨。所以嘛,据我推测,那位佳人的秀色绝不是为我准备的,一定是由某个有魔法的摩尔人在为自己独享而把持着。”

“也不是为我,”桑丘接茬道,“因为,对我下毒手的摩尔人足有四百多个,所以,相比之下,那次挨的棍子简直就可以说是点心和婚礼面包了。不过,请您告诉我,老爷,咱们都成这样了,您怎么还能说这是一次美妙而奇特的遭遇呢?”

“尽管您还算不错,像您说的,有幸搂抱过绝代佳人,可是,我呢,除了一顿今生今世从未想到过会挨的臭揍之外,又得到了什么呀?算我晦气,老妈不该生我,我不是游侠骑士,也压根儿不想当骑士,可是,每次遇上倒霉的事情,却总是我吃最大的苦头!”

“这么说,你也挨打了?”堂吉诃德问道。

“不是说过了吗?尽管我不是骑士,”桑丘回答。

“朋友,不必难过,”堂吉诃德说,“我马上就来配制那神奇的香油,有了那东西,咱们眨眼的工夫就没事了。”

这时候,圣兄弟团的捕快已经点亮了油灯,转身回去想看看那个一心以为遇害了的人的情况。桑丘看见他身穿衬衣、头缠绷带、手端灯碗、满脸凶相地走了进来,就问他的主人:

“老爷,他不会就是那个有魔法的摩尔人因为还不满意又回来跟咱们找麻烦吧?”

“他不可能是那个摩尔人,”堂吉诃德答道,“有魔法的人是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看不见,总能感觉得到啊,”桑丘说,“否则的话,我怎么会脊背发凉呢。”

“我也有这种感觉,”堂吉诃德附和道,“不过,这也不足以说明眼前这家伙就是那个有魔法的摩尔人。”

看到他们俩像没事似的在闲聊,那个捕快委实吃了一惊。不过,堂吉诃德倒是真的平躺在那儿,因为身上的伤痛和膏药而一动都不能动。捕快凑到他的跟前对他说道:

“喂,伙计,你怎么样?”

“如果想要开口,我会比你有教养得多,”堂吉诃德答道,“你这个蠢货,这个地方的人难道都这么跟游侠骑士讲话吗?”

那个捕快哪里受得了一个那副模样的人的这种侮慢,于是举起灌满了油的灯碗,一下子扣到了堂吉诃德的脑袋上,砸得他晕头转向。屋子重又变得一团漆黑,那捕快也拔腿就走了。这时候,桑丘·潘萨说道:

“用不着怀疑了,老爷,这家伙就是那个有魔法的摩尔人。他一定是把好处留给了别人,对咱们却不是用拳头打就是用灯碗砸。”

“可不嘛,”堂吉诃德说,“对这种魔法的事情,不必在意,更犯不着发火生气,由于看不见摸不着,再怎么着,也不知道找谁去算账。桑丘,如果能行的话,你赶紧起来去找这个城堡的主人,设法让他给我弄来一点儿油、酒、盐和迷迭香,我要配制那救命的香油,说真的,我觉得这会儿就急着需要,被刚才那个幽灵打伤的脑袋上流了好多血。”

桑丘强忍着浑身的剧烈疼痛爬了起来,摸着黑朝店主的房间走去,但是却遇到了在门外偷听对手会有什么反应的捕快,于是就对他说道:

“先生,不管您是什么人,求您发发善心、行行好,给我们一点儿迷迭香、油、盐和酒吧,这可是给世上最了不起的游侠骑士之一疗伤用的啊,那位骑士被藏在这家客栈里的那个有魔法的摩尔人打成了重伤,这会儿正躺在那张床上呢。”

听了那话之后,捕快断定自己碰上了个傻子。

由于此时天已经放亮,他就打开了客栈的大门,叫来了店主,讲了那个活宝的要求。店主立刻照办了,桑丘就把那些东西拿去送给了堂吉诃德。

那会儿,堂吉诃德正抱着脑袋疼得直哎哟,其实灯盏只砸出来了两个大包,他以为的血不过是被整个事件吓出来的汗罢了。总之,他接过那些材料,将之掺和在一起放到火上去煮好一阵子,直到他认为好了的时候为止。接下来,他想找个大肚子瓶来盛药汤,因为客栈里没有,也就只好将就着用一个店主白送的铁皮油壶来取而代之了。

他冲着那油壶念了八十多遍《圣父经》,还念了八十多遍《圣母经》《圣母颂》和《我信经》,边念还边画十字以示祝福。桑丘、店主和捕快见证了那一整套程序,而那脚夫却已经在不紧不慢地打点起了自己的牲口。

堂吉诃德在履行了祝福仪式之后,就想亲自试试自己炮制出来的那神药的效验,于是,就端起灌满油壶之后还剩在锅里的足有半阿孙勃雷的药汤喝了起来,不过,没等喝完就开始呕吐不止,直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得干干净净,一阵猛折腾,弄得他出了一身大汗。

他让人盖好被子、不要管他。就这样,他盖着被子一连睡了三个钟头,醒来之后,觉得浑身无比轻松,伤痛缓解了许多,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康复,从而相信真的找到了费埃拉布拉斯香油的秘方,有了那一法宝,此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面对无论多么凶险的打斗、拼杀和较量了。

桑丘·潘萨也觉得东家的康复是个奇迹,所以就恳求主人允许他将还剩在锅里的不少药汤喝了。得到堂吉诃德的首肯之后,他双手捧起药锅,满怀希望、满脸欢喜,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灌进肚子里的药汤绝对不比他的主子少。不过,问题是,可怜的桑丘的肠胃一定是不像他的东家那么娇嫩,尽管没有呕吐,但却恶心和闹腾得直冒冷汗、死去活来,真心以为自己大限已到。

由于难受得不行,他就大骂那药汤和让他喝那药汤的混蛋。看到他那副模样,堂吉诃德说道:

“桑丘啊,看来这都得怪你不是受封的骑士,我觉得这药对不是骑士的人不灵。”

“您既然知道,干吗还让我喝呀?”桑丘还嘴说,“我本人和我的祖宗八代也真是倒了邪霉啦!”

这时候,药汤已经发起了效力,那可怜的侍从突然开始上吐下泻起来,由于他已经重又躺了下去,仓促之间,弄得身下的蒲席、身上的麻毯一塌糊涂,只能一扔了事。热汗冷汗交互流泻,他本人以及所有在场者无不以为他行将就木。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将近两个钟点,不仅没能像他的东家那样,反而更加虚弱瘫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前面已经讲过,堂吉诃德自觉身轻体健,于是,就希望马上动身前去寻奇历险,觉得在那儿耽搁时间是世界以及世上那些需要他庇佑的人们的损失,如今有了自己炮制的仙方妙药作为保障,那心情就更为急切了。

在这种愿望的驱动下,堂吉诃德亲自鞴好了若昔难得,接着又打点好了侍从的毛驴、帮他穿戴整齐、将他扶上了驴背。随后,他自己翻身上马,这时发现客栈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根看青人用的铁头木棍,于是便随手操了起来准备充作长矛之用。

当时客栈里一共有二十多人,大家全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店主的女儿也在其中。堂吉诃德眼睛盯着那位姑娘,不时地发出一声仿佛出自肺腑的叹息,人们,至少是那些前一天晚上看见他贴膏药疗伤的人,还以为那叹气是因为肋骨疼痛的缘故呢。

主仆二人催动坐骑款款而行,到了客栈门口,堂吉诃德叫过店主,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对他说道:

“堡主阁下,鄙人定将终身铭记在贵堡所受之诸多莫大恩惠。在下愿为阁下昭雪所受狂徒之辱以表拳拳之忱,须知鄙人将助弱、洗耻、除暴视为己任。恳请阁下仔细回忆,如有可托之处,但讲无妨,在下愿以所事之骑士之道立誓,定让阁下得遂心愿、意张志得。”

店主以同样的平静答道:

“骑士先生,本人并无仇怨有劳大驾伸昭,如果有人胆敢不恭,本人知道应该怎样讨回公道。本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阁下付清一夜的店钱,包括两头牲口的草料以及二位的饮食和铺位。”

“难道这是客栈?”堂吉诃德问道。

“是的,而且从不欺客。”店主回答。

“我一直被蒙骗到现在,”堂吉诃德说,“我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城堡,而且是一座很不错的城堡。不过,既然不是城堡而是客栈,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请你们免了店钱,我总不能违反游侠骑士行当的规矩,对此,我非常清楚(至今还没有在书上看到相反的例证),无论是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从来都没有为投宿住店花过钱,因为不管多么好的招待都是他们该当享受的法定特权,这是为了补偿他们为建功立业而经受的那难以名状的劳顿:没日没夜,没冬没夏,或徒步或骑马,或忍渴或挨饿,或顶酷暑或冒严寒,历尽了天上的一切风云变幻,尝遍了人间的种种艰辛磨难。”

“我跟那无关,”店主回答道,“欠债还钱,少说废话,别扯什么骑士不骑士,我只管收回自己的钱款。”

“你是个蠢货,是个坏老板。”堂吉诃德说着双腿一夹若昔难得,端着手中的木棍冲出了客栈,没人上前阻拦,他也没有回头看看侍从是否跟了上来,径自扬长而去。

店主看见他没有付钱就走了,于是,就去找桑丘·潘萨讨账。桑丘却说,既然他的主子不付账,他也不会给钱,作为游侠骑士的侍从,投宿住店无须付钱的规矩和道理,对他和对他的东家同样适用。店主对此不以为然,就对他说,如果不痛痛快快地付账,总会有办法让他既得吃苦还得掏钱。

桑丘回答道,按照他东家致力的骑士道的规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能由他坏了游侠骑士们自古流传下来的好规矩,也不能让后世的游侠骑士的侍从们怪他葬送了这么合理的特权。

活该走背字儿的桑丘倒霉,客栈里的人中有四个塞哥维亚的毛条匠、三个科尔多瓦马驹山的货郎和两个塞维利亚集市的住户。

这些人天生没有正行,心地不坏,喜欢促狭、戏谑。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凑到了桑丘的跟前,将他拽下了毛驴。其中的一个进到屋里从客房的床上抓起一条毛毯,将他放到了毯子的中央。他们抬起头来看了看,觉得屋顶太低,难以施展,于是,就来到了露天的院子里。

在院子里,他们用毯子兜着桑丘抛起又接住、接住再抛起,就像狂欢节时拿狗取乐一般,把他当成了玩具。被人用毯子兜着抛上落下的可怜虫的大呼小叫终于传到了堂吉诃德的耳边。他驻马静听,还以为又来了什么一展身手的机会呢,结果却发现那嚎叫之人竟是自己的侍从。

他立即掉转马头,不无艰难地跑了回去。

由于那客栈已经关起了大门,他就绕着客栈兜起圈子,想找个能够进去的地方。他刚刚走到院子的墙边(墙头不是很高),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侍从的悲惨处境。看见桑丘在半空中忽上忽下,那么滑稽、那么轻盈,如果不是心里头憋着火,我敢断言,他准会纵声大笑。

他本想蹬着马背爬上墙头,可是浑身酸疼,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好骑在马上冲着那些捉弄桑丘的家伙们破口大骂,至于骂些什么,这里就难以尽书了。

不过,那些人并没有因此而就不再欢笑、不再嬉闹,飞上飞下的桑丘也没有因此而就停止忽而恐吓忽而告饶的嚎叫。

然而,一切全都没有用处,那些家伙直到自己玩够了,才最后罢手。他们牵来了毛驴,将桑丘扶了上去并把他的外套搭到了他的身上。

好心的马里托尔内丝看到他被折腾成了那个样子,觉得应该给他弄口水喝,于是,就特意从井里打了一罐,因为刚打的水更为清凉。桑丘接过水罐,正要喝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听到了主人的喊声:

“桑丘,我的孩子,不要喝水。好孩子,不要喝,那水会要了你的命。看见了吗?我这儿有那仙药(边说边晃动着装有药汤的油壶),只要喝上两滴,包你不再有事儿。”

听了这话,桑丘斜了他一眼,以更大的嗓门回答道:

“您是忘了我不是骑士呢,还是希望我把昨天夜里还留下的那点儿肠子、肚子也呕出来?您还是把那药水以及所有的妖魔鬼怪给自个儿留着吧,别管我。”他边说边喝了起来,刚喝了一口,发现是水,就不想再喝了,于是,就恳求马里托尔内丝给他弄点儿酒来。

那女人欣然从命,而且还是自己掏的腰包,据说,她虽然干着那个行业,但是却还多少有些善心。

桑丘喝完了酒之后用脚后跟踢了踢毛驴,直奔客栈那洞开着的大门,兴冲冲地冲了出去,尽管像往常一样让脊梁骨吃了些苦头,但毕竟分文未付就得以脱身了。

事实上,店主扣下了他的褡裢以抵店钱,桑丘因为走得慌忙而没有理会。店主一看到他出了大门就想把店门关起来,可是戏弄过桑丘的家伙们不干,那可是些即使堂吉诃德真的是圆桌骑士也不会皱皱眉头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