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牧羊女马尔塞拉的故事的结局及其他
东方的天际刚刚泛出曙色,六个牧人中的五个就起身叫醒了堂吉诃德。
他们对他说,如果还想去看格里索斯托莫那著名的安葬仪式的话,他们愿意作陪。
堂吉诃德心里正想着这事儿呢,所以立即爬了起来并吩咐桑丘赶快鞴马牵驴。桑丘的动作非常麻利,接着大家就匆匆地上了路。
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在一个岔路口看到过来了六个身穿黑皮袄、头戴柏树枝和苦桃枝花环、手里拎着粗粗的冬青棍子的牧人。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三位客旅打扮的绅士,背后还紧跟着三个徒步童仆。两伙人马相遇之后互致了问候,询知是同赴葬礼,于是就结伴而行。
一位骑马的绅士对他的同伴说道:
“彼瓦尔多先生,我觉得咱们耽误点儿时间去看看这个轰动一方的葬礼是值得的,从那些牧工讲的关于受害牧羊人和害人牧羊女的新鲜事儿来看,肯定会不同凡响。”
“我有同感,”彼瓦尔多答道,“别说耽误一天,就是四天,我也认了。”
堂吉诃德问起他们都听说了马尔塞拉和格里索斯托莫什么事情。
首先开言的那位绅士说,那天早晨遇见了那几个放羊的人以后,看到他们穿着丧服,就问起为什么人们都是那副打扮,他们当中有人讲到了一位名叫马尔塞拉的牧羊姑娘的古怪举止和美丽容貌以及许多人对她的痴迷,同时提到了格里索斯托莫的死,所以准备前去参加葬礼。随后,那人又讲了一遍佩德罗已经讲过了的故事。
说到这里就转了话题,那位叫作彼瓦尔多的绅士问堂吉诃德为什么会全副武装地出现在这个太平世界。对此,堂吉诃德答道:
“在下所从事的行业不能容许和接受别的装束:悠闲、享乐和安逸是怯懦的达官贵人们的专利,辛劳、奔波和刀枪是世人称之为游侠骑士们的天生伴侣。鄙人不才,在这一行当中幸陪末座。”
听他这么一说,人们立即就意识到遇见了一个疯子。为了进一步验证他的病症,彼瓦尔多就问他游侠骑士是什么意思。
“诸位难道没有读过英格兰的编年史和通史吗?”堂吉诃德回答道,“这些史书中谈到了亚瑟王——咱们西班牙的民谣里称之为阿尔图斯王——的丰功伟绩。根据大不列颠王国自古流传的说法,这位国王根本就没死,而是中了妖术变成了乌鸦。”
“随着时间的流转,他必将重新执政、重建王国、重掌权柄。从那时候起直到今天为止,英国人从不伤害乌鸦,不就是证明吗?”
“这么说吧,正是在这位明主的治下,建立起了名之为圆桌骑士的著名骑士团体。在那个国家里流传的一段故事,就是湖滨的朗斯洛和圭尼维尔王后[69]经由忠心耿耿的贴身女仆昆塔尼奥娜牵线搭桥演绎出来的恋爱故事,也是发生在那个时代。正是这个故事衍生出了在咱们西班牙广为传唱的那首著名歌谣:
要论得到女人垂青的骑士,
自古就有本来算不得新奇,
惟独那位不列颠的朗斯洛,
受到的宠幸没人能够相比。”
“这首歌谣淋漓尽致地唱出了那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的甜蜜缠绵。从那时候起,骑士之风就一代一代地在世界许多不同的地方绵延扩展开来,涌现出了许多以其功业名扬四海的骑士,其中有勇武的高拉的阿马迪斯及其延续五代的子孙、强悍的伊尔卡尼亚的费里克斯马尔特、功未尽表的白剑缨以及希腊的那位似乎至今犹能睹面、接言与闻声的战无不胜、大胆无畏的堂贝利亚尼斯等等。”
“先生们,这就是游侠骑士,亦即鄙人所说的骑士之道。前面已经提过,在下无德,但是却属道中之人,上述先贤的事业就是鄙人的事业,所以在下才来到这荒僻之乡寻找契机,矢志为命运之神安排的扶弱济贫之危难壮举尽力献身。”
人们从这一番宏论中得知堂吉诃德的确精神失常,并且也摸到了他的病情症状,所以,就像所有乍识他的疯癫的人一样,无不感到惊讶。彼瓦尔多天生聪明善谑,为了消解据说离充作坟场的山丘已经不太远了的路途上的沉闷,就想引他再讲一些蠢话,于是说道:
“骑士先生,我觉得阁下选择了世界上最为艰辛的行业。在我看来,相比之下,就连苦修会的修士也都算不了什么啦。”
“苦嘛,可以说是的,”我们的堂吉诃德回答道,“不过,这世界上又缺少不了。对此,鄙人毫不怀疑。实说吧,执行命令的士兵的作用并不亚于发布命令的长官。”
“在下想说,修士们安安稳稳、平心静气地为人间向天上祈福,我等士兵和骑士则是将他们的祈祷化作实践,用臂膀的勇力和刀剑的锋刃来捍卫人间的福祉,并且不是在楼舍屋宇的荫庇之下,而是置身于天地之间,夏有难以忍受的赤日烈焰的炙烤,冬有寒风冰雪的煎熬。所以,我等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是代替上帝在尘世主持公道的臂膀。”
“征战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事情做起来总是要付出汗水、精力和辛劳的,所以,投身于这一事业的人,无疑要比那些悠然自在地祈求上帝助弱怜贫的人们辛苦得多。鄙人并非想说,甚至都没有想过,游侠骑士跟隐居修行的修士一样高尚。”
“在下只是想以切身感受表明骑士更为辛苦、更多危难,饥渴的时日更为常见,贫穷拮据、衣不蔽体、虱虮盈掬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先前的游侠骑士一生中必定经历过许多磨难。即使有人凭借臂膀的力量登上了帝王的宝座而没有白白地挥汗流血,但是,如果没有魔头和法师的协助,那些飞黄腾达者也只能徒怀壮志、希望成空。”
“本人同意这一观点,”那位绅士说道,“不过,我觉得游侠骑士的许多事情当中有一点非常不好,那就是,在巨大凶险关头面临丧生可能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像常人在类似场合必然会做的那样想到要向上帝祷告,而是祈助于他们的意中人。那种热切和虔诚的劲头,好像她们就是上帝似的:我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儿异端邪教的味道。”
“先生,”堂吉诃德回答说,“这可是绝对不能更改的,游侠骑士不这么做就不对了。在开始某个重大举动之际,游侠骑士必须心向意中人,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仿佛是用眼睛求她在胜负的关键时刻给予帮助和庇护。这已经成了行当的规矩和习惯。尽管没人能够听到,他还是得默默地念诵着真心实意托她照应的言辞。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史书上找到无数的例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向上帝祈祷,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中会有时间和机会祈祷的。”
“不管怎么说,”那位绅士接茬说道,“我还是心存疑问:我在很多书上都读到过,两个游侠骑士先是唇枪舌剑,三言两语过后就剑拔弩张,接着各自掉转马头跑出去一段距离,随后再立即转过身来策马疾驰直至交手,正是在这飞奔的过程中分别向各自的意中人祈求庇佑,而交战的结果又常常是其中的一个被对手的长矛刺穿身体挑落马下,另外一个如果不是紧紧揪住马鬃也逃脱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因此,我不明白,在这么迅疾的战斗过程中,那位死者怎么能有工夫向上帝祈祷呢?”
“所以,在奔跑的过程里,与其耗费唾沫祈求心上人帮忙,倒不如像一个基督徒应该和必须做的那样向上帝祷告,因为,据我猜想,不是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有意中人可以托庇,并非人人都在恋爱。”
“那不可能,”堂吉诃德反驳道,“鄙人想说,不可能存在没有意中人的游侠骑士,因为,对他们来说,心上人就好比星辰之于天空,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在下敢于断言,没有一本书里提到过没有情人的游侠骑士,同样的道理,没有意中人者也就不能被视为正宗骑士,只能算是杂凑,必定不是从正门走进游侠骑士的殿堂,而是如同鸡鸣狗盗窬垣而入之徒。”
“那倒未必,”绅士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在哪本书里读到过,骁勇的高拉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堂加拉奥尔就从来都不曾有过可以托庇的女人,尽管如此,也没有被人看不起,仍是一位勇敢而著名的骑士。”
听他这么一说,堂吉诃德回答道:
“先生,孤燕不成夏啊,更何况,据我所知,那位骑士骨子里却是个多情种子。就其本性而言,他属于那种见到好的就动心的人,只是没有一个能够到手罢了。不过,说到底,已经确知他有一个情有独钟的心上人,而且时常暗中求其保佑,因为他自诩是个谨言慎行的骑士。”
“这么说来,”绅士说道,“既然所有的游侠骑士都非得有意中人不可,阁下乃是道中之人,想必也有喽。如果阁下不像堂加拉奥尔那么谨小慎微,我诚心诚意地以同行诸君及我本人的名义恳请坦告阁下的心上人的名姓、籍贯、身份和容貌,想必她会非常愿意让世人全都知道自己倾倒了并役使着一位像阁下这样的骑士。”
堂吉诃德长叹一声回答道:
“鄙人不能断定那俏冤家是否愿意让世人知道在下对之钟情,(既蒙垂问)只能敬告:她的名字是杜尔西内娅,拉曼查的村庄托博索人,身份至少也不低于公主,因为是我的女王与主宰嘛;她美若天仙,诗人们为其情人臆造出来的种种荒诞的溢美之词,全都在她的身上幻化成真:发是金丝,额如净土,眉若长虹,目同皓日,颊比玫瑰,唇为珊瑚,齿像珍珠,颈灿白璧,胸坚过石,手似象牙,肤胜初雪,至于外人无缘窥及的部位,窃以为,就只可以在心里揣度而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我们很想知道她的血统、门第和家世。”彼瓦尔多紧追不舍。
堂吉诃德答道:
“诚然,她不是罗马古代的库尔修、加约和西比阿的苗裔,亦非近世的科隆纳和乌尔西努斯的传人,不属于加泰罗尼亚的蒙卡达和雷凯森家族,也非出自巴伦西亚的雷维亚和彼亚诺瓦的门庭,与阿拉贡的帕拉弗克塞、努萨、罗卡维尔蒂、科雷利亚、卢纳、阿拉贡、乌雷亚、佛斯和古雷亚诸姓没有血缘,同卡斯蒂利亚的塞尔达、曼里凯、门多萨和古斯曼不是亲眷,跟葡萄牙的阿伦卡斯特罗、帕亚和梅内斯也沾不上边,不过,她是拉曼查的大姓托博索的宗族,虽然尚属新的门阀,但是却可以开始为后世繁衍出最为显赫的支系。请不要在这一点上同鄙人争辩,否则的话,定将遭到回击,一如塞尔维诺[70]写在罗兰的兵器纪念碑下的铭文所说:
如果没有那份勇气
敢和罗兰作对为敌,
就请别动这些武器。”
“尽管我是拉雷多的卡乔宾家族的嫡传,”那位同行的绅士说道,“但却不敢和拉曼查的世家托博索相比,因为,实说吧,至今我还没有听说过那一姓氏。”
“居然没有听说!”堂吉诃德说道。
同行的其他人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们两个人的谈话,就连那些放羊的人也都看出我们的堂吉诃德的头脑实在是大有问题,只有了解他的为人和从小就认识他的桑丘·潘萨认为东家讲得句句在理,惟独有点儿值得怀疑的地方就是托博索的美人杜尔西内娅,因为,尽管自己住的村子离托博索那么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名字和有那么一位公主。
正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看到从两山之间的峡谷里下来了二十多个牧人。这些人全都身穿黑色羊皮袄、头戴后来知道是用紫杉和松柏枝条编的花冠,其中有六个人还抬着一副上面敷有各种鲜花和树枝的担架。见到这种情景,一位牧羊人说道:
“前面那些人抬来了格里索斯托莫的遗体,那个山脚下就是他嘱托安葬的地点。”
于是,众人疾步上前,恰好赶上那些人已经放下担架,其中的四位正在挥动尖镐傍着一块山岩挖起了墓穴。两拨人互致问候之后,堂吉诃德及同他一起来的人走到担架跟前看了看鲜花覆盖下的尸体。死者为牧人打扮,年纪在三十左右,虽然已经作古,仍然可以看出生前必定仪表堂堂。
担架上的尸体周围放有几本书籍和许多成卷与不成卷的手稿。观看遗容的、挖坑凿穴的以及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敛气屏息。
后来,跟着尸体一起来的人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道:
“安勃罗西奥,既然您一定要让格里索斯托莫的遗愿彻底实现,那可得看好这儿是不是他说的地方。”
“就是这儿,”安勃罗西奥说,“就是这个地方,我那可怜的朋友已无数次地对我讲过他的不幸遭遇。他说,正是在这儿,他头一次遇见了那个害人精;也是在这儿,他头一次向她表白了真诚的爱情;还是在这儿,马尔塞拉最后一次让他死心、断然拒绝了他的痴心,竟至葬送了他悲惨的一生。所以,他希望能够带着种种怨尤在这儿永远沉没于忘海之中。”
接着,安勃罗西奥转身对堂吉诃德等人说道:
“先生们,诸位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的躯体里面曾经寄寓过一个苍天赋予无数美德的灵魂。这就是格里索斯托莫的遗骸。此人生前聪明绝顶、教养出众、谦恭至极、待人诚笃、高尚无比、庄而不骄、谐而不谑,总之,是天下最大的好人,但却偏偏遭逢了最为凄惨的命运。”
“他向往幸福,却遭唾弃;他奉出痴情,却被鄙夷;他向虎乞怜、求石动心、追风奔驰、对空呼号,一片真诚换得的却是寡义薄情,正值华年遂成死神的祭品。一个放羊的女人使他殒命,而他却希望那个女人能够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诸位眼前的手稿就是证明,只是他曾经吩咐,在其遗体入土以后,由我将其付之一炬。”
“如果您真想这么处理那些手稿,”彼瓦尔多说道,“可就是比其原来的主人还要严苛和残忍,有悖情理的遗言也予以执行是不公正和不对的。如果当初奥古斯都·恺撒批准执行了曼图亚的诗圣[71]的遗嘱,我就不会说他伟大。所以,安勃罗西奥先生,您既然要安葬朋友的遗体,就别让他的著作被人遗忘吧。”
“他作为受害者可以那么说,您不能因为考虑欠周而那么做,相反,应该使之流传,让马尔塞拉的冷酷得以永志,以为后世的前车之鉴,免得再堕陷阱。”
“我本人以及同来的诸君已经了解您这位痴情而又不幸的朋友的故事,知道你们的友情和他的死因及其临终嘱托。从他的悲惨经历中,可以看到马尔塞拉是多么狠心、格里索斯托莫是多么痴情、你们的友谊又是多么真诚,可以领悟到人们一旦踏上爱情的迷途而不能自制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下场。”
“昨天晚上,我们在获悉格里索斯托莫的噩耗和他将在这儿安息之后,出于好奇和同情,决定绕道来这里看看那个让我们深受感动的故事的结局。我们由衷地感到惋惜,如能弥补,定然在所不辞。就凭这点儿心意,我们求您,通情达理的安勃罗西奥啊,至少是我个人求您,别把那些手稿烧掉,让我带走一部分吧。”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伸手就近拿起了几张,安勃罗西奥见了以后,立即说道:
“出于礼貌,先生,我同意您把手里的那几张留下。不过,其余的嘛,想要我不烧,决不可能。”
彼瓦尔多急着想知道手稿的内容,连忙翻开,只见题目是《绝望之歌》。
安勃罗西奥听到之后说道:
“那是这个苦命人的绝笔。要想知道他不幸到了什么地步,您就念给大伙儿听听吧,有时间,墓坑还得一会儿才能挖好。”
“我很愿意给大家念念!”彼瓦尔多说。
在场的人全都想知道那手稿讲了些什么,于是就将彼瓦尔多围在中间,听他高声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