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堂吉诃德和几个牧羊人之间的故事
堂吉诃德受到牧羊人的热情接待。
桑丘尽可能地安顿好了若昔难得和自己的毛驴,随后就循着架在火堆上的锅里飘出来的羊肉香味走去。他真恨不得马上去尝尝那肉是否已经煮熟可以捞出来下肚了,但却不得不打消那个念头,因为牧羊人已经将锅端下了火堆,就地铺上几张羊皮,转眼之间做好了野餐的准备并诚意邀请他们主仆二人入座分享。
窝棚里共有六个牧羊人。他们先是连拉带拽地请堂吉诃德坐到了反扣在地上的一只小木盆上,然后分头围着羊皮席地而坐。堂吉诃德坐下之后,桑丘侍立一旁等着往主人的羊角杯里斟酒。
看到他还站在那里,堂吉诃德说道:
“桑丘,你该好好领教一下游侠之道的好处:在道之人,无论地位如何,很快就会博得世人的敬重。我要你坐在我身边陪陪这些好人。我是你的东家,自然也就是主人,但是,我要你同我成为一体,跟我共一个盘子用餐、同一个杯子喝酒,在游侠骑士中间恰可以用得上有关男女情好的那句话:不分彼此。”
“非常感谢,”桑丘答道,“不过,跟您说吧,我这个人讲究吃得舒坦,要想自在和舒坦,独自站在一边强似跟皇帝比肩并坐。说得再明白一点儿,躲在旮旯里无拘无束,即使面包就葱头,吃起来也香甜;如果硬是要我细嚼慢咽、缓抿轻酌、频频擦嘴、不得打嗝、不许咳嗽、不能像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宴席上的火鸡也没味儿。”
“所以,我的老爷,我如今做了您的侍从,也算是在游侠骑士道里当差混事了,您就想给我这个面子。不过,我倒是宁愿您能把这份心意转换成对我来说更可心、更实惠的别的什么东西。”
“今天我就领了您的情意,可是从今以后直至世界末日,再也不会接受这种恩典。”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得坐下,因为上帝特别抬爱谦卑的人。”
堂吉诃德说着就揪住他的胳膊,强逼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些放羊的人根本就听不懂侍从和游侠骑士之类的哑谜,只好边吃边默默地望着两位客人温文尔雅又津津有味地把拳头大的肉块塞进嘴里。吃完了肉以后,他们又在羊皮上倒了一堆干橡实和放了半块硬得像石灰饼子似的奶酪。与此同时,那羊角杯一直没有闲着,就像水车的戽斗,兜着圈子传来传去(一会儿满、一会儿空),旁边原本摆着两个酒囊,其中的一个很快就瘪了。
酒足饭饱的堂吉诃德抓了一把橡实,仔细端详了一阵,接着就发起了议论:
“古人冠之以黄金之名的世纪,真可谓是幸福的年代和幸福的岁月,倒不是因为在那个幸运的时代里黄金(如今在我们这个黑铁时代里如此之被看重)唾手可得,而是因为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你的’和‘我的’这两个概念!”
“在那个神圣的时代,一切都为共有,人们只凭举手之劳就能获得日常果腹之需,枝繁叶茂的橡树慷慨地结出甘甜的果实供人享用。清泉、流水,丰沛充盈,芳冽明澈,取之不尽。勤奋聪慧的蜜蜂群聚于岩隙树洞,无私地将自己饴美的辛劳收获源源地奉献给所有的人。高耸的栓皮栎树殷勤地褪下轻薄的皮层,供人用以绑敷于草草立起的梁柱之上,筑成挡风遮雨的居室。”
“适当其时,天下太平安宁,人们友善和睦,大地母亲的仁厚脏腑尚未被犁杖的沉重铁铧贸然劐掘,其膏腴而光明的胸襟自觉地四处繁育出供其子女餍足、生息及享乐所需之万物。那个时候确有纯真美丽的少女徜徉于田野河滨。”
“她们或拖着辫子或披散着秀发,所谓的衣物只不过恰好遮掩着古往今来应羞耻之心的要求而必须遮掩之处罢了。她们的装饰也不似今天,没有那可以抬高身价的提尔紫绢[66]和百般裁剪的绫罗绸缎,只不过是用牛蒡和青藤的绿叶编织的花环,即使这样,其华贵与娇艳,绝不逊色于当今我们那些用凭借闲情逸致翻出千奇百怪花样的服饰装扮起来的仕女宫娥。”
“那个时候,人们注重的是自然涌自灵魂深处的天成爱心,无须花言巧语作为掩饰。真诚与淳朴之中绝无欺诈、蒙骗和奸狡的踪影。正义保存着自己的本色,尚未受到私情和利害的公然干扰和亵渎,还没像今天这样遭到损坏、践踏和侵犯。随意判案的观念也没在法官的脑海中形成,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审讯和受审的规矩。如我所说,不论是在什么地方,独处的女人及其贞操都会得到尊重,不必担心会遭到别人的放浪和邪念的侵袭,她们的失身完全出自心甘情愿。”
“可是,如今在咱们这个该诅咒的时代,没有一个女人会感到安全,即便是再造一座克里特迷宫[67]将之藏匿起来也没有用处,因为,在那该死的诱惑驱使下,情欲的臭气,或透过墙缝、或随着清风,终将把她们浸染,致使一切幽闭措施化为乌有。鉴于世道的变迁和人心的险恶,为了扭转时尚,才兴起了游侠骑士这一行当,以保护少女、救助寡妇、辅佐孤儿和贫弱。”
“我就是干这一行的,牧人兄弟们,谢谢诸位对在下本人和在下的侍从的款待及盛情接纳。虽说善待游侠骑士是世人理所当然的责任,但是,诸位毕竟是在并不了解这一规矩的情况下接纳并款待了鄙人,这正是鄙人应该竭诚感谢诸位的美意的原因。”
我们的骑士之所以发表这篇宏论(本来完全应该省却),是因为橡实勾起了他对黄金世纪的怀念而突发奇想。
那些牧羊人一声没吭,傻呆呆地听完了他那一大堆废话。
与此同时,桑丘只顾闷头吃他的橡实,并且还时不时地光顾一下那挂在一棵栓皮栎树上晾着的第二个酒囊。
人们早就已经酒足饭饱,只等堂吉诃德把话讲完。
这时候,一个牧人说道:
“游侠骑士先生,为了让您能够真正感受到我们欢迎您的由衷诚意,我们想请一位说话就到的同伴为您唱上一段让您舒心。那是个非常聪明而又正在恋爱的小伙子,识文断字,会弹三弦,而且弹得好得不能再好。”
没等那人讲完,人们就听到了三弦的琴声,没过一会儿,琴手飘然而至。
那是个不会超过二十二岁的倜傥青年。
人们问他吃过饭了没有,他回答说吃过了。
于是,刚刚提议要他唱歌的那个同伴说道:
“既然这样,安托尼奥,就请你给我们唱一段吧,让咱们的这位贵客也知道知道荒山野岭里也有人能弹会唱。我们已经对他夸过你的本事啦,希望你表现表现,让人家知道我们没有吹牛。求你啦,快坐下,就唱你的那支相思小曲吧,你叔叔替你写的那首,他倒是因此而扬了名,村里人都说不错。”
“好吧。”小伙子满口应承,二话没说就坐到了一根放倒在地的栎树原木上调了调琴弦,接着便放开优美的歌喉唱了起来。他唱道:
安托尼奥的歌
我知道,奥拉娅,你对我属意,
尽管你没有直接对我说起,
就连眼神都未曾有所流露,
口舌自然是更把爱字回避。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对你爱我之情深信不疑,
爱情一旦得到对方的认可,
从来就不会有不谐的道理。
奥拉娅,完全可能是个事实,
也许你曾经对我做过暗示:
你的心好似铜铸一般坚定,
你雪白的胸膛则冷若顽石。
你总是对我百般呵斥责难,
总是对我显示圣洁的疏远,
也许正是透过这样的姿态,
我看到了希望之神的裙缘。
野鸟逃脱不了游子的诱惑,
我的心也总是向着你偏转:
不因为没受召唤而就气馁,
也不会由于垂顾而就慌乱。
如果彬彬有礼是爱的示意,
你的表现就足以让我欣喜:
我的种种热切梦想和希望,
必能成真,恰好似我的预期。
如果说殷勤趋奉功效无边,
最终将会让人的心肠变软,
至今我所做过的某些事情,
肯定有助于我的愿望实现。
如果你曾经稍稍留意瞩目,
一定注意到了我用心良苦:
不止一次虽是周一的日子,
仍然穿着周日得彩的衣服。
倾慕和仪表看似两不相干,
实际上常常总是并行互补,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和场合,
我都想为你表现翩翩风度。
为了你的缘故我远离舞场,
也不再把那琴弦摸弄弹抚,
从那夜色初降到金鸡报晓,
你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泣诉。
我曾颂扬过你的姿色容貌,
现如今已经不想再来重复,
尽管所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却招来姑娘们的嗔怪嫉妒。
听到了我对你的称道赞美,
石滩边的特雷莎曾发怨怼:
“原以为膜拜的是仙姬天使,
到头来竟然是个猢狲异类。
珠光宝气精心装点与打扮,
就连那头发也非父母所给,
娇艳的媚态只是虚伪矫饰,
爱神见了也都会难辨真伪。”
我说她不公,她就勃然变脸,
她的表哥也前来将她偏袒,
于是向我发出决斗的战书,
他和我的表现,你全都了然。
我爱你之深难用言语表明,
我的追求和殷勤动机至清,
我的目的绝非是苟且野合,
我的内心涌动着真诚痴情。
教堂备有连接姻缘的红绳,
那是用丝缕编结捻搓而成:
你把脖子伸进绾就的套结,
我立即跟着就缚,心甘意诚。
如其不然,我在此立下海誓,
恳请最最圣明的神灵作证:
我将终身独处这深山旷野,
否则就去做个托钵的行僧。
年轻牧人的歌,唱到这里就结束了。堂吉诃德还想请他唱点儿别的,可是,桑丘·潘萨坚决不让,他更想睡觉而不是听歌,所以就对其主子说道:
“您老人家可以马上安顿过夜啦,这些好人整天忙活,总不能让他们唱到天亮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桑丘,”堂吉诃德回答说,“显而易见,你三番五次地光顾那只酒囊,这会儿需要睡觉而不是听歌。”
“上帝可以作证,大家全都喝得有滋有味。”桑丘顶了一句。
“倒也是,”堂吉诃德说道,“你愿意睡哪儿就睡哪儿吧,干我们这行的人常常是守夜而不是睡觉。不过,桑丘,尽管如此,你最好还是再给我看看这只耳朵,疼得有点儿邪乎。”
桑丘立即从命。
有个牧人看到了伤口,他让堂吉诃德不必担心,说是他有个非常灵验的偏方。他说完就揪了几片满地都是的迷迭香叶子送到嘴里嚼了嚼,然后吐出来和上了点儿盐,敷到伤口上包了起来。
那人非常肯定地告诉堂吉诃德无需再用别的医药,事实还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