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学科自主性的重建
综观一百年来政治史在美国史学界的起落沉浮,可以看出一个基本的趋势:政治史在规模和重要性方面有明显的萎缩,而在理念、题材、方法和解释能力等方面则经历了不断的调整和革新,在总体上呈现一种开放、有活力和多样化的状态。不过,在这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政治史家长期为一个难题所困扰,即如何处理政治与社会、经济、文化的关系,如何在与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的合作中保持和维护学科的独立性与自主性。
由于政治与社会、经济、文化的关系十分复杂和纠结,以致政治史和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经常处在一个充满张力的网络中。美国史学界一度刻意排斥和贬低政治和政治史,由此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弊端。这一点很早就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1969年,费利克斯·吉尔伯特面对社会史的急速兴起,感到政治已经失去了在传统史学中的那种特殊地位,禁不住提醒同行们,无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还是就历史研究的内容而言,政治都是不可能忽视的,因为目前似乎还没有找到与政治具有同等重要性的东西。[1]伊丽莎白·福克斯-吉诺维斯和尤金·吉诺维斯对当时如日方升的社会史很不以为然,声称它处在“政治危机”中。他们认为,“割除了政治和困扰世界的斗争和紧张状况,社会史就容易变成人类学,或行为心理学,或功能社会学,因为这种政治和这些斗争与紧张状态处在社会的核心,必然建立在强制力的基础上”。[2]他们的说法暗含特定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取向,但仍然触及了社会史强行割裂政治与社会的流弊。有些研究劳工史的学者也感到,在劳工史研究中过度依赖社会史的文化分析,而文化分析又与政治和思想意识没有关联,因之损害了劳工史本来的意义。[3]还有学者评论道,在美国史学界,经典政治史的题材早已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一般的历史教科书通常把政治边缘化,使政治与社会实际相剥离,这并不符合美国社会和人们生活的实际,这样对待政治史也无助于理解美国历史。[4]
其实,美国社会史家对这方面的问题也有所意识。有的社会史倡导者承认,把政治从社会史中排除出去,只讲无名人物而忽略精英,不关注权力和战争的意义,并不能真正理解过去。[5]彼得·斯特恩斯在80年代初期看到,以往过分忽略政治,给社会史带来了问题,因而应当重新思考社会和政治的关系,努力把社会史和政治史联结起来。不过,他所说的这种政治史并不是传统史家笔下的那种“细致而自足的叙事”,而是作为过程和作为社会变迁一部分的政治,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政治史”。它不仅关注选举行为、激进运动和普通人如何影响政治过程,而且同样关注精英,关注政治事件的社会影响。[6]然而,如何处理社会与政治的关系,如何把社会史与政治史结合起来,长期是新社会史成长中的烦恼。艾丽斯·凯斯勒-哈里斯谈到,但凡论及社会史的碎片化现象的人都同意,社会史之所以迷失了自己的路径,乃是割断自己与政治的联系的结果;可是,也有人担心“把社会史置于政治的框架中”,又会导致传统观察方式的回潮。所以,“如何理解政治动员或行动与普通民众的价值之间的关系,乃居于新社会史的中心”。[7]由此看来,完全撇开政治的社会史是难以成立的,关键在于如何界定和对待政治。[8]就连一心要远离政治的文化史家,最终也不得不承认,文化不仅受到社会结构的塑造,而且也塑造社会结构;如果说社会史将文化的变成了社会性的,而文化史则将文化的变成了政治性的。[9]也就是说,以往社会史家把文化视作被动地附属于或受制于社会,而文化史家现在则发现文化对社会具有自主的影响,其中包含权力的意蕴,因而也就具备政治的属性。
社会史和文化史的流风所及,连外交史和国际关系史这种原本同政治史有着亲缘关系的领域,在过去几十年也是一心关注种族、性别、宗教等范畴,避而不谈阶级和国际劳工运动对外交的影响。近期有学者指出,工人、劳动和战争等政治因素,在外交史和国际关系史中的重要性得到了重新认识,对这些问题的重视构成外交史研究的新方向。[10]
总而言之,在历史叙事中剔除或贬抑政治,既不符合过去的实情,也背离了当前生活的需要,更无助于史学自身的发展。有人厌恶政治史,是因为厌恶政治,觉得政治似乎总是与暴力和腐败联系在一起。但正如克雷格所说,对政治史的题材的态度,并不能成为排斥和反对研究它的理由。[11]有人抛弃政治史,是缘于对政治史长期在史学中占据主导地位感到不满。其实,对政治史一家独大的不满,也不能作为贬低甚至蔑视政治史的根据。荷兰学者弗兰克·安克斯密特说:“对政治史的攻击是在政治考虑的名义下发起的。……归根结底,马基雅维里、圭恰尔迪尼、黑格尔、德罗伊森——以及吕森——坚持说一切历史最终都是政治史是对的。”他进而断言,史学不可能同政治脱钩;“史学要么直接间接地是政治史,要么就什么都不是”。[12]
当然,安克斯密特所说的政治史,并不是作为一个特定研究领域的政治史,而是强调一切历史终究都带有政治的内涵或属性。年鉴学派当年所排斥和蔑视的政治史,其实只是某种特定的政治史,或者说是经典政治史。在法国,政治史也一直在变化,变化了的政治史远比经典政治史丰富多彩。勒高夫在 1971年说,政治在当前以“权力现象”的面目现身,在社会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它在史学中也应拥有同样的地位;现在已由解剖学时代进入了原子时代,因而政治也从历史的“脊骨”变成了历史的“内核”(nucleus)。[13]他的意思是说,目前史学已分裂成许多细小的领域,因而政治的作用不再像过去那样支撑着整个史学的躯体,而是深入到史学的各个“细胞”中,成为其“核”,以新的方式发挥重要的作用。美国史家向来推重年鉴学派,勒高夫的话与美国史学界的反思和探索,可谓桴鼓相应。
与此同时,由于政治史与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纠缠交织,美国政治史家也长期面临“身份危机”的困扰。一方面,社会史和文化史对政治史带来了强烈的冲击,社会史家和文化史家从不同的方向切割政治史的领地,政治史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引入社会史和文化史的视角和方法,于是,社会和文化在政治史研究中受到很大的关注,而政治自身的特性反而被愈益淡化,不免使人产生政治史会变成社会史的担忧。另一方面,政治史还需要处理与外交史、法律史、军事史和宪政史的交叉与联结,需要面对妇女史、族裔史和底层研究所提出的各种新问题,这些纷至沓来的挑战进一步加剧了政治史的“身份”迷乱。
政治史家为了应对“身份危机”,反复强调政治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反对把政治作为社会经济的反映或附庸,力图摆脱政治史对社会史和文化史的依附,以此重建其学科自主性。
早在80年代初期,美国学者就围绕“把政治还给政治史”的问题展开讨论。据库赛尔当时的观察,美国政治史领域出现了一些新的趋向,研究者不再仅仅关注选举中体现的社会经济分歧,同样也重视选举和任命的官员如何制定政策,以及这些政策产生了什么社会后果。这表明他们力图从政治的视角来理解政治,把政治置于政治史的中心地位。[14]库赛尔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选举行为并不是政治的全部,而政策及其后果同样是政治的内涵;政治制度的结构和政治精英的行动对于政策的制定同样起作用。不过,他同时也强调,不能把社会或经济分析和政治史研究分离开来,政治史家要善于对政治做社会分析和经济分析,就像对政治做政治分析一样。[15]大致在二十年后,肖恩·威伦茨对查尔斯·塞勒斯的“市场革命”说提出批评,认为这类研究把政治的历史淹没在社会变迁的历史之中,把政治和民主视为各种社会力量的副产品,而没有充分展现政治自身的重要性。他特意挑明,他的《美国民主的兴起》以“从杰斐逊到林肯”为副标题,就是意在重新肯定政治事件、政治观念和政治领袖在民主兴起中的作用。[16]另一些讨论“美国政治发展”的学者也强调,国家构建的参与者有着自主的方案和利益,绝非仅仅是一些对外部的社会和经济压力做出反应的个人。也就是说,政治角色有着自主的意识和能力,而并不总是被社会经济力量推着走。于是,一批年轻的学者十分欣喜地看到,经过八九十年代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共同努力,政治与社会、经济的关系得到了重新界定,政治变化的动力通常被视为来自政治领域自身的发展,而不仅仅是对外部社会压力的反应。[17]显然,这些学者反对片面从经济、社会的视角来解释政治,强调政治自身的特性及其对政治变迁的意义。这种从政治来讨论政治史问题的路径,旨在重新确立政治史的学科自主性。[18]
当然,美国政治史家强调政治史的自主性,所针对的只是那种把政治单纯视为社会和经济的“反映”或“附属”的观点,并不是要把政治从复杂的人类生活网络中剥离出来,也不是要切断政治史与其他领域的联系。用美国一位劳工史专家的话说,一方面,“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其他力量”作用于“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政治制度和政治关系也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19]这种“社会实际”决定了政治史不可能脱离其他领域而孤立存在和发展。政治史确实需要维持自身的特性和身份,但是依靠狭隘地定义政治来维护政治史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显然是有害无益的。政治世界一直在发生重大的变化,关于政治的知识也今非昔比,政治史家不再可能孤立地看待政治,不再可能把政治视为完全自足的过程,而应以开放的心态来对待学科的自主性,继续和社会史、文化史等领域保持沟通,相互合作和取法。
实际上,多数美国政治史家仍在努力开放政治史的门户,从其他学科和领域吸取养分,壮大自身,也力图为其他领域提供必要的支持。他们不像法国的弗朗索瓦·孚雷那样,轻率地宣布“社会史已经死亡”[20],而是极力淡化政治史与社会史等领域的分歧。如肖恩·威伦茨所说,传统政治史和社会史的对立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简单而截然地把两者分开,只会制造一种“虚假的二元对立”。[21]从近期的美国政治史著作中,可以看到政治学、社会学、政治社会学、人类学乃至文学理论的痕迹,但这并无损于政治史自身的特性。美国政治史家尤其重视继续向社会史和文化史学习。以往,政治史家虽然关注民众,但他们看到的却不是普通民众,而只是民众领袖;真正把无名无姓者置于历史中心位置的是社会史,是社会史启发和引导着政治史家去关注普通人所扮演的政治角色,以及政治与他们生活的联系。照这样说来,政治史家没有理由抱怨社会史家抢夺了自己的地盘,而应对他们提供的激励和启发心怀谢忱。[22]
另外,族裔史、妇女史和底层研究在美国史学界仍呈方兴未艾之势,如何把这些方面的研究整合到政治史之中,并非没有理念和方法上的困难。以妇女史为例,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的视角能否以及如何进入政治史?有学者提出了这样一种设想:既以妇女和性别为中心,又把妇女和性别置于美国政治史的核心叙事中,这是一种极有前途的研究方式;政治史家和妇女史家要相互沟通,不仅要重视对方的研究成果,还要把各自的问题置于对方的学术史中,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讲述同一个故事。[23]劳工史也面临类似的问题。戴维·蒙哥马利在在评论20世纪七八十年代劳工史的研究状况时说,北美劳工史家关注两方面的问题:“意义的结构和权力的结构”;前者涉及工人对其工作和生活的世界的理解(这在19世纪的劳工史中占突出地位),后者则涵盖对工作场所和社区生活的控制问题(这是20世纪劳工史的主要关注点);而且,两者之间的关联也值得深入探讨。[24]这就牵涉到政治史和社会史、文化史的结合问题。可以说,在处理妇女史、劳工史和少数族裔史的题材时,任何单一的视角或取向都不可能有效地解释其意义,而必须视需要综合采用政治史、社会史和文化史的路径,通过多学科合作、多角度探讨来推进研究工作。
在学科自主性和学术身份的问题上,E.P.汤普森树立的榜样仍然是富于教益的。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处理的是劳工史这种经典的政治史题材,集中讨论了工人的政治思想和政治行动,考察了工人的阶级意识的形成;但他在多处采用社会史的视野,讨论工人的构成、工作、工资和生活状况;又借助文化史的方法,聚焦于思想意识、心理习惯、宗教等因素在工人阶级形成中的意义;同时并没有放弃传统的叙述手法,不厌其烦地讲述了许许多多激进人物和工人团体的故事。他虽然自称“社会史家”,但并未以领域自限,以身份自缚,以门派自居,而是开放胸襟,博采旁收,具有真正的大家气象。于是,他的这本书既是政治史的经典,也是社会史的范本,现在又成了新文化史的先声。[25]
[1] 比尔、本森等:《历史学的新趋向》,第897页。
[2] 伊丽莎白·福克斯-吉诺维斯、尤金·吉诺维斯:《社会史的政治危机》,第217页。
[3] 埃利、尼尔德:《社会史何以忽视政治》,第268页。
[4] 丽贝卡·爱德华兹:《作为社会史的政治:镀金时代的政治漫画》(Rebecca Edwards,“Politics as Social History:Political Cartoons in the Gilded Age”),《OAH历史杂志》,第13卷第4期(1999年夏季),第11页。
[5] 洛克滕堡:《政治史的相关性》,第587—588页。
[6] 斯特恩斯:《社会和政治史》,第3—5页。
[7] 凯斯勒-哈里斯:《社会史》,第249页。
[8] 中国社会史初步发达的时期,政治的缺失以及社会史如何处理同政治史的关系等问题,也引起了关注。参见赵世瑜:《社会史研究向何处去》,《河北学刊》,2005年第1期,第66—68页。
[9] 阿隆·康菲诺:《集体记忆与文化史:方法问题》(Alon Confino,“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History:Problems of Method”),《美国历史评论》,第102卷第5期(1997年12月),第1395页。
[10] 伊丽莎白·麦基伦:《工人、劳动与战争:引言》(Elizabeth McKillen,“Introduction:Workers,Labor,and War:New Directions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外交史》,第34卷第4期(2010年9月),第641—642页。
[11] 克雷格:《政治史》,第325页。
[12] 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周建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2、287页。
[13] 勒高夫:《政治仍旧是历史的脊骨吗?》,第13页。
[14] 库赛尔:《把政治还给政治史》,第569—595页;保罗·伯克、唐纳德·德巴茨:《把政治还给政治史》(Paul F.Bourke and Donald A.DeBats,“Restoring Politics to Political History”),《跨学科历史杂志》,第15卷第3期(1985年冬季),第459—466页。
[15] J.摩根·库赛尔:《政治行动是非自然的吗?》(J.Morgan Kousser,“Are Political Acts Unnatural?”),《跨学科历史杂志》,第15第3期(1985年冬季),第468、479页。
[16] 肖恩·威伦茨:《美国民主的崛起:从杰斐逊到林肯》(Sean Wilentz,The Rise of American Democracy:Jefferson to Lincoln),纽约2005年版,第xx页。
[17] 雅各布等编:《民主的实验》,第6、8页。
[18] 法国史学界的情况可以作为佐证。虽然复兴的政治史“在视野和方法上已打上了年鉴学派的深刻烙印”,但它并不仅只是对年鉴学派的借鉴与模仿,而是极力强调和坚持政治的自主性。例如,勒内·雷蒙就强烈反对年鉴学派的唯物史观,反对把社会经济史凌驾于政治史之上。见吕一民、乐启良:《政治的回归》,第126页。
[19] 参见布鲁斯·莱文:《政治的历史和历史的政治》(Bruce Levine,“The History of Politics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国际劳工和工人阶级历史杂志》,第46期(1994年秋季),第60页。
[20] 吕一民、乐启良:《政治的回归》,第127页。
[21] 威伦茨:《多种美国政治史》,第23页。
[22] 有的中国学者主张回到汉语“政治”的本义来思考政治史,关注国家(政府)政策的制定(“政”)与执行(“治”),反对通过社会史的介入和改造来振兴政治史(见和卫国:《中国政治史研究的反思》,《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第110页)。这里需要留意的是,中国政治史的状况与美国大不一样,美国政治史家呼吁“把国家找回来”,恢复政治史的自主性,是因为美国政治史经过社会史、文化史的反复冲击而呈七零八落的局面,国家几乎从政治史中消失;而中国政治史虽然也受到了社会史和文化的冲击与挑战,但其中的社会和文化元素仍然十分稀少,许多新的学术主张还停留在理念的层面,而没有转化为治史的实践;而且国家也一直是关注的焦点,国家和精英仍然是政治史的主角,这时提出“把国家找回来”,排斥社会史和文化史的介入,似乎缺乏必要的针对性。
[23] 凯瑟琳·斯克拉:《新政治史与妇女史》(Kathryn Kish Sklar,“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and Women's History:Comments on The Democratic Experiment”),《历史教师》,第39卷第4期(2006年8月),第509—514页。
[24] 戴维·蒙哥马利:《工人阶级史的趋势》(David Montgomery,“Trends in Working-Class History”),《劳工》,第19卷(1987年春季),第13—14页。
[25] 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钱乘旦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