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空间:宋代政治史再探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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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总结

本文分别以“启”为主、以“书”为辅对两者进行了研究。可得出的结论是,以书信作为媒介,官僚、士大夫之间相互的关系得到加强,同时也对具体的政治过程产生了影响。在以科举—人事体系为中心的官僚制,以及以该官僚制为核心的科举社会之中,日常行政以科举、选举等制度为中心进行操作,而能令制度更加圆滑地运作起来的是社会网络,书信则是该网络的重要媒体手段。

不过,作为主要分析材料的“启”,它的内容侧重于惯例性、礼仪性,因此,所提供的信息还不足以囊括科举社会网络的方方面面。例如,官员的赴任、送别等场合经常会互相馈赠诗文,那么也可以通过对诗歌的研究考察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文第二节中提及安丙与魏了翁的关系,在对之进行研究的时候,也有必要考察一些十分有意义的诗歌:例如魏了翁送给四川制置大使安丙的生日贺诗(《安大使丙生日》[45])、对安丙送赠白玉环的回礼诗(《谢安大使丙见遗白玉环》[46])、安丙被召回中央担任同知枢密院事时的送别诗(《送安同知丙赴阙五首》[47])等等。

此外,还需要注意四川这个地域的特殊性。本文曾提及,四川与其他地域不同,由于与京师距离较远,就在地方设置了类省试,以代替赴京之省试。四川在北宋时期也实行了相当特别的人事法规(定差法),小州的知州以下由转运使实行漕选,而四川出身的官员大多都在四川历任数官。近年陈松的论文对四川的特殊性进行了量化分析,指出四川士人的婚姻圈基本是在四川的范围之内[48]。魏了翁本来姓高,他的父亲高孝璹见自己的胞兄魏上行没有儿子,于是就把魏了翁送给他当养子。而相同情况的并非仅有魏了翁一人。高孝璹同样是魏了翁的祖父魏革过继给高氏的养子。如此便跨越了四代人,相互之间反复地进行养子过继。蒲江高氏与魏氏彼此往来,如同一族,在养子过继以后,魏了翁仍与本身的亲兄弟之间保持着亲密交往。魏氏、高氏的婚姻对象集中于“同郡”(邛州)、“同邑”(蒲江县)、“同里”的范围内,呈现出以“同邑”(蒲江县)为中心的狭窄范围内紧密联结的情态[49]。因此,在通过魏了翁的材料探讨科举社会网络的研究中,必须把四川地域的特殊性考虑进去。

书信确实是解析宋代社会网络的有效手段,而且本文通过运用“书”的材料研究政治的运作,也使我们认识到它作为探明政治过程的有效史料的重要性。书信材料在今后的研究当中,其史料价值将被提升到一个新的级别。本文所提出的问题仍有进一步深入思考的必要。

【平田茂树,男,1961年生,日本静冈县静冈市人。日本大阪市立大学博士。现任大阪市立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教授。主要研究宋代政治史、社会史等。】

(原载《北大史学》总第20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1] 同名论文曾提交于2014年6月哈佛大学召开的学术会议“Middle Period China Conference information”,本文是在其基础上添加修正而成。

[2] 参见拙文《日本宋代政治制度研究述评》,《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1900—2000)》,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40—63页;《日本宋代政治研究的现状与课题》,《史学月刊》2006年第6期,95—102页;《宋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视野——以科举社会的人际网络为线索》,《史学月刊》2014年第3期,22—27页。笔者相信,文中对宋代政治史现状和发展前景的认识,是宋史研究者所共有的。2013年9月,在北京大学主办的“宋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视野”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笔者也提出了同样的意见。

[3] 文中暂且使用“科举社会”一词。虽然“科举社会”的概念仍有暧昧之处,但是,例如近年出版的近藤一成《宋代中国科挙社会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10年)一书中就尝试较为明确地提出它的定义,即着眼于科举所含有的“社会的流动性”和“社会再生产功能”,“把科举成为传统社会体制的再生产系统之环节的社会构造,称之为科举社会”。该处所谓“社会的流动性”“再生产”等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认为:由科举产生了身份、阶层以及空间的社会流动性;同时,科举作为政治、社会、文化的“再生产装置”对宋代社会的形塑也起到重要作用。关于第一点,可以参看何炳棣著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 1368—1911(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年)一书,第二点则可参看本杰明·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著,秦玲子译《再生産装置としての明清期の科挙》(《思想》810,東京:岩波書店,1991年,95—102页)一文。不过,本文的“科举社会”倾向于指更为广义,即着眼于以科举制和人事体系为中心的官僚制,并以此官僚制为中核形成的社会。因此,本文的研究对象并不止步于科举,而是进一步考察士人成为官僚以后,在不断晋升的阶梯中,如何通过自身的地缘、血缘、学缘、业缘等网络,获得必须的来自高官与上司的荐举。笔者认为,如此运转的重层网络,同样具有与上述“社会的流动性”“再生产”两大系统相似的社会功能。关于这个观点的大致轮廓,可参看拙文《宋代の朋党形成の契機について》,《宋代社会のネットワーク》,東京:汲古書院,1998年,3—46页。

[4] 详见拙文《宋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视野——以科举社会的人际网络为线索》,《史学月刊》2014年第3期,27页。

[5] 参见李伟国《宋代书信类文献的外延、内容及整理研究刍议》,Pembroke Workshop, Oxford:Letters and Notebooks as Sources for Elite Communication in Chinese History, 900—1300与会论文,2014年。

[6] 在中国社会的交际上,与书信同样重要的是名刺。岸本美緒《名刺の効用―明清時代における士大夫の交際》(《風俗と時代観》,東京:研文出版,2012年,179—217页)一文即论证了名刺在可以称之为网络社会的中国内所承担的“职能”。笔者认为,书信其实也和名刺一样,在宋代社会的交往当中起到了润滑油一般的作用和功效。

[7] 可参看朱惠良《宋代册页中的尺牍书法》,《宋代书画册页名品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1995年;市来津由彦《朱熹門人集団形成の研究》,東京:創文社,2002年;方健:《北宋士人交游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等著作。还有,2014年1月在英国举行的Pembroke Workshop, Oxford:Letters and Notebooks as Sources for Elite Communication in Chinese History, 900—1300中,发表了十数篇以书信、笔记为材料考察士大夫之间交往的论文。

[8] 尽管有如黄宽重《论学与议政——从书信看孙应时与其师长的时代关怀》(Pembroke Workshop, Oxford:Letters and Notebooks as Sources for Elite Communication in Chinese History, 900—1300与会论文,2014年)等相关成果,但在政治史领域该方向的研究仍有待增加。

[9] 本文主要使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下简称《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的《鹤山先生大全文集》(以下简称《鹤山集》),而其中文字异同则与《全宋文》(曾枣庄、刘琳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中经过诸版校勘的版本互相参照。

[10] 《宋元学案》卷八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2647—2692页。作为思想家的魏了翁研究,可参看胡昭曦、刘复生、粟品孝《宋代蜀学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97年;作为文学家的魏了翁研究,可参看张文利《魏了翁文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魏了翁的年谱研究,可参考彭东焕《魏了翁年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

[11] 司马光《书仪》卷一,《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2册,462—464页。

[12]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六《谢邛守范秀才宗丞启》,《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20页。

[13] 魏了翁的老师可知的有何普、杜希仲、章寅臣、范荪等数人。何普是魏了翁四岁时候的老师,《荣州司户何君普墓志铭》(《鹤山集》卷七一,《全宋文》卷7113,119页)记云:“余生四年,从乡先生何君德厚受书数方名,未期岁,更他师,犹以父执事之。厥二十有二年,当庆元五年,上始御集英殿策进士,余与君偕试于左右廊,余既叨第,君亦以特奏名入等,侪辈往贺焉。”这里说的是,魏了翁四岁时师从何普,虽然不足一年的时间就换了另一位老师,但是此后仍然把何普当作父友一辈的人尊敬以待,在魏了翁考中进士之时,何普也以“特奏名”的方式中举。随后,魏了翁又从学于杜希仲,《杜隐君希墓志铭》(《鹤山集》卷八三,《全宋文》卷7125,315页)记云:“予自幼与内外群从兄弟皆从杜德称先生游。虫飞而兴日,三商而罢夜,窗率漏下二十刻,受馆十余年犹一日也。厥后弟兄连年举进士第,析圭符节者相望。余亦忝禁近,而公卒不偶命也。”这里说的是,魏了翁由五岁开始十余年间一直与兄弟们一起在杜希仲处学习。接下来的一位老师是章寅臣,《洛县丞章公墓志铭》(《鹤山集》卷八二,《四部丛刊》本)记云:“年十有七,从乡先生章公游,先生必迪以义理,语辄心解,似不以凡儿畜之,予益慊然自愧。”证实魏了翁在十七岁时即开始跟从章寅臣学习“义理之学”。再然后就是学于范荪,魏了翁由他那儿开始接触到了真正的“理学”。若只通过“启”文,我们无法了解魏了翁思想形成的状况,但是,“书”里却保留了相当部分有助于考察该问题的材料。试举一个例子:通过解读《鹤山集》卷三二所收《上建康留守叶侍郎适书》(《全宋文》卷7069,308页)、《答虞永康刚简书》(《全宋文》卷7075,314页)、《又答虞永康书》(《全宋文》卷7069,316页)三篇,我们可以看到,魏了翁、叶适、虞永康在开禧二年(1206)围绕叶适《师立斋铭》的释义,已经表现出不同的儒学取向,而魏了翁更逐渐走向了朱子学。

[14] 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八,《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47册,517页。

[15] 《鹤山集》卷九《赴遂宁进士期集即席赋》(《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140页)是魏了翁嘉定十五年(1217)知遂宁府时在为赴京赶考的考生们举办的期集宴中撰写的一篇赋文,其中有云:“聘币鸣驺选实才,辇输使者作行媒。般添春意和氊墨,催送花风上翠苔。世论且然聊尔耳,诸君行矣勉之哉。邦人此意毋虚辱,满贮香名万里回。”乃在致意勉励考生努力科考,莫令乡里蒙羞。

[16] 魏了翁《鹤山集》卷七二《四川茶马司干办公事韩甲墓志铭》,《四库全书》本,第1173册,134页。

[17]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七,《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40页。

[18] 《宋元学案》卷八〇《鹤山学案》,2685页。

[19] 《宋史》卷四一一《牟子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12355页。

[20] 魏了翁《鹤山集》卷四一《书鹤山书院始末》,《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468页。

[21] 魏了翁《鹤山集》卷九二《赠王彦正》,《四库全书》本,第1173册,384页。

[22] 魏了翁《鹤山集》卷八六,《全宋文》卷七一二八,249页。

[23]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六,《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21—427页。

[24]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六《通□茶马启》,《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26页。

[25]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六《通谢尚书启》,《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26页。

[26] 参见梅原郁《宋代官僚制度研究》,京都:同朋舍,1985年;邓小南《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苗书梅《宋代官员选任和管理制度》,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

[27]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六《知眉州到任谢安大使启》,《全宋文》卷七〇七五,432页。

[28] 魏了翁亦并非从未推荐过官员。《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二四就有三篇可以认定为“举状”的文章:《除权工部侍郎举虞刚简自代奏状》(《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297页)、《应诏荐杨子谟等五人奏状》(《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297页)、《除宝章阁待制举游似自代奏状》(《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297页)。此外,端平二年(1235)十一月,侍御史李鸣复以“侍从乘机荐引,无非亲戚故旧之私,随事献替,实有党同伐异之意。高谈正论,满腹私情,似足以乱真,邪足以胜正”等语弹劾魏了翁通过荐举提拔亲族和友人当官,并以此纠党结社,魏了翁辩解道:“乃闻去岁蜀士庙堂访问,各引其私,以误差除,因此取轻于宰执。故臣半年之间,宁负蔽贤之媿,未尝辄荐一人者以此。陛下问之宰执,则知臣尝荐何人。谓安癸仲抚谕使出于臣之荐邪?此自出于宰相之意,臣实未尝与闻。若癸仲每以书抵臣及李埴,必具言疾病日侵,力祈闲退,未尝一语干进。臣屡为宰臣言,乞听其去。”(《鹤山集》卷二五《再乞祠奏状》,《全宋文》卷七〇六一,186页)说鉴于之前四川士人纷纷拜访庙堂、寻求私荐之事,他在这半年未尝推荐一人。然而,在文末他又提及安癸仲屡次写信给自己和李埴请求辞任,当时他也试图影响宰相,使其答允安的离去。可见,推荐、被推荐的行为也许远比文集中所反映的更为日常。

[29] 严格地来说,这封“贺启”发出的时间并非郑清之就任右丞相当时,而是端平元年(1234)。魏了翁在获得朝廷的情报以后,一方面向皇帝提出“应诏封事”,另一方面寄出《与郑丞相书》《与陈参政书》(皆出自魏了翁《鹤山集》卷三六《全宋文》卷七〇七四,406—410页)等私信之时,该封“贺启”亦一并发出。

[30] 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八《贺郑丞相清之启》,《全宋文》卷七〇七七,454—456页。

[31] 《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传》,12968—12969页。

[32] 参见拙文《両宋間の政治空間の変化について―魏了翁「応詔封事」を手がかりとして―》,《東洋史研究》72—3,2013年,59—93页。

[33] 魏了翁《鹤山集》卷三七《与郑丞相书》,《全宋文》卷七〇七四,407页。

[34] 同时寄出的《与陈参政书》,目的或许也是请求郑清之与陈贵谊互相合作,促成改革。

[35] 魏了翁《鹤山集》卷三一,《全宋文》卷七〇六八,293—294页。

[36] 奏状与申状的性质不同。呈至皇帝之处的是奏状,而递送至以宰相为核心的上级官府的则是申状,申状具有上行文书的性质。详情可参看王化雨《宋代皇帝御宰辅的政务信息处理过程:以章奏为例》,《文书·政令·信息沟通:以唐宋时期为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306—367页。

[37] 魏了翁《鹤山集》卷三一,《全宋文》卷七〇六八,297—299页。

[38] 魏了翁《鹤山集》卷二八,《全宋文》卷七〇六三,229—230页。

[39] 参见拙文《宋代政治構造研究》第三章《文书を通して見た宋代の政治——「劄子」、「帖」、「牒」、「申状」の的世界》,東京:汲古書院,2012年,295—318页。

[40] 魏了翁《鹤山集》卷二八《奏并力援襄及令参谋官吴潜留幕府》,《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339页。

[41] 《宋史》卷四一九《别之杰传》,12556页。

[42] 制置使的幕僚由现任地方官以兼任的形式充当是比较普遍的现象,详情请参看姚建根《宋朝制置使制度研究》,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

[43] 参见拙文《宋代政治構造研究》第三章《文書を通して見た宋代の政治——「劄子」、「帖」、「牒」、「申状」の世界》。

[44] 参见拙文《両宋間の政治空間の変化について―魏了翁「応詔封事」を手がかりとして―》,《東洋史研究》72—3,2013年。

[45] 魏了翁《鹤山集》卷一、七、九四,《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79、128页;第1173册,400页。

[46] 魏了翁《鹤山集》卷二,《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87页。

[47] 魏了翁《鹤山集》卷八,《四部丛刊》本,卷八,2页。

[48] 参见近藤一成《南宋四川の类省试からみた地の问题》,前引近藤书、268—286页;陈松《分権統治下における在地社会と広域地方―宋代四川を中心として―》,《中国宋代の地域像—比較史からみた専制国家と地域》,東京:岩田書店,2013年,143—178页。

[49] 参见胡昭曦《诗书持家、理学名门——宋代蒲江魏氏家族研究》,《宋代蜀学论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126—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