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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谈什么话,虱子多的谈的都是澡堂子。他们又要谈共济会会员了……”谢尔盖会意地一笑,在远处看到那一对朋友。
对于桑·桑内奇和廖瓦·乔尔内赫来说,关于犹太人的争论,就像响铃玩具之于婴儿,高档烟之于烟鬼,是他们喜爱而又无法摆脱的话题。随便一个转身,一点儿暗示,甚至一丁点儿火星儿——都会产生令人难以捉摸的联想,从而热议起这个永不枯竭的“俄罗斯主题”。
现在两人坐在桑·桑内奇房前小花园的长凳上,正在争论着。他们刚刚做完修复工作:给板棚铺上新的油毛毡。前不久的暴雨冲坏了房顶。
“不管怎么着,事实不容争辩:犹太人是最聪明的民族。他们有长寿的基因,锡安式的团结。只有这样强大的民族,虽然没有处在政治权力的顶峰,却能把美国的资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桑·桑内奇话语坚定,充满了自信,似乎,丝毫不能反对。“我们的钱就不用说了,三下五除二就全被他们骗到手了。”
“他们不是群混蛋吗?!”廖瓦握住拳头,轻蔑地把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来,刻薄而欢快地说道。他身材矮小,敦实,一头深栗色的卷发,尖嘴利舌,面对桑·桑内奇从不让步,“他们在一九一七年革命的时候也以为:已经一切都有了!一切都在他们的权力之中。想得倒美。要知道后来斯大林把这些人的羽毛都给拔光了!”廖瓦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作孽越多,明天偿还得越多。”
“我们一直靠着某些愚蠢的理想聊以自慰。一直盼着老天来报应。不是自己,而是邻居!而可敬的生活从我们身旁走过,”桑·桑内奇悲观地反驳道,“甚至用自己的才能去谋求幸福都做不到。所以我们在这里把弯钉子砸直,用来修房顶……而犹太人:古老的文化,《圣经》里书写的民族。他们富有才华,堪称鬼才,热爱劳动,媲美蚂蚁。还会喝酒。”
“这回说到点子上了!”廖瓦高兴起来,“吃的方面他们是懂行。才华方面,桑内奇,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才华和才华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他们的才华很狭隘,心不宽,也没有血性。我们的天才是谁?”廖瓦,伸出他那红褐色爱嘲笑别人的鼻子,直盯着桑·桑内奇的眼睛,“我们的天才是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沙里亚宾,而他们呢:阿尔卡基·拉伊金。歌手和小丑。感觉到他们的区别了吗?或者说说艺术家。我们的瓦斯涅佐夫画了‘三壮士’,他们的沙加尔:画了只蓝色的公鸡,像头驴。”廖瓦大笑起来,挥舞着食指恫吓道:“而财政权对他们来说:是生存的方式,是身体的保护反应,就如甲壳之于乌龟……无论如何:成为富人!与世隔绝也好,灵魂救赎也好。一切贪婪的魔爪都伸向金钱!没有钱,犹太人早就完了。就像爱斯基摩人,或者印度人。应该把他们赶到土著居民移住的居留地,赶得尽可能远点儿。去比罗比詹……比罗比詹那儿他们的人多吗?你知道吗?”
“谢廖嘎,你说,”远远地廖瓦向正朝着他们走来的康德拉托夫喊道,“你在外贝加尔的边防哨所服役的时候,犹太人很多吗?”
“我和你说了不止一次了,”谢尔盖微微一笑,把手伸向兴致勃勃的廖瓦和激怒他的桑·桑内奇。他和他们一起坐在长凳上,抽起了烟。
“在阿富汗,对于我们的闪族人,我不很清楚,”廖瓦接着说,“我记得从莫斯科来了一个无良的记者,一直围着装甲车拍照,在士兵中间就没见过他。所以,桑·桑内奇,不存在什么兽性的反犹主义,反犹分子不是天生的!”
“明天厂里新厂长上任,”谢尔盖没有加入话题,对廖瓦说道。不久前廖瓦·乔尔内赫也在厂里当供应发货员,他这个坐不住的活儿暂时也不需要了。“工人们想在通道那儿举行集会。类似纠察队。和新领导谈谈。你去吗?”
“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某个犹太寡头早就把工厂据为己有了。把自己的傀儡派到这儿来。”廖瓦活跃地响应到,“工厂已经完了。他们在这儿启动白酒生产线。让俄罗斯的男人尽快变成酒鬼然后蹬腿儿玩儿完。当代的小酒馆老板……”廖瓦把俄罗斯-犹太的结打得更紧了。桑·桑内奇关于犹太人的每一次公允的反驳或者辩护,都会遭到红褐色鹰隼疾驰而来的反扑,这头鹰身着士兵的迷彩短呢上衣。
谢尔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廖瓦的话,他已经听了这位朋友无数的反犹言论。有什么用呢?!自己的愚蠢不要转到别人头上。责骂不会增加口袋里的钱。
“寡头不是凭空产生的。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切尔诺梅尔金,”桑·桑内奇往取之不竭的主题那贪食的炉膛里又投了一小块儿煤,“从民族上看,他们都是斯拉夫人。他们手上握有一切权力。所有的省,几乎所有的城市:省长和市长都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在俄罗斯统治,这就是为什么……”
廖瓦不等他说完,刁钻地截住了话题:
“俄罗斯人统治,却不是俄罗斯人掌权!一直还是按照列宁时代的准则生活。说是民主派,瞧:结果干的尽是布尔什维克干的那些事!如果领导是俄罗斯人,副手应该是犹太人!如果真的是犹太佬,就塞给他斯拉夫人做副手!”
廖瓦大笑着摇晃着满头的鬈发:
“这叫什么事儿呢!你要是破口骂娘,谁都不会阻止你,可是你要是说‘犹太佬’,就像锥子扎屁股!你去看看书,如果到处写着这样的话,你会吐的;如果是脏话,你就挣大钱了。但是如果偶然遇见‘犹太佬’这个词,整个知识界都会立刻起来执意反对。”廖瓦没有坐到长凳上,跳了起来,恶意地挥动着“长矛”投向桑·桑内奇,“你在中学的时候,有孩子在墙上划了三个字母的脏话,你像校长对总务主任下命令似的:给我擦掉!如果写的是‘犹太佬’,也许,要进行全面调查。谁写的?还会捅到媒体。跑来一群傻记者,跟着他们来的还有电视台的下流坯。”
“你别揭我的疮疤!”桑·桑内奇严肃地打断了他,“我现在不在学校!”
不久前一段痛苦的教训中断了桑·桑内奇的中学校长生涯。手工师范学院毕业后,桑·桑内奇在黑板前站了将近十年,书写物理公式;然后坐到了校长的位子上。在这个位子上忙忙碌碌了几乎同样多的年头。“抢劫和违纪的巨浪”不要把淫逸和鄙俗泼到甚至还是“俄罗斯圣殿”的中学——桑·桑内奇写给克里姆林宫的信就是这样开头的。他本人没有过错,可是拖欠教师的工资让他倍感羞愧:地理老师,一位素有洁癖、一丝不苟的人,穿着织补了破缝的长袜,可见,根本没有钱坐在这里教书……教师,这个自古以来在外省城市中备受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的状况是忠诚却饱受委屈,桑·桑内奇在信中接下来写道。他本人是教育者,三个孩子的父亲,富有理性,克制谦恭。不应该因为绝望的贫困令教师受到侮辱,让学生厌学。他把自己的痛苦寄往高高在上的克里姆林宫议院,寄给俄罗斯的“沙皇”。但是,信件被总统行政机关拦下,来到了教育部,从那儿往下发放,到了州人民教育局,然后,到了尼科利斯克,围着官府走了一圈。事情最后以闹剧告终。在地方行政机关桑·桑内奇大发雷霆地写了份声明。如今他在外国牌号汽车修配服务站做保安,干了一个冬天了,老板是他以前的学生。
“我去鲍里卡·瓦伊斯曼那儿一趟,”廖瓦突然说道,裹紧身上的军用迷彩短呢上衣,“飓风把他的天线接收器刮坏了,该去帮个忙。”
“俄罗斯的反犹分子,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反犹分子。从犹太人那儿能得到啥?要知道在俄罗斯如果没有俄罗斯人,犹太人跟孩子没什么区别。矿井他们不下,伐木他们不干,服兵役他们不愿去,耕地他们不能,连自来水龙头那玩意儿都修不了,就会拉小提琴,在电视上扮鬼脸,笔尖在纸上刷刷作响,类似那个鲍里卡·瓦伊斯曼,确实,还会拔牙。你没法儿谴责。”廖瓦大笑起来,握着长满斑点的褐色拳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廖瓦走后,在灰色的板条还没有干透的长凳上,高大的老花楸树光秃秃的枝条下,剩下桑·桑内奇和谢尔盖两个自己人,他们开始感到空落落的,不开心;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廖瓦是他们三人行中不可或缺的一个。
带阁楼的原木房屋,四周镶着钉板,三扇映出暗色天光的窗子朝向街道。窗子饰有雕花窗框,木板已有开裂,由于年久失修,一些破旧的锯木花纹丢失散落了。暴雨和狂风过后,房子似乎整个都湿透了:无论是正面,还是两侧,墙上都是斑驳的水痕,看上去黑黢黢的。石棉瓦房顶还是湿乎乎的,灰蒙蒙的。只有新的薄板闪着四方补丁的白光。板棚上刚铺的白色的板条也很惹眼,它们卡在屋顶上,在新的反着玻璃光的油毛毡上面。桑·桑内奇和谢尔盖不时地转向房子,大概,想到了家务事,但是两个人暂时什么都没提。
空气中飘来一股有些苦涩的气味。房子的烟囱里冒出了一股股烟。应该是桑·桑内奇和瓦莲京娜的大女儿生起了炉子。他们还有一对孪生子,暂时还不能让这两个孩子靠近炉子。
“借点儿钱,桑·桑内奇,”谢尔盖愧疚地说道,“厂里承诺的,但是又没发工资。我也知道,不会发的。玛琳卡走之前我不想让她难过。我本想,和莲卡在这儿能挺过来。可是,你看,我想随便找个什么工作……我借得不多,就是糊口。”
“说什么呢。要说钱嘛,身无分文。这坏天气连维修都得取消了……感谢瓦莲京娜,她在牛奶场没有闲坐着无事可干。他们那儿很少停工。人们可以不工作,可是不能不吃。从她的私房钱里取点儿出来……我看,网兜从你口袋里露出来了,取土豆吗?”
“取,桑·桑内奇。”
“胡萝卜、甜菜也装些吗?”
“装,如果洪水过后还能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走,到家里坐坐。喝杯自制烧酒。我昨天新酿制的,从花楸树上采的果子。我在风里都快冻透了。”桑·桑内奇说着,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走近门前的台阶,谢尔盖忧心忡忡:“该是这样吗?桑·桑内奇开始自酿烧酒。教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没做过。中学校长,永远是打着领带,众人瞩目,作为所有人的榜样。有种什么东西在俄罗斯真的发生了移动,就像乌云悬浮在所有人的上空。工厂关闭了。车臣在贩卖奴隶。克里姆林宫的人,一会儿酗酒,一会儿生病……”
谢尔盖的这些想法似乎被桑·桑内奇听到了,他用振奋人心的话语打断了他:
“没关系,谢尔盖,我们的先人不是从这样的坑中爬出来的,”他兄长般把手搭在谢尔盖的肩上,“拯救俄罗斯人不应该在金钱中寻找出路。我们的钱过去永远不够花,将来也不够。救赎在别的事物中。心灵的坦诚可以……院子里春天已经来临,而我们常常忘记为此而感到快乐。”
乌云之中穿行着太阳。太阳金色的光柱如今也斜照到老城。
“春天任谁也无法取消。这是真理。”谢尔盖微微一笑。
预感到就要喝上一顿小酒,随之而来的是舒舒服服的暖意,谢尔盖心中的苦闷也得到了消解。喝上一两杯,瞧,心情也舒畅了。
***
晚上,忙着家务,聊着天,桑·桑内奇问妻子:
“瓦柳莎,真的是这样?你硬塞给玛丽娜一张疗养证?或许,你应该自己去?我说……”
“家都淹成这样了,我还能去哪儿?孩子们都没有干衣服可穿。地板啪唧啪唧地响,一半的房顶都掀没了,我还去……”瓦莲京娜气呼呼地说道,“就让玛琳卡去休养一下,治疗一下。”
“难道我反对吗?不过话赶话……谢尔盖今天来过了。没精打采透了。他工作不顺,又赶上玛丽娜走了,甚至看着都有点儿驼背了,走起路来像挨过揍似的。”
“没事儿,会挺过来的。再说,莲卡,可以说已经是个帮手了,”瓦莲京娜飞快地答道,“让玛琳卡去看看海,要不然成天圈在那歪歪扭扭的篱笆墙里。”
这场没有走火的简短谈话过后,两个人又闲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可是关于妹妹的思绪却萦绕在瓦莲京娜的脑海里,她时常会想起玛丽娜。
父亲早逝,之后母亲又离家出走,在无依无靠的那些年月,瓦莲京娜常常可怜妹妹,非常同情,同情到心疼的地步。自己,她不怜惜,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说,都上班了,可玛丽娜,还是个小姑娘,没爹没妈的怎么办?况且她还是个粗心的孩子,生炉子常常忘记打开风门,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呛得她不停地咳嗽,眼里满是闪亮的泪花,挥着小拳头抹擦着……还有一次,瓦莲京娜用工资给她买了素描本和水彩,而玛丽娜在当天,一个晚上就从头到尾用完了整个素描本,画形态各异的大海和帆船,非同寻常的星辰和行星;瓦莲京娜有点儿心疼钱,买了素描本,可素描本一下子就用完了……可是她从未因为这样的艺术责备妹妹,而且水彩的气味她很喜欢。在母亲的葬礼上她发誓:不向任何人张口求援,要把妹妹抚养成人,穿戴不比别人寒酸,供她上学读书。大学:没考上,但是考上了建筑中等技校,玛丽娜在瓦莲京娜的监护照管下毕了业。当年瓦莲京娜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带着玛丽娜一起乘船到伏尔加格勒旅行,小妹妹多么欢天喜地呀!甚至到了夜里,玛琳卡还在欣赏着河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舷窗(她们乘坐的是三等底舱,那儿不是窗户,是舷窗)。
玛琳卡在船上结识了一个黑头发的男孩,两个人相处得很融洽,原来那个男孩是茨冈人,和同族人要去阿斯特拉罕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瓦莲京娜的眼睛紧盯着妹妹不放,她很担心,万一那帮茨冈人诱惑她,迷住了轻信的小姑娘,偷着把她带走了……
至于把她嫁给谢尔盖·康德拉托夫?可以说瓦莲京娜是嚎啕大哭。就像母亲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嫁到了遥远的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