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守恒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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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寄来的小张纸,廖瓦·乔尔内赫断然把它撕成了碎片。“想要罚款?见鬼去吧!”邮箱里与警察局决议书躺在一起的还有一份竞选小报,一个奇怪的信封,是寄给母亲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说它奇怪,指的是寄信人。在信封的角落处蓝色的邮戳上印着:州犹太人协会。这个落款散发出奇怪的寒意:犹太人协会干嘛给一个纯俄罗斯血统的妇女发信呢?这会儿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不在家:她虽然已经退休,但是找到一个挣外快的活,在诊所做卫生员。拆开信封,稍稍揭露隐瞒的真相,廖瓦不敢。万一无意中冒犯了母亲……母亲是神圣的,不需要揭发。

他疑虑重重地前后翻转着看了看信封,把信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紧贴在抽屉柜上方的镜子。小报上有关于一个尼科利斯克城所有人都已厌烦的某会议代表候选人的宣传,配有候选人的照片,仔细阅读之后,廖瓦意外地发现了作者陈词滥调的笔名鲍里斯·布里特维恩,他哈哈大笑起来,决定通过记者朋友,拐弯抹角地弄清楚给母亲寄信的人。“鲍里卡对于犹太人无所不知。无论是从职业的角度,还是从出身的角度,都理应如此。”摆一摆深栗色卷发的欢快的头,廖瓦瞄准了《尼科利斯克真理报》编辑部,他决定梳洗打扮一番,穿上亮眼的衬衫。

廖瓦·乔尔内赫的命运和他的性情一样曲折,粗心、容易激动同时又浅薄、心软。从年轻时起,狂热而又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妈妈甚至有些担心地问老师:是不是读得有点儿过了?他如饥似渴地读着,有的时候通宵达旦,频繁的造访令学校的图书管理员都感到吃惊。他言语尖刻、饱读诗书、容易激动。中学毕业之后,廖瓦考入乌拉尔大学的物理系。当时他带着非常坚定的意念,一心想创建一台永动机。可是对这样的发明家的世界有了充分足够的认识之后,廖瓦很快就对科学感到失望了。大二的时候他没有参加夏季学期的考试,半推半就地准备参军入伍。无所畏惧和导致从大学里被驱逐的天生的极端性格,使他加入了东方格斗俱乐部,那时这是年轻人中的时尚。所以在军队里他直接成为登陆兵,随着登陆兵部队他来到了亚洲炎热的坎大哈,执行国际维和使命。天使护卫者照看得堪称典范,廖瓦从阿富汗战争中毫发无损地回到了祖国。服满兵役后他在西伯利亚的北部飘荡数年,寻求赚钱和成功的机会:跟着建筑队捞外快,猎杀狐狸和貂,随着渔业劳动组合到宽广的大河上捕鱼,甚至尝试采金勘探领域。可是他和领导相处不好,好动坐不住,到哪儿都碰壁。在感情上他也没有什么收获,和几个女人同居过,不过时间都不长,没有组建家庭。

通常在外面胡闹几年,他就返回母亲的故乡。但即使在尼科利斯克他也不会逗留很久,待个一年半载,求变者那种闲不住的感觉重又把他拖向俄罗斯无边无际的辽阔空间。

亮眼的衬衫廖瓦没来得及穿——报纸编辑部未能成行。鲍里斯·瓦伊斯曼自己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他开着自己那辆简朴的有点儿破的欧宝三门汽车来到乔尔内赫的家里,但毕竟是欧宝!

“走!我是来接你的!战斗就要打响。到退休人员面前演讲——能挣好多钱。你也是没有工作游手好闲。”像是挣脱了锁链,鲍里斯爆豆似的说个不停,眼镜腿晃来晃去地闪个不停。

“冷静冷静,鲍利卡!给,喝口克瓦斯!”廖瓦粗鲁地喊着作为回答,“忙啥呢?”

“竞选报你看了吗?”

“嗯……甚至连你的胡说八道也看了。”

“那上面有位候选人。马上要和老战士组织会面。你以‘阿富汗士兵‘的身份发言。你在阿富汗打过仗吧?打过!所以发言这事非你莫属。我们支持候选人。说些这个那个的。战士支持候选人的热烈观点……”

“可是他是头蠢驴和笨蛋!”

“他们所有的候选人都这样。主要的是——这不是一个吝啬鬼,肯定会让我们大捞一把。”

“不不不,鲍利卡。这会让我成为一个十足的痴呆低能儿。我以后在男人们面前没法儿做人了。你的这位候选人,没当过兵,却要给军队泼脏水。要是我也赏脸……我这张脸事后往哪儿搁呢……”

“可这是政治!政治通常没有原则。今天泼脏水,明天赶着去吹捧。宁可信口胡说,也胜过做苦力干体力活!”

“不不不,鲍利卡!这样的事我做不来。这对你完全无所谓。你反正随时会移民到以色列的。可我呢……我要在这儿生活。”

“那你自己做主吧。没时间陪你聊。”

“站住!”

“干嘛?”

“好吧,走吧!回头我再问……”

没有多舌问鲍里斯关于犹太人协会的事。廖瓦有些警觉。

给妈妈的信不让人心静。廖瓦试图忘掉它,把萦绕不去的念头埋没在各种事务中:开始给船上油,出去捕鱼的日子近在咫尺,乌鲁扎河上的冰已经开化了。他有一艘旧木平底船,马达是动力微弱的“微风”牌,至少在河里留下一道道痕迹。

廖瓦准备好木工工具,清洗干净喷灯,在板棚里找到几块黑色的树脂蜡。在开着的板棚门旁,在底朝上的小船上坐了一会儿,起先给烟草涂上树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工作也应该从歇下抽支烟开始”……但是抽完烟后他回到了屋子里,回到了里屋。

他羞涩的朝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镜子上放着犹太人的来信,廖瓦拿起信,往手上蘸了点儿唾沫,来到茶壶近前,放在开水上蒸粘合处,试图没有撕毁的痕迹打开信封,偷看完信再把它恢复成原样。

“不可能!”廖瓦大声嚷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他又回到房后,板棚附近,小船旁边,坐在小船上,抽起烟来。

廖瓦没有把信带在身边,不过只要读上一遍,就可以记住所有的详情了。犹太人协会通知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拟定出版一部回忆文集,收录自己同族人中最知名的人士,这些人士在不同时期曾被迫在此地生活过。“如果您能寄来关于1939年被镇压的列宁格勒人别利斯基·约瑟夫·谢苗诺维奇的回忆文章,我们将不胜感激,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化学研究人员,六十年代初您和他共同在尼科利斯克化学制药厂工作。”

尼科利斯克城——一座北方的城市,距离首都相当遥远。俄罗斯的任何时代这样的城市周边都被选中作为监狱、禁区、奴隶村落、被羁押人员的伐木区。斯大林清洗时代尼科利斯克附近的禁区人头攒动。战争年代和战后人数明显骤减。但是一些政治犯的木板通铺甚至到五十年代末期还没有空闲。赫鲁晓夫的反斯大林创举犹如天降食物,但是对于某些无辜的蒙难者来说,他们未能获得彻底的平反。许多从前的在押政治犯被禁止到首都、家乡的大城市居住。这时就在近旁出现了尼科利斯克,虽然是非行政中心,规模却不小,坐落于美丽的河边,地势诱人,工业城市,区域城市。普通人也从乡村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工作赚钱、读书学习、享受具有配套建筑工程的城市生活。

“相似的说法。巧合。简单的巧合!她从前会这样告诉我。他在禁区没呆过!”廖瓦想着,抗拒着谁和什么,一直没有着手为小船底部涂抹油脂。神秘复杂的真相让家庭履历中的黑点再次浮现出来。

在每一个命运中,在每一个家庭中都有这样一页,以特殊的方式写就的。这样的一页最好不要展示:人言可不温柔。

年轻的农村姑娘叶卡捷琳娜·乔尔内赫来到了尼科利斯克,农村不发达,应当开始城市生活,租一个床位,在化工厂应聘做实验室员,清洗试管和烧瓶,搅拌简单的溶液。

妈妈的历史,廖瓦基本上都清楚:在哪儿,做过什么,什么时间。尽管不够完整,但是资料都有。父亲的历史就不连贯了。“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任何痕迹……就算是私生孩子!可是要知道是初恋,通常是难以忘怀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她总是骗我?”对于未知的真相的深入,令廖瓦大动肝火。

他一直都没有时间仔细问问母亲,探问出谁是他的父亲,为什么有名……有一次廖瓦试图和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聊聊。她没有回避问题,只是回答简短而简单。“年轻的时候,很蠢。从农村来,疏忽大意,信任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个军人。他答应要结婚,之后突然彻底离开了。”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套套话试试。在这个故事中有什么东西被深深隐藏起来。廖瓦感觉得到这一点,有时能琢磨出某些暗示,仔细询问的借口,但是不敢固执地钻进妈妈的内心。

如今他像个梦游病患者在小船旁徘徊,抓起斧头、刨子、凿子,点燃喷灯,熄灭它。一切经过暂时还不清楚。事情并不顺利,没有进展。脑子也不平静。

到底也没开始的工作,被汽车的警报打断了。在房子的窗下,篱笆旁,停着另一位铁客人:一辆旧的驼色“日古利-戈比”轿车。从车里下来一伙人:警察局上尉科斯佳·舒宾,谢尔盖·康德拉托夫和戴着自己那顶忠实的又破又旧圆帽的“仓库管理员”。

“走!”他们争先恐后地说道,“去火车站卸车厢里的货。钱——当场就可以到手。快点儿!穿得破点儿。那儿不发卸货的专用服装。”

男人们到达时欢畅活跃,喋喋不休,哈哈大笑,好像不是来猫腰干活的,而是来过节的:喝得也好,吃得也美。

搬着一袋袋水泥和雪花石膏,廖瓦用不友好的目光斜瞟着“仓库管理员”。有一次廖瓦激动起来,那位用完全是刻薄、令人无法忍受的反犹主义者的姿态,就是他,“仓库管理员”,对他建议道:“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那张嘴脸。啊?你的身体里,或许,他们的血脉在奔腾?”廖瓦当时用拳头挥向“仓库管理员”。好在,工友们及时赶到,分开了这两个捣乱的人。或者是谢尔盖·康德拉托夫,现在也弯着腰背着麻袋,要知道是他有一次说道:“最凶残的反犹分子不在俄罗斯人中间。乌克兰人,波兰人,波罗的海地区土著居民……俄罗斯人是老实人。我们身上没有连贯和传承……犹太人自己内部也有反犹主义者,尤其是在那些‘年过半百’的人当中。我在学院里读书的时候,我们有个小伙子,冒充库班哥萨克,实际上——是个穷凶极恶的杂种……”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廖瓦像念咒语一样反复地絮叨着,急急忙忙地赶着,赶着尽快和工友们把工作干完,他疯狂地一袋一袋搬着,马不停蹄,汗流浃背,赶着尽快见到母亲;如今他不会再放弃,他要挖出事实的真相。

***

“廖瓦,是你回来了吗?想吃东西吗?”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隔着间壁,从厨房里呼唤道。

“想吃。”廖瓦回应道,坐到门槛旁的长凳上,开始脱鞋子,“妈妈,您看信了吗?”

“看了。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寄信来了。”

“我看过信了,”突然廖瓦出卖了自己,“你会给他们写吗?”

“不,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廖瓦疲惫地垂下头,由于不习惯于装卸工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他有些后悔,没买上一瓶伏特加酒:当时就可以解乏,和妈妈的谈话,或许也可以更轻松。

“这个男人……这个别利斯基……他就是别洛夫·伊万·谢苗诺维奇?我的父亲?”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厨房里不时地敲打几下餐具,围裙窸窣作响,卷心菜在刀下咯吱作响……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炉子、墙壁,天花板都进入了某种张力,一切人和事物在瞬间定格。

安静的脚步声搅乱了房间的安静。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悄悄地走近廖瓦,悄悄地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坐在低矮的长凳上。两只手放在裙子的下摆。

“我知道,你自己会知道一切的。我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想出这样的主意。”

“为什么你自己不说?”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把双手深深地埋进裙摆:

“现在舆论放开了,可以多嘴多舌。从前没有这样的事……约瑟夫·谢苗诺维奇坐了十五年牢,虽说放出来了,可是依旧是人民的公敌。他说任何话都要看人脸色行事……我也很害怕。我害怕会伤害你。万一有人翻旧账,把父母的错算到你的账上……”

“他抛弃了你?”

“没有。他去了列宁格勒,他的故乡。他想把需要的书带回这里,和亲戚见见面。家人虽然当初与他划清了界限,他却没有怪罪。那是时代的特征,他说,就是这样的。不然亲戚也会被送去坐牢。他说,他会回来,会向我求婚……”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面带着微笑,回想起那遥远的新娘的时光,“接着从列宁格勒传来消息,他病得很重。在路上他被发现内脏出血。多年的牢狱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他招呼我到他身边,写信给我。可我一个年轻的头脑不清的乡下姑娘,坐车去哪儿啊!在那儿他病逝了。我嚎啕大哭了一阵子,后来也就不再哭了。当我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有时想,为这罪恶的事服毒自杀。这是种耻辱:和一个年纪不小又判过刑的人搞在一起,还没结婚就睡到了一块儿。他还是外族人,不是我们的信仰。在农村就别露面……附近驻扎着军人,他们刚好要开拔。我就选了一个,和他混熟了。他是来短期休假的。请他在晚会结束后,送我一程,好让女伴们都看到……他叫伊万,姓我可是已经不记得了。别洛夫·伊万·谢苗诺维奇和约瑟夫·谢苗诺维奇两个名字很相近,当我说的是一个名字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士兵伊万也不知道,浪荡出一个后代来。”

“就是说,真的吗?别利斯基?这个犹太人?”廖瓦眯缝着眼睛,牙关紧闭,双拳紧握。

“我总觉得,我的廖瓦一直这么聪明,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犹太血统,喜欢读书,有音乐天赋。天性欢快也源于犹太基因。他们就是风风火火的民族。”她用手抚摸着儿子深栗色卷发的头,笑意吟吟。

“妈妈!你说什么呢!”廖瓦跳了起来,双目圆睁,棕褐色的鼻子紧张起来,手无物可抓,脚也无处可放。“我现在怎么办!我不是一直把犹太人……”

“我现在怎么办!我是个犹太人……”

“你住口,”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无动于衷地建议道,“也不是小孩子了,舌头却把不住门,信口胡言……我对你说多少次了,廖瓦,不要讲犹太人坏话。难道白杨树能够教导如何种植梣树?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们农村还有句老话儿:鸡吃鸡饲料,牛吃牛饲料……”

“可我是东正教教徒!受过洗的!”好像回击什么人似的,廖瓦几乎喊了起来,“俄罗斯东正教教徒!”

“这是真的,廖瓦!你刚一出生,很快就在乡间的教堂里偷偷地给你施了洗礼。我想加入共青团,如果他们得知儿子受了洗礼,不会接受我的。”

廖瓦在原地来回转了一阵,转了一阵之后又坐回长凳上,和妈妈并排坐着。

“对于这些最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小声地说道,闷闷不乐,愁眉苦脸。但很快来了兴致,“你为什么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根据圣徒的名字吗?”

“不是,”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微微一笑,“约瑟夫·谢苗诺维奇心爱的作家是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所有的作品他都读过。我就给你起了这个名。某种纪念。年轻的时候,很愚蠢。”她沉默了片刻,看来,思绪回到了“愚蠢的”青年时代。她叹了口气。“你可以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不过给犹太人协会我什么都不会写的。不想回首往事。存在过,生活过——上帝来评判。”

廖瓦·乔尔内赫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辗转反侧,磨得肋骨都疼,脸颊在滚烫的枕头上转来转去。他一会儿眯缝着眼睛,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像受到了惊吓似的。

临近清晨,当黎明的薄雾取代了黑暗,廖瓦起床喝了点水,抽了支烟。在立有镜子的抽屉柜旁逗留了片刻,他透过曙光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深栗色的头发蓬乱地扎煞着,长满了雀斑的鼻子,像天花瘢似的。不满的目光,坦诚到无耻的地步。

“这副嘴脸……我的老爷原来是这种人!哪怕是鞑靼人、高加索人或者乌德穆尔特乡巴佬也好,却是犹太人!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半个犹太人?在我说过那些反犹的话之后!”

连着几天廖瓦·乔尔内赫都带着怀疑、挑剔和耻辱的眼神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母亲则躲着他,避免和他交谈。他晚上通常回来得很晚,尽量一个人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