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瓦西里·巴雷奇·卡列特尼科夫,还在改革之前的年代,人们背后就给他起外号“老爷”,派头不小的商人,莫斯科一家大型控股公司的创建人,常常喜欢喝一小杯白兰地,讲述自己商人出身的先辈。没有粉饰,没有传奇,卡列特尼科夫家族在俄罗斯确曾非常成功地做过木材贸易。不过瓦西里·巴雷奇只讲八十年代的事,对于此前的族谱则绝口不提,因为俄罗斯的二十世纪,由于各种事件已经面目全非:革命、政变、内讧和武装干涉战争,这个世纪走到尽头已经成为一个在各领域或者是秘密迫害、或者是公开迫害的世纪:政治迫害、阶级迫害、宗教迫害、民族迫害。
在二十世纪人丁兴旺的卡列特尼科夫家族开始走向式微,族谱中甚至出现了后继无人的支脉,俄罗斯的生活制度歼灭了他们。如今继承瓦西里·巴雷奇姓氏的只有他的两个儿子,还来自不同的婚姻:长子瓦吉姆和幼子罗曼。瓦吉姆有两个女儿,对于卡列特尼科夫家族和姓氏来说,这是间接的损失和亏空。罗曼有一个儿子伊留沙,和妈妈住在汉堡的市郊,已经渐渐忘记了俄语,在一所偏重海洋学的外国语中学读书。“伊留沙,请你和我还有爷爷讲话的时候只用俄语!”每次和儿子通电话时,总能听到自动穿插的德语,于是罗曼提出了严格的要求。瓦西里·巴雷奇虽然很少能够见到这个唯一的“德国”孙子,爱他却胜过“瓦吉姆的两个女孩儿”,每逢伊留沙生日,除了买些小礼物,还会给他的账户存上一大笔钱。
瓦西里·巴雷奇和两人妻子的关系都不牢靠,罗曼得到父亲的看管和关爱同样比同父异母的哥哥瓦吉姆要多。确实,后来瓦吉姆,而不是罗曼,成为父亲商业事业中的第一大股东,但是即使在这个舞台上罗曼也要略胜一筹。罗曼对于家族的企业不感兴趣,无法巩固它的经营路线。所以父亲和瓦吉姆商议过后,从公司股份中认定出版这一块儿供他经营。“让他去做书吧。这也是盈利的产业。我们能够保障他有国家定制,以及免费纸张。”当罗曼从德国回来,瓦西里·巴雷奇做出了这个决定,罗曼当时在汉堡科学院学习,撰写学位论文。“好的。图书——这对他的路,”瓦吉姆轻蔑地随声附和着父亲,“而且纸还免费。要知道他可是我们的优等生。”
在罗曼就读的中学,优等生的入队仪式在红场隆重地举行,在宏伟的列宁墓碑墙下——列宁墓的看台上。戴着熨得平整的红领巾,听着少先队女辅导员洪亮的声音,年轻的列宁主义者齐声宣誓,扬手敬礼,形成一片手的丛林。作为忠诚于领袖事业的标志,典礼过后,他们出席大克里姆林宫举行的音乐会,在幕间休息时享用免费的甜甜的冰激凌和茶水。
过了几天,下课后艾米莉亚·阿尔卡季耶夫娜等候到罗曼,并将他请到了教师休息室。这个白发的老太婆是教务主任,牢牢地掌控着整个学校。她用锐利的眼睛盯着罗曼,那幅厚镜片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增大了,她用事先准备好的话问道:“罗曼,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少先队员,在列宁墓旁宣过誓的。少先队员没有权力说谎!昨天你们班上谁在体育课的男生更衣室的护墙板上刻下了脏话?”
“我不……不知道……我没看见……”,罗曼吞吞吐吐地说道,感觉心脏在嗓子眼里突突地跳着。
“好吧,就算你没看见……”,艾米莉亚·阿尔卡季耶夫娜推断道,“哪位男生上学带着小折刀或者其他刀具?”
“我不知道……”
“罗曼,你不会说谎!不应该说谎!你是少先队员!是扎鲁宾吗?”铁面无情的教导主任死追着问道。
罗曼害怕供出扎鲁宾,这个留级生,爱打架斗殴,学校流氓小团伙的头子,就是说出他的名字也要万分小心。
“不用怕,罗曼,你说的话,谁都不会知道。是扎鲁宾吗?”
“不是,是斯米尔诺夫。”罗曼喉咙发干地答道。
“不可能!”艾米莉亚·阿尔卡季耶夫娜高声喊道,“斯米尔诺夫是个非常守规矩的孩子!”
“扎鲁宾给了他刀子……强迫他刻的……”
“啊,原来是这样!嗯,这样更好!”艾米莉亚·阿尔卡季耶夫娜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第二天,下课之后,在学校操作车间的后面,篱笆旁,扎鲁宾当着同班同学的面打了斯米尔诺夫,罗曼·卡列特尼科夫也在场,以示教训。
“敢告密,兔崽子?出卖我?”扎鲁宾一只手抓着不幸而无辜的可怜虫斯米尔诺夫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从侧面不断地用短拳击打着他的颌骨,用力不大,却充满了侮辱。斯米尔诺夫的颌骨晃动着,像安在关节上似的,嘴不由自主地张着,嘴唇上流着口水。斯米尔诺夫不时地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我跟谁都没说!谁都没说……”
罗曼·卡列特尼科夫没有站出来为斯米尔诺夫打抱不平。第一片自责的沉重的乌云就这样躺在他的心头。回家的路上,出于背叛的羞耻,他激昂起来,从脖子上扯下红领巾:“我不需要这样的少先队!”到家之后,他拒绝吃午饭,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痛哭。
“很好!”父亲瓦西里·巴雷奇高声喊道,通过儿子发红的眼睛他感觉到发生了争执。“越早煅烧,越好!说吧!”
罗曼对他和盘托出,毫无隐瞒,在结束自己的忏悔时保证道:
“爸爸,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再也不会!”
“你们的教导主任——是一匹狡猾的老马!”瓦西里·巴雷奇恶狠狠地赞叹道,“看来,她在内务人民委员部工作过。我会同她谈谈,让她以后不要再把你放到这种不利的境地。”
罗曼上十年级毕业班的时候,在中学结业考试期间,一个来自索科尔尼基医学醒酒所的电话打到了部里瓦西里·巴雷奇所主管的总局:
“大尉萨达科夫,”打电话的人自我介绍道,“卡列特尼科夫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在索科尔尼基公园里捡到了他……”
“很好!”瓦西里·巴雷奇冷冷一笑,来到了醒酒所,看到单人铁床的油布床单上赤身裸体、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儿子。“希望,没有做任何笔录?”他向警察大尉问道,还没等到后者的报告,就硬塞给大尉一笔钱,大尉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最后迅速地把钱伸进制服的侧兜里。
到了家里,罗曼在卫生间里地呕吐、呻吟了很久,在地板上扭曲着身体,透过呻吟、疼痛和痛苦,不停地向旁观着他的父亲保证:
“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
原来,考试之后他和朋友们喝了啤酒,坐车去索科尔尼基公园游玩。在那儿他结识了一群从柳别尔茨来的小伙子,为了打赌决定喝一玻璃杯伏特加酒。罗曼喝啤酒已经喝醉了,也参与进去。
“让你喝,让你喝……喝个够……这白酒,肯定是杜酒……这样的酒最烈性。”没有斥责,也没有怜悯,瓦西里·巴雷奇看着抽搐的儿子说道。当罗曼完全清醒后,父亲对他点拨道:
“满满一玻璃杯伏特加酒,只有敌人才会端给你。”
“我以后再也不会喝伏特加了。我保证,爸爸,再也不会!”
莫斯科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大学生罗曼坐车来到了父亲在郊区的房子。(当时瓦西里·巴雷奇已经是单身了)。罗曼耷拉着头,认罪似的眼神盯着地面。
“爸爸,给我点儿钱……结婚用。我不得不结婚。女方怀孕了……以后我挣钱,还给你……我和古丽娅一起挣钱……”
“很好!”瓦西里·巴雷奇一声传统的高喊,“她需要莫斯科户口和住房,我马上就明白了。不过她还是个非俄罗斯人!她是谁?”
“她是阿拉木图人……加油站旁边咖啡馆里的售货员。卡什尔斯科耶公路那边……”
第二天,在卡什尔斯科耶公路上,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来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和一辆乌阿斯牌警车,轿车车牌号是政府公车车号。从伏尔加轿车上下来的是长者卡列特尼科夫和高大肥胖的警察上校米哈雷奇;从乌阿斯警车上下来的则是两个高大魁梧的警察,手里握着冲锋枪。
“你们的主管在哪儿?”瓦西里·巴雷奇大声问道,站在小咖啡厅的中央,面向着厨房。
从吧台旁边的侧门跑出一个穿着哈萨克服装的小伙子,惊恐地盯着上校、手拿冲锋枪的警察以及要求见领导的人。
“我……我是经理。”
“你叫什么,经理?”
“阿扎玛特。”
“你们的古丽娅在哪儿?”
“在那儿,吧台那儿。”
“就是那个细眼睛的?”
“是的。”
“你和她睡过吗?”瓦西里·巴雷奇苛刻而毫无傻气地盯着阿扎玛特的黑眼睛。
“问题很清楚:你和她睡过吗?”上校米哈雷奇加入了谈话;手持武器的两位警察,把阿扎玛特更紧地围在圈中,似乎默默而带有威胁地重复着问题。
“是的……你们问这干什么?”
“米哈雷奇,你从经理这儿搞清楚,他是干什么勾当的?不贩卖大麻吗?”瓦西里·巴雷奇对上校说道,自己则朝着他们指认的那个亚洲姑娘走过去,她很苗条,按照东方的审美观,大概很可爱:又大又厚的嘴唇,光滑黝黑的双颊,焦黑的大波浪的头发,在后脑勺编成粗粗的发辫。
“我是罗曼的父亲。我们从这儿离开一会儿。”瓦西里·巴雷奇说道,朝储物间的方向点了点头,那里沿墙乱堆着纸盒箱子。
他们刚走进幽静的角落,瓦西里·巴雷奇一把抓住古丽娅的头发,抓住那编起来的粗粗的辫子,猛地向下一拽,扬起了姑娘的脸。
“你敢叫,母狗!你和谁怀的孕?”
“不知道。和罗曼,和他……”
“几个月了?”
“不知道。三个月了吧。也许,不到三个月……”
她低声嘟哝着,那压抑的声音从弯曲的嗓子里嘶哑地冲出来。最后瓦西里·巴雷奇放下她的辫子,朝厅里喊道:
“米哈雷奇,把经理带到这儿来!”
“这样,阿扎玛特,今天你就带着你的娼妇去做流产!一周以后在莫斯科不要见到她的人影?明白吗?”
“明白。”
“一周以后我和米哈雷奇来检查……”
当天晚上瓦西里·巴雷奇给儿子打电话:
“明天你去保加利亚,去大学生国际营地。我和学校已经把一切都谈妥了……在那儿别染上淋病!”
“什么?”罗曼在话筒里喊起来。
“是的,是的!就是你听到的!唉,罗曼,幸福而又不幸的你……你善良的品性和帅气的长相会招来很多女人黏糊你,就像黄蜂扑向蜂蜜……马上预告所有人,住在学生宿舍,你的父亲是图拉集体农庄‘伊里奇遗训’的钳工,母亲是养猪场的统计员,在莫斯科没有住房,也不指望有……”
“爸爸,这是意外。”
“记住,儿子。不是狗屎粘到鞋跟上,而是人用鞋跟踩到了狗屎!”
***
在罗曼·卡列特尼科夫经历的主要人生教训中,这三个教训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关于学校里“内务人民委员部员工”艾米莉亚·阿尔卡季耶夫娜和可怜虫斯米尔诺夫事件,他和谁都没有提起过,他知道,他会终生感到耻辱,而耻辱的真相要独自一人来经受。对于第三个教训,关于未婚妻古丽娅的教训,罗曼也会守口如瓶,有一次,在迪斯科夜总会里,古丽娅的异域风情、丰满的双唇、具有东方魅力的脸蛋儿俘获了他,接下来她那光滑诱人的大腿……关于这个有什么好散播的呢?每一个人都会有过这样的经历。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回忆起关于“醉鬼”的教训,他丝毫不觉痛苦,没有羞愧,甚至刚好相反——带着些许快意。
罗曼现在正讲述着他在索科尔尼基公园里为了打赌喝的那杯倒霉的伏特加,说到细节处,讲得有声有色。他给玛丽娜和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讲着。他们坐在餐厅里。
这样的餐厅玛丽娜还是头一次来。领班的黑蝴蝶领结,银质的刀叉,浆洗过的雪白的印花麻布餐巾,镜锥面的天花板吊顶——周围的一切都表明了这座餐厅的显要。
当那个长着鹰钩鼻、蓄着小黑胡子的服务员小伙,恭敬地前倾着把一个刻着金色花体字的厚文件夹递给她的时候,她惊慌失措,起初甚至没明白想要她做什么。原来,是菜谱,页码很多,登着些看不懂的菜肴、饮料、甜点,用的是双语:俄语和英语,价格不着边际。最初玛丽娜很平静,她好像置身于舞台上。穿着柳芭莎的上衣,紧绷绷的,很包身,觉得肚子过于凸显了;鞋子也是柳芭莎的,有点儿大:这么高的鞋跟,可别扑通一下摔倒了;还有手持刀叉的方法要正确,不能出错,讲究礼仪,否则像个外省的乡下人……还有这些高加索人,每一个蓄着黑色大胡子的人都像她遇到的那些恶棍;好在餐厅里的小餐桌有些自主独立的空间:网纹玻璃打造的半透明的间壁隔开了每一桌用餐的客人。
也就一个钟头过后,随着舞台前沿彩色脚灯的亮起,乐师们走上了舞台,随之大厅里回荡着轻松舒缓的爵士乐曲,大家略微品尝后,满桌的美酒佳肴稍稍减少,为过生日的人说完第一轮祝酒词后,香槟酒带来的微醺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柔和温润起来,玛丽娜不再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时不时微笑着:两位有教养的男士对她周到殷勤,想在各个方面为她效劳,彬彬有礼地开着玩笑;和他们在一起她感到身心愉快,分外地轻松:“我哪怕在这儿做个女人也好?!”
“好,各位看官,这就是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不过从那儿以后我一次伏特加都没喝过,亲手对自己施行宗教惩罚。多少年过去了!不管在哪儿,一次都再没尝过。”罗曼不无骄傲地讲完自己的伏特加故事。他拿起香槟酒瓶,想把玛丽娜杯里的酒斟满。
“如果我现在请求您喝伏特加呢?”玛丽娜突然抛出这句话,眯着眼睛看着罗曼,眼神中隐藏着几分狡猾。
“敢不敢,老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帮腔附和道,满意地捋着自己蓬乱的胡子。
“如果我现在请求您喝伏特加呢?”这些话语就像回声一样,在餐桌的高脚杯中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空气中悬挂着顽皮却又坚定的间歇。“如果我现在请求您喝伏特加呢?”在罗曼讲完索科尔尼基公园打赌的故事之后,玛丽娜说出这句话,几乎就是玩笑话。现在,席间静默的裂隙中,玛丽娜害怕了:万一他现在真的起了喝伏特加酒的念头呢?可是又不情愿马上就走出倒退的一步:应当等等看。
罗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凝结着惊讶的微笑。也许,他在权衡着什么,在做着选择……他抬起眼睛看看玛丽娜,然后看了眼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后者握着胡子,焦急地等待着新的打赌的结局。罗曼重新把目光移回玛丽娜身上,她正不安地屛着呼吸:
“当然!我甚至都不想再三考虑。如果您希望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己立下的戒约,我自己取缔……”
接着玛丽娜有些为时已晚地感觉到,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非常严肃而坚决地重复道:
“当然!我一定要喝……服务员!”罗曼转身朝向大厅。
“不,我请求您,不必!如果您这样做,我就走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开个玩笑,我错了,罗曼,不需要伏特加!”她甚至从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语气中有命令的口吻,就像对亲近的人一样,敢于无所顾忌地加以制止。在她的语气中还掺杂着央求和忏悔。
服务生应声来到了餐桌前。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打了圆场。
“过会儿再说,亲,”他朝鹰钩鼻的服务员点了点头,让他慢下来,接着马上对着饭桌欣喜若狂地喊道:“好!”他双手鼓掌,“好!无论是功勋,还是罪行,都源于女人的任性。就是这种品性,感觉的物质实体!”也许是有意这样说,好把罗曼带离致命的诱惑,用滔滔不绝的清谈掩盖玛丽娜的教唆,也许真的为了证明感觉中会存在某种物质,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主动承担了酒宴司仪的角色,讲起了《爱情守恒定律》的手稿。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总体上来说是在自言自语。玛丽娜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也没有听。她觉得罗曼也没有听这位寿星的演讲;她甚至有种感觉,她和罗曼在餐桌上是一伙的。他和她,刚刚共同经历了一种既恐怖又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永生难忘。
她看着他的眼睛,为了自己的莽撞想请求他的原谅。整个大厅的灯光突然同时熄灭了。因为意外玛丽娜不由得音量不大地尖叫了一声。一阵低沉的惊呼传遍了餐厅。两三秒钟之后,舞台前沿的脚灯和舞台上方天棚的灯光同时迸射。轰然响起了节奏很强的音乐。大厅的中央,装扮成白脸的巴布亚人,跑出了一群半裸的长腿歌舞杂技女演员,浓墨重彩的眼睛描画得像盏灯,微笑一直咧到耳际。不时高高扬起的裸露的大腿、经常猛然上举的双臂、色彩缤纷的盛装、地灯射出的电子彩虹,构成一片混乱,在这样的幻境剧背景下交谈纯属徒劳。用餐的大厅一时变成了观众席。玛丽娜时不时谨慎地扫一眼罗曼,她还是想向他解释一下,认个错,可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不给她机会讲话……
巴布亚人的舞蹈结束了,响起了七零八落的掌声。大厅里再次黑夜来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例行的漆黑一片是新的一幕的前奏曲。
玛丽娜感觉马上就要开始色情表演了。脱衣舞——是淫秽表演,是给男人看的演出。不过脱衣舞没有吓到她。她感到可怕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害怕,她想抗拒,她不想认真地去考虑。她清楚,现在想阻拦自己已经很难,无法做到……她想轻轻碰一下罗曼,紧紧地贴近他。哪怕是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手。
一道靓丽的蓝色光柱突然从天花板的剧场照明设备中打在舞台上,勾勒出正中央的月光岛。灯光中满是一道道宝石蓝的光线,镜面的天花板将它们分裂开来,飞散在香槟酒瓶的银箔上、高脚杯的金边上、女士闪亮的饰物上、莹润漆黑的双眸上,那双明亮的双眸准备着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
长发的小伙子头上绑着根带子,像个印度人,浑身上下赤身裸体的,只在大腿间围了块破布,像来自原始社会的人,长满肌肉的双臂托举着一个赤裸的姑娘来到了舞台上,把她放在舞台的灯光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巧的乳房上黑色的乳头、略微凹陷的腹部、腹部下面颀长秀美的双腿。瘦削,柔韧,在音乐的召唤下她开始蠕动,做世界经典中耳熟能详的动作。舞男只是扮演一个配角。整个大厅的目光都投注在那个姑娘身上,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爱恋,在舞蹈的动作中传达了这些情绪,忽而婀娜多姿地向上伸直整个身体,忽而平缓而优雅地慢慢把头垂下,平躺在舞台上。她忐忑不安地将手臂伸向自己的舞伴,追上他,触摸他的胸部,脖子,好像烫伤了一样,紧张而又痉挛着跳开;接着又去祈求他的爱抚,无望地向他伸出双手。在这部不知羞耻的芭蕾中暗含着女性爱情的象征和对于爱情的永恒渴望。这种不知羞耻并未引起排斥和尴尬的情感。
中学时代玛丽娜曾经上过尼科利斯克文化宫的芭蕾舞班。她也想体验舞者的造型美,在拉美音乐悠扬的旋律中踏着充满激情的舞步在木地板上翱翔。
滚滚而来的伤痛的浪潮将玛丽娜带回了动人的往事。她想起了舞蹈教师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萨沙。自己的初恋,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也许,为了他,她才报名芭蕾舞班的。要知道那时候她本来上的美术班。但是有一次在镜厅休息室,她看到了芭蕾班学生的排练,看到了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
她,一名九年级女生,在体检时不得不向医生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处女,她羞得满脸通红,不过在同龄的女同学面前,她暗中还是很骄傲的,为自己的成熟,为自己的早恋。玛丽娜如此的美丽,一如这个赤身裸体跳舞的姑娘,一如这个姑娘,融化在以优美的舞姿诱惑了她的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的怀抱里,在他的宿舍,在五层的角落处。
他是名义上的年轻专家,毕业于莫斯科郊外化学制剂厂的文化研究所,对于自己的学历极端狂妄自大,并且极其鄙视尼科利斯克“这个闭塞的小城”——“笨蛋系主任”把他分配到这个地方的。在第一堂芭蕾课上,玛丽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锐利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却又充满了赞叹,她不仅把他当作一个老师,而且当作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高大,匀称的身材,蓝色的眼睛,一头光亮蜷曲的长发。他用橡皮筋把它扎成一条非常可笑的小辫。
真走运!在课堂上玛丽娜没有男舞伴。老师本人做了他的临时舞伴。她感觉得到他那精心琢磨、令人不可抗拒的动作,他那强有力同时又温柔的双臂。甚至后来,当玛丽娜有了固定的舞伴,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下巴上长满了青春痘,鼻子下面留着无色的青春期的胡须,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为了给全班做示范,仍经常会选择玛丽娜。她感觉得到他喜欢她。每次被拉向他的时候她自己也会脸红。
她是怎么到了他的房间,去了他的宿舍?他引诱她来的?好像,不是。他对她说,有本关于舞蹈史的书可以介绍给她看。“书在我宿舍,下课后我们可以顺便取一下。”乌拉!她高兴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今天晚上她就可以看一眼真正演员的谜一般的世界,哪怕一会儿也好。确实,在这个世界里玛丽娜没有遇到任何特别的事物,只有两样东西引人注目:夜里用的琥珀色小灯和洋盘录音机的半球状音响。在保罗·莫里哀乐队舒缓的旋律下,立体声充盈着整个房间,在夜灯那不同寻常的橙黄色光线下,他,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说道:“玛丽娜,叫我萨沙就好。我们不是在课堂上,”他,萨沙,吻了她,颤抖的手指急促地解开她校服裙上的衣扣(下课后玛丽娜马上就赶来上芭蕾课了)。疼痛,在狭窄的床上很不舒适的处境,萨沙沉重的喘息声和他的话语:“别怕……没人会知道……别怕……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只要让自己放松就好……”接下来是由于亲近带来的绝望,以及古怪的新一轮对于舞蹈教师的柔情高潮,他们独自在一起时,她叫他萨沙。
在宿舍楼的这个房间里他们有过几次动人的会面。不过很快一切都中断了。为了逃离尼科利斯克,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自己和文化宫的负责人挑起一场闹剧。他挑起事端,弄到一个处分,被除了名,滚出了“闭塞的小城”,甚至都没和玛丽娜告别。当她得知他的离去,哭了整整一夜,把头埋在枕头里,不声不响地,怕姐姐瓦莲京娜听到,拷问出所有的真相。芭蕾舞班解散了。美术班玛丽娜也放弃了。
一年多之后她考入建筑技工学校,中学时代的结束,伴随着痛苦的初恋飘然远去,对于亚历山大·尤里耶维奇的回忆也归于淡漠。接下来的一切按部就班,和所有人一样:短暂的欢娱、与谢尔盖相遇、爱情、婚礼、家庭、生育、日常生活。一切习以为常、平庸无奇、寂寞无聊……为什么寂寞无聊?玛丽娜对自己提出了抗议。一点儿都不寂寞无聊:她在一家昂贵的餐厅里为裸身的芭蕾女演员鼓掌,和她一起在丰盛的餐桌前就餐的人,就像早年的萨沙那样可人。
大厅里的灯还没有全部点亮,而玛丽娜愉快地建议道:
“让我们喝一杯!我想为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喝一杯。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我是如此的感激您。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祝您长寿百岁!”
“我的孩子,这番祝酒词之后,哪怕是零度香槟酒我也得站着干一杯。”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立刻向前倾身去吻玛丽娜的手。
“啊!是谁在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吻我的手?”玛丽娜想到,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扎人的胡子在她的手上感觉痒酥酥的。
“我会吃醋的。”罗曼在玛丽娜耳边低声悄悄地说道,随后也站起身来,喝掉杯中的香槟酒。
“也好吧!就让他们纠缠!我哪怕在这儿做个女人也好?!”
***
夜色温暖而柔和。玛丽娜甚至没有穿风衣,把它搭在胳膊上。经历了餐厅的音乐之后,周围是这样的安静,波光粼粼,一片虚空。对于罗曼的问题:她是不是累了?玛丽娜答道:
“疲劳走过,印象留存。在这儿好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他们沿着滨海漫步。
远处山上灯塔的塔楼在昏暗的午夜夜色中几乎不见踪迹。低矮的天际塔上的灯光好像红色的星辰。高大的柏树漆黑的尖顶,好像巨大的古时的短剑,直抵云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上泛白的斑点,好像打着补丁,它们还有另一种名称——不知羞:因为树皮经常从树干上脱落,树干经常赤身裸体地立在那里……海滨浴场的入口处并排有一座低矮古旧的土坯房。不过屋顶是新的,用闪亮的灰瓦搭建的。房子处于阴影中,窗口没有灯光,入口前的露台上遮满了从顶部垂吊下来的浓密的还未开花的葡萄和蔓藤,月光下房顶有些泛蓝。月光沿着瓦片的沟槽从房顶倾泻而下,落在地面上,微弱昏暗,融于大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顶的烟囱阻挡了月光。烟囱菱形的影子折断了源源的流水般的月光的道路。在海滨浴场附近听得到大海沉静的呼吸,不是凭听觉器官,而是对任何活物都有某种敏感的内在的触觉。大海附近的空气咸鲜,污浊。
玛丽娜和罗曼低声交谈着。
“我真不想放你回疗养院。我跟这儿走着就怕你说‘我该走了。’”
“我早该走了。大堂里的保安和值班人员会骂我的,破坏了制度……我也答应柳芭莎按时回去。可是我自己也不想离开这儿。离开你……”
“不用担心。保安我们可以买通。值班人员——给她一盒糖,警卫——给他一瓶伏特加……让我们买瓶香槟到岸边去,去远处的日光浴场……来,跟我说‘好’。”罗曼轻柔地拥抱了玛丽娜,低头向着她的脸,亲吻了她的双唇。
他的一吻令玛丽娜的呼吸错乱,头有些晕眩,在罗曼本人的提示下,她回答说“好”几乎是无意识的,像回声。
“海滨浴场,可能,已经关了。”走出几步之后,她说道,“那儿有很高的围墙。”
“我们俄罗斯就喜欢围墙。不过,依我看,更喜欢围墙上的缺口。我知道一个这样的地方。”
海滨上还有为数不多的游客在那里闲逛,一些咖啡馆和小店还在营业,罗曼买了香槟、巧克力和几个橙子。很快他和玛丽娜挤过围墙上的缺口,来到了空旷的浴场。黑暗中只是在船站附近听得到年轻人的说话声、笑声,烟头的火光在跳动。玛丽娜和罗曼来到远处的日光浴场,来到最远处的躺椅,在边缘上,大海之上。
“我买了香槟,杯子却忘买了,”罗曼抱怨道,“和你在一起我这么粗心!”
“直接对着瓶子喝不行吗?”玛丽娜嘲笑道。
“毫无疑问,行……”
酒瓶的软木塞垂直飞了出去,高高的,落了下来,幸运的是,没有掉到大海里,而是落在了浴场上。在混凝土地上低声跳了几下就躲藏起来。没有损害水的光亮。
大海罕见的安静。紧挨着岸边的地方还勉强听得到海水和岸上鹅卵石的呢喃,不过再远处平静的大海表面如镜般光滑。在这面镜子中甚至倒映出满天的繁星。月亮铺就出一条银光大道。
“罗曼,这种香槟比餐厅里的更好喝。”
“好喝多了。尤其是和你共用一个瓶嘴……”
“多美的月亮!几乎是满月。这里非常美。真想这样拥抱整个世界!……对不起,我把酒洒到你身上了。不是故意的。”
“你今天是这样的不同寻常!”
“只不过是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好……”
他们说了些空泛的、无足轻重的话,话里有话、重要的和不很重要的话。所有这些话,似乎已经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因为两条河流已经渴望着彼此相逢,必然要冲毁设置在它们之间的所有障碍。
他们久久地拥吻着,充满了激情,呼吸急促,到了忘我的境地。玛丽娜渴望罗曼的爱抚。她自己也渴望与他在一起时能够温柔、无法抗拒、技巧高超。她感觉得到他逐渐增强的热烈的欲望,她经受不住这种欲望,臣服于他,自己主动迎了上去。
“爱我,罗曼。”这样的激情、顺从、不羁从她身体内挣脱而出。
现在,没有谁,世界上没有谁,除了月亮和星辰,能够窥探到她。没有谁能够阻碍她的愿望,夺走她的这种自由的快乐和头晕目眩的热恋。
他们离开了海岸,两个人都喝醉了,非常激动不安。他们走起路来甚至都不平稳,好像真的是喝过头了。不过酒在这里的作用并不大。他们二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啊——啊!”玛丽娜高声喊道,险些摔倒。
“你怎么了?”罗曼勉强来得及扶住她。
“踩到什么了……脚扭了。疼……傻瓜。鞋跟断了。鞋子不是我的,柳芭莎的。”
“别难过。我给你买双鞋……让我帮你揉揉可怜的脚。”
罗曼抱着玛丽娜到了停着出租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