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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原名张璇,学名张璿,字仲衡,后因名难认,以字的简化“中行”行世,河北省香河县人。著名学者、哲学家、散文家。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担任过《世间解》主编。1949年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特约编审。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曾参加编写《汉语课本》《古代散文选》等。合作编著《文言文选读》《文言读本续编》;编著《文言常识》《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等。主要作品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禅外说禅》《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顺生论》《文言常识》等。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负暄三话”备受好评,奠定了他当代散文大家的地位。

张中行是少有的几位有哲学意味的作家之一。他对康德、罗素很有研究,对旧学心得亦深。在他那里,一切都是自然的、平淡的,他以布衣之躯,追问生命的形而上价值,对存在与虚无均有自己的特别看法。他研究国学,但又能够跳出圈子,不是信徒,成了外观者。他研究西洋哲学、心理学,非食洋不化,而是转化为东方式的体悟,用启悟的文笔去表达思辨的内容。他留意于野史,于山林野叟中常得到些有趣的话题。他不拘于礼法,思想也非定于一尊,而是博取种种杂学之外,注重于性灵的东西。他的文章受到周作人的暗示,又多了西洋玄学的内蕴。他把西洋形而上的东西与东方式的体悟结合于一体,遂达到一种新的境界,成为当代散文家中难得的存在。

故园人影

《老子》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十百,多种)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有时很欣赏这段话。不是对“发”以及现代化的享受有什么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意见,而是对自己经历的相去日以远的过去有些怀念。这过去,有人,有地,有事,自然未必都是可意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有些竟是常浮上心头,忘不掉。索性就写下一点点,也许未必有人愿意看,那就算作自己的温旧梦也好。梦太多,要选择。人影像真切,头绪简单,决定只说人。人也太多,又要选择,想只说一时浮上心头的三位。以交往的多少和远近为序。

王二

由大范围说起。我的家乡是北京东南近二百里的一个小村庄,名石庄。石庄者,石姓聚居的一个小村落也。推想起初没有外姓人,由我儿时算起,至多不过百年前吧,村的偏西部迁入外姓两家,我们张家和另一家王家。都在街北,我家偏东,往西隔一家是王家。论家道,我家是小康,王家很穷困。可是两家关系不坏,感情融洽,来往很多。王家,与我祖父同行辈的那个老人,也许活到花甲左右吧,故去。只留下一个儿子,名王瑚;混上个女人,西北方某村的,耳聋,村里都叫她王聋子。依乡村的礼俗,当面,我叫她王大婶,一直到现在,印象还很清楚。因为她家没有磨,磨面,要到我家后院的磨房,其时,乡村妇女都是小脚,只有她穿木底鞋,由外走来,踏堂屋的砖地,发出清脆的嘎嘎声。他们夫妇都和善,得我家一点帮助,总是感激不尽的样子。他们都早死,生三个孩子,都是男的。大的名福来,年龄与我相仿,刚成年就故去。二的名福顺,成年大以后才成了家,村里人都称他为王二。三的名福成,不知同谁合不来,一怒离开家,到外面去闯天下。所以王氏弟兄,我印象深的,与我交往多的,只有王二。他忠厚、朴实、勤勉,因为几代与我家关系深,见面呼我为二哥,看得出来,心情是恭敬加更多的亲热。他当然也务农,农闲时候卖零吃食,不过是花生、瓜子、萝卜之类。养一头驴,有的货,如萝卜,要到西边二十里外的索庄去驮,他说,卖就要卖好的,赚点钱,不能亏心。我小学念完以后到外面上学,先是通县,后是北京,其时交通不便,离开家门,要到三十里外京津公路的河西务站去上汽车,这三十里旱路,常常是用王家的驴,王二去送。我跨上驴背,他后面跟着,让他骑一会儿,他坚决不肯,说走惯了,不累。寒暑假回家,晚饭后是说闲话时候,串门,最常去的是王二家。后期他成了家,妻子比他更朴实,更热情。还是那样穷,土房,简陋,屋里几乎没有东西。可是我愿意到那里坐一坐,以吟味其他处所不再能见到的古风。其后,正如其他到外面混的人一样,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也就很少能见到王二。是五十年代初,曾被扫地出门的我的二老故土难离,又到家乡去住,我去探望,当然又要到王二家去看看。他们夫妇年才近不惑,已经显得苍老,仍然很穷,两三个孩子,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谈起世道,也有不少感慨。还谈到土改,说分了些东西,趁夜间无人,都隔墙给扔回去,他说:“我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我看看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是七十年代初吧,听说他老伴下地做生产队派的什么活,光脚,被什么扎破,没有医疗条件,竟得了破伤风,死了,不久,也许心情受打击太重了吧,他也死了,留下三个还不能自立的孩子。

长海舅舅

他是个难于理解而可怜的老人,比我总要大几十岁吧,住在对门,我幼年时期几乎天天看见他,可是连姓名也不知道。情况要由对门的石家说起。我很小时候,对门住着母子四人,母亲寡居,我家说到她,称为对门老奶奶,老者,是因为她的丈夫排行第末。何时丧夫,可以由最幼孩子的年岁推算出来,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三个孩子都是男的,最大的乳名长海。孩子未成人,惟一的强劳动力死去,家境本来就不好,其困苦可想而知。是为解救无劳动力的困苦呢,还是这位老人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呢,不知道,总之,经过协商,这位老人连人带财产都迁来,与我们称为老奶奶的他的胞妹合伙,共同过困苦的日子。村里添了外来人,以熟代生,都称他为长海舅舅。他个子不高,略驼背,面容黑而且粗,在我们一群顽童的眼里,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他身体像是并不健壮,到我们一群孩子上小学时候,他就不怎么下地干活,而经常是坐在街北的墙下,既像愁闷又像沉思的样子。他几乎永远不说话,也没有人理他。估计到他妹妹家里也是这样,因为无用了,也就很难看到好的脸色。好脸色是精神方面的安慰,得不到,没办法,也许他真就能“安之若命”了吧?更可悲的是退一步,想吃一顿饱饭也办不到。忘记是谁,当作笑话,说听长海舅舅说:“要是黑面饼卷小葱蘸酱,那还有个饱啊!”其后,他身体更坏,先是很少出来,终于卧床不起了。是拘于礼俗还是实用主义呢,有那么一天,把他抬上牛车,送回本村了,听说不久就死去,大概终于没有吃到黑面饼卷小葱蘸酱吧?为死者设想,安息了也就罢了,可是问题偏偏留给生者。我有时想到他,那落魄无告的样子仍然清晰,心里就不能释然。系念什么?是有时形而上,想到命运、机遇、苦乐、荣辱之类,有时形而下,比如吃烤鸭、薄饼卷鸭肉,其旁边有葱蘸酱,就不由得想到黑面饼卷小葱蘸酱的愿望,也就不能不慨叹,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

严氏大姐

说这位,出了村,到东北方八里以外的外祖家,村名杨家场。外祖家也是小户人家,可是地势好,住在村西端路南,出村北望,不远就是运河支流青龙湾的南堤,白沙岭上是一望无际的柳树林。外祖父姓蓝,行二,与大外祖父合住一个院子。我小时候,大外祖父一支只有大舅父、大舅母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学名文秀,严氏大姐是他的妻室。这种关系,为什么不称表嫂而称为大姐?说来话长。她是我们村东南某村的人,幼年父母双亡,无人抚育,经人说合,送往大舅父母家作童养媳。童养媳,成婚前的名分是家中的女儿,记得长于我七八岁,所以见面呼为大姐。其后成年,完婚,农村称为圆房,大舅母说,叫大姐惯了,不必改了,所以一直称为大姐。依旧俗,我出生后常到外祖家去住,到能觉知,有情怀,就对这位大姐印象很深。来由之一是她长得很美,长身玉立,面白净,就是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气度。来由之二是她性格好,深沉而不瑟缩,温顺而不失郑重,少说话,说就委婉得体。依常情,童养媳的地位卑下,因为是无家的,又名义为女儿而非亲生,日日与未来的公婆和丈夫厮混,境况最难处,可是这位大姐像是一贯心地平和而外表自然。她结婚的时候,我十岁上下,其后不很久我离开家乡,就几乎看不到她了。可是有时想到她,联想到人生的种种,就不免有些感伤。这感伤可以分为人己两个方面。人,即大姐方面,是天生丽质,而没有得到相应的境遇。就我习见的少女时期说,现在想,她处理生活的得体,恐怕是“良贾深藏若虚”。所藏是什么?也许是“忍”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见于典籍的佳人所常说,性高于天,命薄如纸了。再说关于己的。也是现在回想,常见到她的时候,后期,她年方二八或二九,我尚未成年,还不知道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住东房,我从窗外过,常常想到室内,她活动的场所,觉得有些神秘。这种心情,可否说是一种朦胧的想望?如果也竟是这样,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诗经》所谓“靡不有初”是也。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朦胧的,过些时候也就淡薄了。一晃到了七十年代初,我由干校改造放还,根据永远正确的所谓政策,我要到无亲属的家乡去吃一日八两的口粮。第一次回去,人报废,无事可做,想以看久别的亲友为遣,于是又想到外祖家的大姐。她还健在吗?于是借一辆自行车代步,路也大变,问人,循新路前往。进村就找到,表兄和大姐都健在,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园盖了新房,在北房的西间招待我。大姐年近古稀,仍保留不少当年的风韵。谈起多年来的生活,说还勉强,只是大跃进时期粮食不够,吃些乱七八糟的,胀肚。关心我,又不便深问,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样子。午后作别,她送我到村外。我上了车,走一段路,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就这样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其后,依照又一次正确的政策,我回到北京,可是从另一个外祖家表弟的口中,间或听到她的消息,都是不幸的。先是她的儿妇被一个半精神病人暗杀,事就发生在她的宅院里。其后表兄先她而去。再其后是不很久,她也下世了,其时是七十年代晚期,大概活了七十五六岁吧。年过古稀,不为不寿,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赋,她的一生,总是不免于悲伤,秀才人情,勉强凑了一首七绝,词句是:“黄泉紫陌断肠分,闻道佳城未作坟(因不得占耕地)。宿草萋萋银钏冷,此生何处吊媭君(《楚辞》,女媭,姐也)?”算作我虽然远离乡井,却没有忘掉她。

(选自张中行《负暄三话》,中华书局2006年版。)

【简析】

张中行出身在乡下,早期记忆就多了一种乡土的气息。他一生没有摆脱这些乡土里质朴的东西。关于家乡的环境,他有很好的记录。在描绘那些岁时、人文的时候,他的心是很平静的,既非歌咏也非厌弃,透着哲人的冷峻。比如乡野间的人神杂居,关帝庙和土地庙的存在,都是乡土社会恒常的东西。旧时代的乡下,孩子记忆里的美丽都是这些东西,张先生涉猎这些时也没有特别的贡献,只是平和地描述。

在他的回忆录里,像“五四”那代人一样,照例少不了对岁时、节气、民风的观照。他对婚丧、戏剧、节日、信仰的勾画,差不多是旧小说常见的。比如对杨柳青绘画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直觉判断问题。与鲁迅当年的体味很是接近。回忆旧时的生活,他丝毫没有夸大幼时记忆的地方,写童心时亦多奇异的幻想。在他的笔下,几乎没有八股和正宗文化的遗痕,教化的语调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对神秘事物的瞭望,有许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对鬼狐世界的遐想,对动物和花鸟世界的凝视,都带着诗意的成分。他那么喜欢《聊斋志异》,谈狐说鬼之间,才有大的快慰。那神态呈现出自由的性灵,也是乡土社会与潦倒文人的笔墨间碰撞出的智慧的召唤。讲到农村的节令、族属、乡里,冷冷的笔法也含有脉脉的情愫。他不太耽于花鸟草虫的描写,虽然喜欢,却更愿意瞭望沉重的世界,那里才有本真吧。谈到乡下人的生活,主要强调其中的苦难。中国的农民实在艰难,几乎没有多少平静的日子,天灾、人祸、连年的饥饿等等,都在他笔下闪动着。当他细致地再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我们几乎能感受到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流年碎影》里的生活,苦多于乐,灾盛于福,是明显的。那些被诗人和画家们美化了的村寨,在他的视野里被悲凉之雾笼罩住了。

德国作家黑塞在小说里写过诸多苦难的袭扰,在残疾和病态里人的挣扎和求索,带有悲凉的色彩。可在那悲凉的背后,却有亮亮的光泽在,那是人性的不安的心的摇动,给人以大的欣慰。张中行的作品也有苦而咸的味道,朦胧的渴望是夹带其间的。但他没有德国人那么悠然,中国的乡间不会有温润的琴声和走向上帝的祥和。乡村社会的大苦,练就了人挣扎的毅力,谁不珍惜这样的毅力呢?所以一面沉痛着,一面求索着,就那么苦楚地前行着。他常讲起叔本华的哲学。那个悲观主义的思想者的思绪,竟在空无的土地上和沉寂的时光里凝成了一首诗。

农民的劳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让人伤感的是人命运的无常。乡土社会的单纯里也有残酷的东西,他后来讲了很多。印象是《故园人影》里,勾勒了几个可怜的好人,在那样贫穷和封闭的环境里,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长,许多人就那么快地凋零了。于是感叹道: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这难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没有多少达成的出口,大家都在可怜的网里无奈地存活着。饥饿、灾荒、兵乱,没有谁能够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还是有些。所以,张中行从乡下走出,其实也是寻梦,希望从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但农民的朴素和真挚,还是深深地传染给了他。晚年讲到故土的时候,他还不断称赞道,乡下简朴、无伪的生存方式,是合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铺张浪费。要说故乡给他带来了什么,这算是一点吧。

我有时在他的文字里,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气息。不论后来的学识怎样地增长着,林间小路的清香和青纱帐里的风声,还是深嵌在那流转不已的美文中。中国的读书人,大凡从乡野里走出的,都有一点泥土的气味。孙犁如此,赵树理如此,张中行亦如此。在讲着那么深的学问的时候,还能从他那里隐约地领略到剥啄声和野草的幽香,且有大的悲悯情怀,这非一般的作家可以做到。

【思考题】

1.张中行虽然也像一些乡土作家一样关注底层生活,但多了一丝哲思的存在。这与一般的京派散文家大不相同,是他的特殊贡献。一般写农民生活,不会把叔本华的哲学投射其间,张中行在小人物那里,也悟出大的哲学,这是他与其他读书人不同的地方。就散文而言,这类作品很难归类。你觉得他的散文感人的原因何在?

2.张中行作品的笔法受到了周作人的影响,文风里有苦雨斋的痕迹;但其文字没有贵族感,学识却深藏其间。他的寒士意识里的诗情,拓展了散文书写的空间,你如何评价其文字的品格?

3.在许多文章里,张中行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感叹。《故园人影》写天命下的小民,多凄苦之音。他的叙述语态也有愤懑与不平,但态度与左翼文学传统迥异。他写政治文化环境里的人生,却跳出政治语境为之,遂有了悲天悯人的大境界。你觉得这种选择的妙处何在?

【拓展阅读】

1.孙郁、刘德水编:《说梦楼里张中行》,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版。

2.孙郁:《张中行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