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句碑文谈起
——追忆李珍华先生
曹亦冰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再过四个月,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著名的汉学家李珍华先生仙逝十周年了。安平秋先生嘱我们要撰写一篇纪念李先生的文章。我的脑海里立即犹如投下一颗石子,翻滚着不能平静。写什么呢?从哪里入手呢?我一边思索,一边翻阅文件夹,突然看到在一张稍有发黄的纸上写着八句五十六字的碑文,我眼睛一亮,读了起来:
战云烽火连天起,少年珍华别故里。
戎装南北赴台美,论史研诗志凌宇。
友善邦交功载册,弘扬传统名标阁。
辛苦岁月五十载,游子含笑报祖国。
这是1993年11月8日李先生仙逝后,受李方竹生教授的嘱托,撰写的拙劣碑文。然而,这个碑文倒成了我今天追思李珍华先生的最好线索。
记得第一次见到李珍华先生是1991年,安平秋先生在北大勺园宴请他及夫人,夫人因四周岁的小孩身体不适未能出席,留在了友谊宾馆他们的下榻处。初次见面,给我留下的印象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个,李先生身着黑色西装,扎着一条很讲究的领带,虽然个头不很高,但是风度翩翩,口若悬河,十分风趣。第二个,从相互的言谈话语中,了解到了李先生的身世。他少年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做了一名海军技术兵。后来随同蒋介石去了台湾。50年代初又去了美国做使馆的武官,由于结识了容貌美丽的在某大学攻读学位的美籍华人方竹生小姐,就毅然脱离了使馆,放弃了武官之职。方竹生小姐是天主教的教徒,李先生要想与她结婚,按照天主教教规,他必须学习天主教教义。李先生爱屋及乌,心甘情愿地跟随Pacific神父学习教义,整整用了一个夏天苦学苦修,得以受洗,与心爱的人生活到了一起。他们的结合,实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流传的一句老话,这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李先生也为此付出了仕途上的代价。当然寻觅一位如意知己相伴一生,与个人在仕途上的得失相比较,那是非常值得的。这使我想起了唐代裴铏《传奇·裴航》中的主人公裴航,他本是个秀才,功名利禄之心很重,第一次科考未能如愿,下第后,遂赴湘江、汉水访亲问友,以待来年继续参加科考。不料在蓝桥驿站附近的一个茅草屋求浆止渴时,看到了貌美无双的仙女云英,顿将功名利禄之心抛于脑后,谨遵云英祖母所提出婚配的苛刻要求,足足花费一百天的时间,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寻觅到了老太婆捣药用的白玉杵,但需要花二十万文钱;他毫不犹豫,倾囊而出,还卖掉了仆人和马匹,才凑够买玉杵之资;本想买得玉杵,就能够得到使他辗转反侧的云英,出乎他意料的是,云英祖母又提出必须为她捣药一百日后方能完婚。裴航又二话没说,立即开始捣药;一百天后终于得到老太婆的允许,与云英结为夫妇。裴航随云英入山修炼,成为神仙。李先生和方竹生小姐的爱情婚姻,与裴航和云英的爱情婚姻是多么相似啊!李先生婚后,弃政从学,也是从一个天地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在马里兰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经过若干年的努力,他们比翼双飞,学术上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特别是他们为祖国大陆无论是在专门人才的培养上,还是在中美文化交流上都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李方竹生先生于1995年荣获中国农业部颁发的最高荣誉奖项。
第二次见到李珍华先生是1992年4月份。李先生应古委会和北京大学的邀请,来北京大学给中文系的学生做了一次非常精彩的学术演讲,主要内容是发表他关于东西方哲学与文化比较的独到见解。来听他演讲的学生很多,也有不少老师。这次给我的印象是,李先生一反中国老师授课的姿势,不是一直站在讲桌后表情严肃地讲演,而是显得非常洒脱,一会儿走到讲台下,一会儿坐在讲桌上;他的板书很少,但关键词语都是一丝不苟地分别用英文和中文一起写在黑板上,效果非常好。由于他演讲的内容丰富、见解独到,加之高超的演说技巧,总是使得听他演讲的人们那么聚精会神而又随着他的幽默风趣,不时地发出阵阵的快意笑声。
第三次见到李珍华先生是1993年5月份。记得这次李先生来访,是有两项内容:一是参加中国教育部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古委会)主任为他们举行的授予特聘教授的仪式。此次授聘的还有密歇根州立大学文学院院长伊迪教授。二是洽谈古委会与密歇根州立大学学术交流与合作事宜。双方经过充分磋商,达成了两项交流与合作意向:(一)每年互派学者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学术访问;(二)合作编纂“美国汉学家名录”。这次李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情、友好、快捷、精干的外交家。因为美方拍板定案的是伊迪院长,我方负责人是古委会常务副主任兼秘书长安平秋先生。伊迪院长虽然愿意与我们合作,但是他不懂汉语,全凭李先生一字一句地把我们的意思翻译给他听;而我们也不懂英语,他又得一字一句地把伊迪院长的意思翻译给我们听。因为此次会谈双方翻译都是他一个人,而且他又是美方参加会谈的重要成员,所以这样一来,有时不免顺口也和我们讲起了英语,他反应特别快,立即意识到用错了语言,说个“对不起”,马上换成汉语表达。在他的忙碌下,会谈非常成功。
第四次见到李珍华先生是1993年7月中旬至11月2日。这次是他来北京治病。1993年5月份李先生被检查出肝部患有恶性肿瘤,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带着不做手术而治愈的希望,来到中国北京。他们(为了照顾他,李方竹生教授带着孩子也一同前来)先是住在北京大学的北招,北招门前的湖光柳荫使得他很惬意,有助于疾病的治疗;北招内部有餐厅,那里的厨师由于安平秋先生给他们打过招呼,态度非常好,采取特殊关照的方式。他们想吃什么厨师就给他们做什么,饭菜的味道也尽量符合他们的口味。一个月后,由于北招要进行内部翻修,因此李先生一家只好搬了出来,几经转折,最后住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皇冠假日饭店(五星级),直到他病危住院之前。这次李先生给我的印象是:坚强、乐观。我们每次去看望他,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在房间一进门的旁边堆放着一大袋子草药,他的面容也随着一袋子一袋子的草药而逐渐消瘦,然而他总是乐呵呵地告诉我们说:“最近照了B超,我的肿瘤又小了许多。”在我们与他交谈的一个多小时中,除了开头谈论他的病情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谈论他正在研究的课题,或谈论我们合作编纂《美国汉学家名录》他那里的准备情况(此项目由于李先生病逝,该校表示没有合适的人无法接续进行。后来古委会与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合作,扩大了收录范围,题为《北美汉学家辞典》,于2001年由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或谈其他交流议题。在他的房间桌子上摆着电脑和许多资料,他仍是一边治病一边搞他的研究。1993年10月22日是他64岁的生日,他希望和朋友一起过一个有中国风味的生日。我们就在离他住处很近的一个较别致的中餐馆—“文苑酒家”,为他举办了生日晚会。参加生日晚会的人员,有李先生和他的太太李方竹生教授及他们的小孩李可立,古委会秘书处的全体人员以及几位朋友。晚会前李先生夫妇准备了照相机和摄像机。晚会随着安平秋先生的简短祝词后,大家频频举杯,祝愿李先生早日康复!服务员按照我们的要求,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插有代表64岁蜡烛的大蛋糕摆了上来,大家又立刻唱起了生日快乐的歌曲。李先生的精神状态非常好,频频举起摄相机给参加晚会的每个人都摄了相,一边摄相一边用英语加以解说。最后他让方竹生教授给他进行了仔细的拍摄。从他此时的神情和举止看,谁能相信二十天后竟然是与世长辞的人呢?因为让你感觉不出他是个患有肝癌且处于晚期之人,我想连他自己此时此刻也没有意识到不久将成为阎罗殿上的座上宾了。如果蒲松龄先生撰写的《聊斋志异·考城隍》中的故事能够成立的话,那他就是被阎王爷看中的人才请去做密歇根州的城隍了吧,要不然为什么在他的肿瘤越来越小、他的感觉越来越好的情况下而仙逝得那么迅速呢?
李先生虽然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总是不断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2003年6月23日
(原载《李珍华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曹亦冰,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教授。1946年8月生于北京平谷。1970年6月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1974年1月毕业留校,1983年7月至今从事古籍整理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