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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未名湖

孟 华

北大要过百岁生日了,校宣传部来约稿,要我给题为《未名湖》的纪念文集写篇短文,谈谈“我看北大”或“我与北大”。

说来也巧,我与北大的缘分的确源于未名湖。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在一零一中上学,每周回家和返校,都要在北大西门乘公交车。那高大的院墙、大红的校门和门前的一对石狮,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却总没往心里去。其实也知道北大是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但高门槛对我是不具什么诱惑力的。许是从小就接受过民主教育吧,没读过卢梭,我就认定“人是生而平等的”。共和国主席和看门的老大爷,在我眼里人格绝对平等,都是一样的人。不过,一个偶然的事情却让我记住了北大,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名望,而是因为—未名湖。

那是一个夏天,北京一连几天大雨倾盆。一时间,校门前的马路都被水淹没了,直没到了膝盖。从一零一中校门出来,只见到处都是一片汪洋,间或还会看到从水中扑腾腾地蹦出一条条鱼来,鳞光闪闪,煞是有趣。我那时十五、六岁,童稚气尚未脱尽,觉得能提着裤腿,在马路上趟水玩,很是过瘾。同学们都说那水是从北大的未名湖里流出来的,我这才开始对北大另眼相看,知道了在那高大的院墙内,还有很好玩的地方,至少有一池名叫“未名”的湖水。后来,每每路过北大的校门,我总是好奇地往里探望,“未名湖”里到底有多少鱼,一直是我想探知的谜。不过那时,北大的校门看守很严,我始终没得机会钻进去看个究竟,也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湖,会起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叫什么“未名湖”?

报考大学的时候,我当然填写了那个拥有未名湖的学校。但那时的人,都是把“祖国和人民的需要放在第一位”的(不幸或幸,我今天依旧不悔这样的选择)。我于是被分配到了离北大两站之遥的国际关系学院。依然是每周都要路过北大西门,依然是探头探脑地想看看那神秘的未名湖,不过,这时的我却远没有上中学时的那份福气,只能站在公交车里隔着车窗看北大校门一闪而过,那感觉可真比上中学时差远了。

后来,神州大地闹起了革命,翻天覆地的,我自己的生活也就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去了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而后又被分到冀东平原上一所真正的农村中学,和学生一起天天上地球“物理”(务犁)课。不仅无缘再路过北大西门,就连北京也难得回来了。

在那些岁月里,我心里充溢的是更大、更紧要的问题,未名湖和鱼之类的细节,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把它忘得如此干净,就连后来被“平反昭雪”又重回北京后,那根弦也再没被拨动过。但缘分这事就是奇妙,由不得你不信。你想得要命的事,它偏会躲你远远的;你连想都不再想的东西,它却偏要不期而至。就在我早已忘却了未名湖时,命运却带我走近了她,而且再也不用从西门外窥探了,只要愿意,我竟可以与她朝夕相伴。

1988年,我从国外留学归来,被季羡林先生和乐黛云老师领进了燕园的大门。还未报到,老公就自告奋勇给我当了一回导游。他毕业于北大,又对史地有特殊的兴趣,燕园的犄角旮旯,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领我转山转水,转南转北。只可惜我方向感极差,几乎没记住什么地方。一下午转下来,就连三角地是啥也没搞清。但未名湖却不同,她那大名我“久仰”了三十多年,当然是一下子就记住了。我驻足湖边,瞪大眼睛往里看,却发现湖里似乎并没有鱼,“望穿湖底”,我也只看到些影影绰绰的水草、藻物,真令我大失所望。莫非那年发大水,湖里的鱼都逃之夭夭了?

此后,我便与未名湖真正结缘了。没有鱼的湖仍然是北大最吸引我的地方。我喜欢那深沉静谧的湖水、弯曲僻静的小路。到学校上课、开会、办事,只要时间许可,我都会骑车绕经那里,在日理千百万机的现代节奏中,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我也常在湖边跟学生聊天,陪来访者散步,跟外国学者谈合作与交流……久而久之,我和那静静流淌的未名湖似乎真的建立起了某种心灵感应。每当走近她,就会有一种异样的心境,坦然而平和。未名湖成了我在燕园最倾心的朋友。

当然,我至今仍未搞清她缘何要以“未名”为名?请教了数位专家,都没能给出个标准答案来。据说,就连侯润之先生的书里,也未涉及如此重大的问题。人们只是据“野史”或“流言”,说那湖是因为起不出好名,便索性以“未名”而名了。仔细思忖,我却以为,历史上的原因不去管它了,“未名”一词或许的确代表了一种精神,一种朴实无华、豁达大度、恬淡潇洒、望“名”却步却真正务实的精神。

我是从北大许多师长、同事和朋友的身上,读出这层意义来的。

我敬重的季羡林先生,外表普通得就像北京胡同里的一个老大爷。他对别人在学术上的请求,总是尽心尽力,有求必应。更令人感动的是,他从不摆架子,无论谁来,先生都要亲自送客,即使是对我这样的晚辈也不例外。每次谈完事,他不但亲自送我出门,握手告别,还坚持要站在大门外目送我远去……

乐黛云老师是我的顶头上司,对我各方面都爱护有加。我是个直肠子,从小就不会绕弯子讲话,又好表态。工作上有了不同意见,我总是不分时间、场合,一吐为快,难免有时就会当面顶撞她,但乐老师从没计较过。正是她的豁达大度,才使我得以“中”言无忌,还能在学术和其他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和法语专业的老师们打交道。蔡鸿宾、桂裕芳、张冠尧、王文融、顾家琛、罗芃……他们个个都有大手笔的译作、著作问世,但他们的敬业精神却从不因此而减丝毫。蔡先生给“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译过一本米歇尔·塞尔的《万物本原》,他觉得这位法国当代哲学家的思想不好把握,于是以六十多岁的高龄,拖着重耳的病躯,到处询问、查阅,甚至向晚辈们请教,唯恐自己没能理解好原意,有负于作者和读者。桂先生教了一辈子法语,译作等身,却常为了翻好一个词、一句话,反复查阅各种字典、资料,有时还要跑上许多路到北图去查,一查就是半天、一天。我的老搭档罗芃,家学渊源,满腹“经纶”:肚子里装着一部法国文学史,对20世纪的西方文论也熟谙于心。但他从不炫耀,甚至连文章也很少写,我真怕他把这些“干货”都烂在肚子里。每遇出头露面之事,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我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西语系的老师都有些“mu”。他反问我是哪个“mu”?我答:“怕是既暮且木吧。”他连连摇头否认,说他们不暮亦不木。他的话倒提醒了我,“mu”的印象是他们唯求本分做人、认真做事的外在表现,其实他们心里明镜般地清楚,只是不在乎,甚或鄙视那些身外之物罢了。这种小心态,在西语系是很有些代表性的。

也是因为工作关系,我常接触王义遒校长。王校长家里装有一部录音电话,每逢他不在家时,你都会听到他那用很重的吴音录下的:“王义遒不在家,请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去,办公室电话是……”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是一校之长的留言。领导们公务繁忙,一般都唯恐别人来打搅,他这个校长却教导你如何去找他。我到他那里汇报工作,他每次都一边听,一边整理信件。我不解地问他为何不让秘书干,他答曰,一来他没有专职秘书,二来他还要把能用的信封保留起来再使用。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燕园的确不胜枚举。他们就像那未名湖水一样,静静地、默默地,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敬业、本分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当然,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并非等闲之辈。北大原本就是名人荟萃之地,不乏著名学者、专家,各式领袖,各种全国甚至全球的知名人物。但北大还有更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学生、普通教员、资料员、图书管理员、教学秘书、外事秘书、行政、后勤人员……未名湖畔有多少人一辈子默默无闻,但却兢兢业业,以自己“未名”式的存在,支撑起北大这一片明丽的天空。倘若没有他们,北大还能成其为今日之北大吗?

未名湖因“未名”而得名,如今她已成了北大的象征、北大人的骄傲。学校的贺卡、明信片、各色纪念品上都印着她的倩影:或垂柳依依,或湖光塔影。光看这些,就知道北大人在她身上倾注了几多情感,寄托了几多希望。但我从许多北大人身上读出的那种“未名”精神,却远比未名湖迤逦的风光更令人心仪。

走近未名湖,破灭了少年时的一场“鱼”梦,却悟到了那一泓池水的深层蕴义—“未名”精神。

1998年3月10日

此文写就后,蒙夏晓虹、陈平原妇夫赐教,始知钱穆先生早已对未名湖的命名问题给过正式“说法”。据平原君电话口述记录的原文如下:“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实由余发之。”(《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31页,岳麓书社,1986)可见,拙文所记“流言”,乃本未学斋主文也。

3月12日补记

孟华,1944年11月生于江苏阜宁。1989年1月调入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法文学、文化关系。2009年2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