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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庚父朱老

符淮青

我正在幽静的招待所书房中备课。窗外花木扶疏,热带海风送来的温润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我的心肺已多年没有这种舒适的感受了。1982年,应海南师院中文系之请,我在离家二十六年之后回到了海南,在海南师院讲课。有人敲门,来的是一位邮差同志,递给我一封贴有热带稀有动物邮票的信。我的心一振,一种幸福感随即升起。啊!庚父这么快就给我回信了!庚父是马来西亚华侨朱儒桥先生,他年青时同我父亲志趣相投,同年出生而结为庚。我父亲生前从未向我提到他。近年我姐姐来信中常提起他,说父亲重病中他寄钱、寄药、寄咖啡……我回海南后姐姐催我向庚父写信。自此时起,这位朱儒桥先生就成了我最亲近的长者之一,他为我展示了生活的新的层面。

朱老在旧私塾和高小时同我父亲同学。当过小学教师,后赴南洋创业,两次投资钖矿都未成功。现在马来西亚经营餐馆。育有六男四女,皆事业有成。我父亲形容他“平居淡泊有高志,土视黄金好文艺”。常以旧诗词同我父亲唱和。1983年春节,他寄来“红包”,并以我的名字拟一联如下:

淮水急流身勇退

青峰捷上足先登

我感朱老情深,回一诗如下:

禁城日照雪生辉,万里飞鸿送春回。

才差太傅文无价,食胜莱芜瓮生灰。

范雎胁烈哀伤在,张衡赋工性情随。

箴联深意心已得,还祈都门试鱼肥。

朱老回了长信,说“诗中情景并茂,用典亦恰身分”,但格律平仄、押韵“有微瑕”。信中列了律诗的平仄格式,其详细程度可与当年孟志孙教授在化学楼一教室中所讲相当。我不能向朱老表白我更喜汉魏古风,不耐烦近体诗的拘束。自此以后,我寄朱老的诗,必核正平仄,据“佩文诗韵”定韵脚,方敢装入信封。我也得到“词意颇美,格律亦调”的评语了。

1984年秋,教委派我们往民主德国柏林洪堡大学讲学。朱老得悉,寄来钢笔(以助著述)、风油(以防湿热),赠诗数首。其中一首嵌入我们的名字:

淮河清澈底,青竹芦坚强。

赤赭原朱色,梅花有暗香。

双棲梁上燕,比翼渡重洋。

为国宣文化,贤名播四方。

我们不是贤人,只深深感谢朱老的鼓励和祝愿。

到柏林后因为课多,对环境不熟悉,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才给朱老去信。朱老马上回信说:“久未接到来信,真使吾辗转反侧,百思莫解。”读了这几句,我的心不禁收缩起来。人间至情,莫过亲子,朱老儿孙满堂,还能以朋友之子为“子”,而我却未能及时寄去平安信,未能以对父亲之情对待他,太惭愧了!他随信还附来二百西马克。我们当时收入颇高,但所得东马克非自由货币。这二百马克成了我们去西柏林参观的“资本”。

在办好了相当于出国的手续后,我们越过柏林墙,进入了西柏林。商厦林立,车水马龙,大橱窗中各式精美的商品在彩灯的闪烁中发射出璀璨的诱惑。这就是西柏林的中心。其中有一家叫“Ka De We”的大商场,被誉为西方向东方展示的大橱窗。人走近大门,巨大的玻璃门自动开启,门厅中一座三屋楼高的“水钟”在白光中俯视着进来的人,它由弯曲的大玻璃管、大玻璃球组成,以多少个球充水显示钟点。大厅一侧在一片绿荫遮盖下,人造的瀑布缓缓流泻,旁边成层楼状的茶座中客人在音乐声中悠然品尝。这种“架式”一下子把我们“镇”住了。现在北京高级宾馆中已不乏此景,但那是十年前。踏上电梯从一层逛到另一层。首饰、手表厅精品琳琅满目,满屋像是撒满了发光的珍珠;服装大厅全部开架,从这边伸到远远的那边。这里可以看到高科技水平的电器,也可以看到中国的茅台、酱菜、热带的椰子和农家的大白薯!看着商品的标价我们有点惴惴不安,但捏着口袋中的二百西马克又踏实了。我们买了一个不锈钢制的手摇压面机,意大利制造。它可以压出三种规格的面片面条,最细最薄的比买的强。拿回国后着实让邻居羡慕了一阵。我却暗中感谢朱老寄来的西马克。

回国后我的职称随着论文著作的增加而一步步升上去,这些我都当做喜讯报告朱老,朱老欣慰的同时,始终勉以“青峰捷上足先登”,学无止境。

一次,他来了长信,说是忆起他的老师(也姓朱)为朱氏宗祠写的长联:

尤须马角,节播前朝,至入庙而仰生灵,永为书楼垂正气

鹿洞鹅湖,道传来世,自登堂以观礼器,真成理学大儒宗

下句显然指朱熹,上句“尤须马角”指何先贤查找多时未得。朱老曾致函南洋两大报馆“星州”“南洋”主笔,请其查证,未蒙作复。朱老让我便中查询。我于是去找“二十四史”,从《史记》开始,凡朱姓名臣有气节者皆迅阅其略,至南宋之朱弁诗,述其曾为使问安两宫(钦徽二帝),在金十三年,迫降不从。其奏徽宗文中有几句曰:“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逐回信并附一诗:

朱氏显姓出豪雄,

功匹苏秦是弁公。

马角龙须隐青史,

寻根问底共瞻崇。

朱公接信后返回信说:读悉吾失踪的此只“野马”,竟被你寻获。占一绝曰:

马角龙须家典故,劳君为我解疑难。

今年夏末扺京日,再借酒杯相对干。

我们多么盼望朱老能来京相会,但此时他已87高龄,我们何忍耄耋之长者经受旅途劳顿?去信望朱老慎重。他来信说:“吾体甚健,料对远行,不成问题。”1992年9月下旬,朱老真的随马来西亚一旅游团经香港至桂林、西安到北京来了。事先约定,我等在奥林匹克大饭店的大厅中。那天下午5时左右,一群旅游的华侨从大门拥入,其中有一老者步履稳健,西装革履,慈眉方脸,头发白中带黑,同相片上的朱老相肖,我一下上前,用家乡话问道:“您是庚爹朱儒桥先生?”他马上伸出双手,满脸笑容:“是。是。”我们双手紧握,久久对视。

本来,他应该紧握的是他的挚友我父亲的双手。我父亲生前有诗给他:

九月江乡蟹鱼肥,钓游之地未全非。

少年同学看将尽,借问故人胡不归?

当时是60年代初,此举国情、乡情皆不许可。先父陷于政治冤案,不久就去世了,“文革”后平反。现在,我握住朱老的手,我爱人、女儿、儿子、女婿握住他的手,也算是替先父完了心愿,而朱老也报了他挚友的未了情吧?

朱老出资让我整理我父亲遗稿《风雨楼诗稿》。此事朱老在先父在时已同他谋划。先父有诗述及此事:

青山无处可埋骨,白首归来身已废。

惟君始终眼常青,敢望洛阳纸为贵。

社会巨轮无情的运转使多少人在其中呻吟、挣扎。绝望的灵魂能得到纯洁友情的抚慰已是幸事了。而我在完全不同的时期得到友情亲情的双重雨露,是否冥冥中将对先父不幸的补偿转给我了?

朱老今年满90大寿,来信说“老体甚好!”笔墨遒健之态未减。《论语》有言:“知者乐,仁者寿。”良有以也。

(原刊于1955年“南开大学中文系55级校友诗文集”)

符淮青,1936年7月生,海南文昌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