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兴的多样与发展
如果说杜甫是在结构的经营与句式的变化上展现才能,王维是在景物的搭配与动静视听的组合上付出精心,岑参是在边塞诗的夸张与山水、送别诗的拟人呈现才华,那么,李白则广泛运用适合奔放激越、清新自然艺术个性的各种修辞手法。李白的创作宗旨是在“复古”中求变,而且是奇之又奇之变。他认为:“梁齐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又以为:“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1]他所说的七言指当时方兴未艾“束以声调”的七律,四言针对《诗经》则不消说。所说的“古道”即指《诗经》的“兴寄深微”的创作手法,并非仅指四言体诗而言。李白诗九百多首,而四言诗只有《来日大难》《雪谗诗赠友人》《上崔相百忧章》几首,均为幽愤之作,且寥寥无几。所以,“李五言不能脱齐梁,则所称四言亦非《雅》《颂》之谓也”(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他所说的“四言”的“兴寄深微”主要是指《国风》的比兴手法,即谓起兴与比喻,包括全诗以比喻为体的手法,前者基本属于修辞手法,后者则为表现手法。起兴就大者言之,亦属表现手法;而就其小者言之,与西方的“象征”比较接近,亦可视为一种修辞。
起兴原本是民歌常用手法,《诗经·国风》最为常见,汉乐府亦每每可见。后之南北各地的民歌亦为常用,但在文人诗里并不普及,唐诗亦复如此。如杜甫《新婚别》发端的“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尾的“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就被认为是“此诗比体起,比体结”(浦起龙语),实则把起兴看作“比体”。王嗣奭则说:“起来四句,是真乐府,是《三百篇》兴起法。”[2]杜甫高明的是以起兴为起结,把修辞拓展到在结构上,不仅用于开头,且施于结尾,前后呼应。这是对《诗经》起兴手法的扩展,但这在杜诗里也不过是偶尔为之。李白以“复古道”自任,又主张“兴寄深微”,自然就会对“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起兴,特别看重。这主要见于乐府诗与五言古诗,而且运用之多,在唐代诗人中也是首屈一指。
《古风》其六言边戍之苦,开头即用起兴引发下文:“代马不思越,越禽不恋燕。情性有所习,土风固其然。”以下描写惊沙乱日、飞雪连天之酷寒,以及苦战不赏、忠诚难言之苦衷。开头的起兴,则强调了背井离乡之不幸。其十一言年华易逝,发端出之“黄河去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以引起时不我待、人生易老的感慨。此与著名的《将进酒》开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以引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所咏之词,用意相近。其十二开端的“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为起兴,引起“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高尚其志,不求富贵。以上均用于发端,属于单层一意的起兴,为传统的常见用法。
李白诗的起兴,还有多层次的叙写而一意贯穿式的起兴,此类具有加强情感与烘托气氛、陪衬主题的作用。如《白头吟》的开头:“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飞张。”论者谓:“此诗首句只是作为引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的一种修辞手段,不能作为此诗写于成都的根据。”[3]既然“锦水东北流”等不是实写,而且仅是“引出”下文的“一种修辞手段”,那么他的辞格只能是“起兴”了。不同的是,表起兴的不是两句,而是多至六句。而且此诗的“兴”还有两处,当叙至相如“将聘茂陵女”时,又言:“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兔丝故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这六句又是一兴,意在引起——“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它和开头之兴,均属于托物起兴。另一处起兴是在临近末尾的“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一变而为上句兴起下句。此诗始末与中间三用比兴,不仅是对《诗经》、汉乐府起兴的发展,也可看出李白起兴运用从心,随处而生,娴熟自然。而且与所咏之词打成一片,显得异常流走俊逸,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用于开头兴起整个故事,用于中间兴起一段情事,用于结尾者,兴起故事结局。或六句,或一句,或五言,或五、七言,随事成文,变化极尽自然。《古风》其五十二的起兴显得更为别致:
青春流惊湍,朱明骤回薄。不忍看秋蓬,飘扬竟何托?光风灭兰蕙,白露洒葵藿。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前六句似可都看作起兴,虽然第三、四句夹叙自己感慨,然整体属于托物起兴。所引起的中心之词,只是结末两句,或者说只有“美人”一句,而“草木”句为跌进一层,且与开头以草木起兴的六句呼应。如果辨析不误,那么起兴与中心之词在结构上的多与少构成n∶1的形态。把传统的1∶n——起兴少而中心词多的关系——作了大幅度的颠覆,占绝大篇幅的起兴具有烘托作用,而篇末的中心之词则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即屈原《离骚》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之意。
李白诗起兴有时位置并不一定在发端,而在篇中的“枢纽地带”推出起兴。《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缫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今人标点都在“荆州”句后作句号,实际上此句是兴而兼赋,由“茧成蛾”引起下句“缫丝”;又由“缫丝”(思)谐音双关引发“忆君头绪多”,后三句自成一层。这是把兴句用在中间,不仅引发主题,而且在结构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至于兴起之词,也不一定是草木虫鱼之类的实物,而是使用格言、寓言、传说、故实,以为起兴,在李白诗中占有很大比例。如《鞠歌行》发端的“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兴起以下贤士之遭谗被弃。即把“桃李不言”与“和氏璧”的典故组成格言起兴。五律《赠任城卢主簿潜》发端以“海鸟知天风”起兴,引发次句“窜身鲁门东”。首句把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的“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的格言起兴稍加变化。《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凡26句,开头起兴用了10句,占了少半篇幅:“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松兰相因依,萧艾徒丰茸。鸡与鸡并食,鸾与鸾同枝。捡珠去沙砾,但有珠相随。”以格言式的铺写,加上多层对比,意在突出的“所咏之词”——“愿君同心人,于我少留情”。《赠从弟冽》的主旨是“报国有长策”“无由谒明主”,属于士之不遇主题,故开头以“楚人不识凤,重价求山鸡。献主昔云是,今来方觉迷”作为起兴,领起全诗。把《尹文子·大道上》的寓言化成格言,言时过境迁而不再受到重用。《对雪醉后赠王历阳》开头的“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引发全诗借酒消愁的忧愤。《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的“龙虎谢鞭策,鸳鸾不司晨。君看海上鹤,何似笼中鹑”,以引起大才不为小用的情怀。《送薛九被谗去鲁》的“宋人不辨玉,鲁贱东家丘”,引发友人被谗去鲁的不幸。以下又用“黄金消众口,白璧竟难投。梧桐生蒺藜,绿竹乏佳实。凤凰宿谁家,遂与群鸡匹”,引发“笑人不好士”的主旨。《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开头说:“木落识岁秋,瓶水知天寒。桂枝日已绿,拂雪凌云端。”引发时运有顺与挫,并以“时来极天人,道在岂吟叹”鼓励对方。严羽即谓发首四句:“亦赋,亦兴,亦比,然点破便俗。”[4]《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开篇的“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鳞。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白玉换斗粟,黄金买尺薪”,以下方言及在“木叶下”之秋“闻君向西迁”。此以故事加上格言为起兴。宋人曾谓开首六句“引古事何须如此絮说,每事但两句固已尽”[5],此言乍看不无道理。然李白诗往往两句话说一个意思,特别是起兴的四句或六句亦复如此。作为五古“如此絮说”,甚至多到10句,已见于上文,多见于长篇,它和短篇的双句或者五律的单句起兴,是有区别的。这一现象可以看作他的起兴与传统不同的特色。宋人的批评倒显得拘于比兴传统的观念。《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开头说:“猛虎伏尺草,虽藏难蔽身。有如张公子,肮脏在风尘。”首二句为起兴,第三句的“有如”连接前后,则又为兴而兼比。《登黄山凌高台,送族弟溧阳尉济充泛舟赴华阴》亦以六句起兴:“鸾乃凤之族,翱翔紫云霓。文章辉五色,双在琼树栖。一朝各西飞,凤与鸾俱啼。”此以鸾凤分飞,起兴送弟之别。《拟古》其八的“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严羽谓此二句“性情皆从三百篇来,直是无可奈何”(《李太白诗集》卷二十评语),即认为前句为起兴,后句为所咏之事的情感。《代别情人》开头说:“清水本不动,桃花发岸旁。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以引下文“我悦子容颜,子倾我文章”,前四句即为起兴。
综上可见,李白诗中存在大量的起兴,从诗体上看,见于乐府诗、歌行体、五言古诗,乃至于五律;从数量上看,运用极为广泛,无论汉魏六朝,还是唐宋及其以下,在文人诗中可谓空前绝后,在盛唐诗人中更为绝出。其次,这和他“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兴衰继绝的文学主张有关,以继承以四言为主的《诗经》与汉乐府比兴手法为己任。可以说,起兴是他心目中“古道”的重要内容。从表现特征看,他不仅以草木虫鱼触目起兴,而且大量继承了汉乐府格言式的起兴,推而广之乃至于熔炼故实为起兴,或者二者兼容。此则属于思而起兴,是对传统的触目起兴的发展。再次,不仅有单句或双句式的起兴,而且扩而大之,有四句、六句乃至十句之长的起兴。如此则有烘托气氛与突出主题、发抒感情的多重功能。复次,一篇之中不仅有一次的起兴,而且有多次起兴。这些多数句的起兴与多次性的起兴,自成起结,在结构上自成层次,或作为下层之领起,在章法布局上具有勾勒的作用。从语意上看,多数句一意的起兴,具有酣畅饱满、兴致淋漓的艺术效果。宋人林希逸说:“诗有六义,后世不传者,兴也。然太白、王建《独漉歌》……首句皆为兴体,何论者前此未及之。”[6]李白此诗原题为《独漉篇》,开头为“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燕亦北度”,亦非仅首句起兴。晋代《独漉歌》开首言:“独禄独禄,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李白规模步趋,依约古辞,以为起兴。李白诗的起兴不仅两宋人言及者甚少,即明清诗论家亦罕有涉及。然前人宏观式的感悟,特别是对李杜比较,对此尚有触及。如明人陆时雍说:“少陵苦于摹情,工于体物,得之古赋居多。太白长于感兴,远于寄衷,本于十五国风为近。”[7]前人大多认为李诗出于《国风》,杜诗出于《二雅》。由此可见,“感兴寄衷”则与“十五国风”的起兴息息相关。另外,《国风》中的起兴,原本具有兴而兼比一途。李白又特别嗜爱比喻,所以,他的起兴往往有隐喻性质,或者在起兴后接以“有如……”,或者为“余亦……人”,使兴而兼比的特色更为明显。总之,李白起兴,就和他思出天外的浪漫风格一样,具有鲜明的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色,不仅形成与杜甫迥然不同的个性,亦与其他盛唐诗人具有决然不同的特征。在他的审美世界中,起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