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说不完的长安得意
盛唐的长安是繁华的、开放的,也是世俗的,也有后期的腐败。李白正是当长安开始豪奢时兴高采烈地来到京华。唐玄宗对他热烈接待,可能被他本人渲染得更具有戏剧性。他以为自兹会摆弃“蓬蒿人”的境遇,在《别内赴征》说:“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来时尚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他认为自己是做宰相的大人物,故以苏秦自喻。但他毕竟以诗出名,待诏翰林,也只是满足了一点他诗歌的才能。这对李白来说起码得到一定的满足和希望,以为大鹏展翅的机会为时不远。何况玄宗对他的礼遇的隆重,也极为罕见,没有什么人可以比得上。李白是盛唐诗人杰出代表,是南北诗风与中外文化融合的代表,正如他所代表的时代一样,有开放的一面,也有腐败的一面。李白是伟大的,但也有世俗的一面。他有极旺盛的功名思想,也有功成身退的飘逸,有对富贵权势的渴望,也有对入翰林的世俗的夸耀。特别是后二者,在李白关于长安的诗中数量最多,约有20首。
他在《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说:“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重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云霄生羽翼”,他觉得真像大鹏扶摇直上,这是对征召的夸耀。以下是对权势的炫耀:
幸陪鸾车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杨山人是李白、高适的故友,此题敦煌唐写本作《从驾温泉宫醉后赠杨山人》。跟随玄宗去洗澡,这是很体面的待遇,李白用他流畅的华章向隐居的朋友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大有过把宦瘾之感。他这样的兴头在从温泉归来时,并没有减退。《温泉侍从归逢故人》又说:“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这首诗并不高明,但夸耀的兴头更高。跟皇帝洗了一次澡,给看不见的远友写信夸耀,见人亦夸;侍从玄宗去了一趟温泉,就像扬雄随汉成帝跑了一趟长杨苑,而有《羽猎赋》问世,而且还得到“天笔”的激赏,又得到“御衣”恩赐。像这些琐事,本不应该作为诗之题材出现,但他却兴致勃勃沾沾自喜地一一道来。李白的世俗气,还有庸俗气,在这里是不难发觉的。他的《赠岑寥子》也用类似的话来夸美别人:“肮脏辞故园,昂藏入君门。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话言。毫墨时洒落,探玄有奇作。著论穷天人,千春秘麟阁。长揖不受官,拂衣归林峦。”“天子”二句就显得世俗气很浓。这位道士也是“白鹤飞天书”诏请来的,且著论藏之秘府,却拒绝做官。李白对之钦敬,所以在诗末不由自主地说“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欢”。
大约作于天宝二年的《玉壶吟》,似乎已感到宫中嫉妒挤压,有“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之叹,然仍不愿离此福地,还处于诱惑中:“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只是调整到“大隐金门是谪仙”而已。以李白不受拘束的个性,待诏翰林,有很体面的一面,也有官场挤压的不愉快。他本人既没有家庭政治背景为后援,朝中又没有什么官场网络,只好以与同僚套近乎和不与人竞争角逐的低调来保护自己。《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说:“君登金华省,我入银台门。幸遇圣明主,俱承云雨恩”,一开口先缩短叙谈的距离。然后话题一转:“复次休浣时,闲为畴昔言”,此为过渡。然后说到隐居:“却话山海事,宛然林壑存。明湖思晓月,叠嶂忆清猿。何由返初服,田野醉芳樽。”李白的理想是佐时君以匡天下,然后功成身退。侍从词臣,对李白来说算不上大功告成,其所以说要返回林壑叠嶂,多半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以叙旧方式宣扬出去。这还可从作于天宝三年的《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流露恋京思想中看得出来:“余欲罗浮隐,犹怀明主恩。踌躇紫宫恋,孤负沧洲言”,明显地表示他要待在京都,心里老怀着“明主恩”,只好放弃“沧州言”的隐居说法。王昌龄是李白情谊深厚的诗友,时为江宁丞,或因公事来京。李白给他的诗不会有什么水分,因不是同僚,不会有何关碍。
李白被放逐出翰林,他在《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诗里,方才有所醒悟,如前所言“明主”只是把他当作词臣而已,犹如能言的鹦鹉。能把他请进来,也能把他赶出去,今日之“落羽”“孤鸣”不正是这样吗?《东武吟》[10]则对两年的翰林经历予以回顾总结:“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此为诏请之始。以下言入京后之光辉:
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言,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
这些话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向同僚,向外地的诗友,向道士,反复无休止地夸耀。被放离京,还要向送别的翰林同事再详作陈述。而陈述口气,无不以词臣的经历为荣。津津乐道如此,真是不避世俗乃至于庸俗之言。接言被放:
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依,不惭世上雄。
被弃之懊恼沮丧与失落感,显然可见。后两句似乎还给同事或者对将来再返长安寄托了一定的希望。
当李白离开长安以后,便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漫游,短暂的两年翰林,便成了炫耀的资本,反复地向各种人重复着这一桩值得骄傲的往事。在向人干谒求助时,也作为光荣的经历与政治资本。夸耀长安自此成了诗的重要主题与题材。在《走笔赠独孤驸马》以攀附语气称羡对方以寻求帮助:“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然后转到自己:“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傥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嬴长抱关。”末两句即热切地表示希望能得到帮助。《留别西河刘少府》借刘少府的话说:“谓我是方朔,人间落岁星。白衣千万乘,何事去天庭?”话说得还算是巧妙。在东鲁遇到了要返回长安的族弟,又引起了向往长安、夸耀长安的兴头。在《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时凝弟在席》说: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
同时抒发了被放离开长安的哀苦不幸。此诗作于被放次年,便有白发之语。《赠崔侍御》对曾在长安供职者则言:“长安复携手,再顾重千金。君乃轩佐,余叨翰墨林。高风摧秀木,虚弹落惊禽。”又表示希望得到援手:“扶摇应借力,桃李愿成阴。”谓自己还有能力,常心系长安:“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自比为严光,以炫耀与至尊的密切,这是对隐士的言说:“光武有天下,严陵为故人。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留别广陵诸公》带有自传性质,历叙少年至中年志向所为,说到出入翰林则言:“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他经常用严光喻己,炫耀与玄宗有亲密关系,于上引诗已见。在《酬崔侍御》中又说:“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漫游淮南时《寄上吴王》其三自我介绍说:“客曾与天通,出入清禁中。襄王怜宋玉,愿入兰台宫。”自己过去为天子近臣,现在愿为吴王幕僚,却未能实现。
从鲁地将往宣城,有《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我昔钓白龙,放龙溪水傍。道成本欲去,挥手凌苍苍。时来不关人,谈笑游轩皇。献纳少成事,归休辞建章。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离开长安已经十年,夸耀长安的情结,仍然挥之不去。《书情赠蔡舍人雄》先称美所要效法的谢安“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接言无辜被弃:“余亦爱此人,丹霄冀飞翻。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即使对官位甚低的司户参军之类,亦要作一番宣传。《赠崔司户文昆季》说自己:“惟昔不自媒,担簦西入秦。攀龙九天上,忝列岁星臣。布衣侍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一去已十年,今来复盈旬。”末了说出本意:“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路旁已窃笑,天路将何因?垂恩傥丘山,报德有微身。”有用世之心,而天路难觅。倘能垂恩,则恩重如山,倾身以报。话说得恳切如此,竟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判若两人!
有时应酬没有政治地位的秀才,也要炫耀一番。《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就说:
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歇。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
雄词丽藻的飞扬,却老重复着同样的话头,不免成了一种炫人耳目的套路!对山人之类的隐士的应酬,也要作同样的宣扬。《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谬挥紫泥诏,献纳青云际。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同样弹着一个老调!像这样的老调重奏还有许多:
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赠漂阳宋少府陟》)
龙颜惠殊宠,麟阁凭天居。晚途未云已,蹭蹬遭谗毁。(《赠张相镐》其二)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江夏赠韦南陵冰》)
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送杨燕之东鲁》)
乃至受到第二次打击流放夜郎,还对这一段辉煌念念不忘。《流夜郎赠辛判官》说: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神采飞扬的叙述,自然流走的节奏,高华流美的文字,确实展现出盛唐一流大诗人的渲染魅力,任何读者都会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受赠此诗的辛判官可能要对这位天才大诗人的流放持以非常的同情。对此还有更得意的文字,供人观赏他一度的风云腾跃。《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一的叙述更为出彩: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
此诗的文字更加神气飞扬,以至于有些飞扬跋扈!雄笔丽藻,琳琅满目,飘逸飞动,荡人眼目,震人心弦,确实有下笔不休、不可遏阻之势,以致把赠弟的正意只在结尾交代了几句,便匆匆收场。有人认为此诗写于乾元二年(759),再有两年多,便是他的卒年。他在年近60时,意气还如此风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对长安的炫耀。这位老诗人似乎永葆青春,他的诗总是充斥活力,虽然这对他已是老掉牙的题材,然总是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他似乎拥有于模式下写作的天才,比如夸耀长安的模式,之所以尚未被发现,就在于他能驱遣不同的词汇,从各种略有不同的角度,渲染稍微有异的场面与气氛。犹如江湖大侠把手中大刀舞得滴溜溜飞转,好像无数刀在晃动,等他停下来,原来还是那一把刀!然而如此天才,不厌其烦地挥洒在同一内容上,毫不泄气地宣扬这一段光辉,终究不是那么高明,只是用漂亮的文字重复一个庸俗的模式而已!
炫耀长安,用于干谒应酬,尚可理解;然李白有时自言自语,自己向自己夸耀,好像不如此就没有过足瘾,心里就不平衡似的。他的《效古》其一就是这样:“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宫。青山映辇道,碧树摇烟空。谬题金闺籍,得与银台通。待诏奉明主,抽毫颂清风。归时落日晚,蹀躞浮云骢。人马本无意,飞驰自豪雄。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快意且为乐,列筵坐群公。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早达胜晚遇,羞比垂钓翁。”他利用五言古诗缓慢的节奏,细嚼慢咽地品味,待诏皇宫与夜宴的每一环节。这诗不是送给别人的,而是专留给自己看,所以文字还算平静。末尾两句理性的选择,是对富贵生活价值的理智肯定。“早达胜晚遇”说得多么明显、裸露、毫不犹豫,连八十多岁始遇的吕望——曾经是他的偶像之一——这时他也看不上眼!这也是他后来反复夸耀这一段“辉煌”经历的原因。面对着这世俗的一面,也影响到他的人格,比如他的诗里就多次宣扬过他的“东山妓”“金陵妓”等,他就不是那么全方位的伟大!人格方面的欠缺,必然导致他过分地夸耀富贵与豪奢,待诏翰林的炫耀亦必然成为他得意的模式,从上文不是看得再清楚不过吗?杜甫也夸耀过“忆昔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这种“往时文采动人主”的炫耀,只在迫而不得已的《莫相疑行》用于对别人的回敬,而且很少重复过,于此亦可看出李杜之异同。李白走向世俗的长安,夸耀、渲染她,而且不厌其烦地反复,就像原本还有些可爱的女性,反复上妆涂抹,反倒有些可厌,乃至可弃,因为太世俗,乃至于太庸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