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三大家诗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长安的期望所引发的批判

在盛唐诗人大家与名家中,待在长安时间最短的恐怕要算李白和孟浩然了。孟两次应试未第,还遭遇玄宗斥退。李白不屑于科场,入京干谒,一入有“谪仙人”的盛誉,二入引发了“轰动效应”,受到玄宗极为热情的款待。他们都向往长安,相比较而言,孟是比较冷漠的,关于长安的诗不多;李白是热烈的、渴望的,至老盛情不减。如果说他是盛唐时代的歌手,那么长安则是歌唱的中心,想念长安、心系长安、梦断长安,包括对长安的夸耀与对上层社会的批判。为此,他写了将近90首与长安相关的诗,占其诗的1/10,这一点恐怕只有杜甫能和他相媲美。他的爱与憎聚集于斯,心与梦无不飞驰于斯。诗的精华与政治思想亦见于斯。终其一生挥之不去的恋京情结,始终解除不开,消释不去。他对长安有正负两面观,有憎恨的批判,也有世俗的夸耀。如果要了解他思想的多维度与人格的多面性,以及一生不懈的追求,莫不如从他与长安的关系入手[1]

李白年轻时就充满着不可遏止的自信与抱负,他的功名心又极为强烈。在竭力自荐的名文《与韩荆州书》里,说早年“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时刻想着“扬名吐气”,实现“激昂青云”之志。又言如何“心雄万夫”,并“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出于同样目的的《上安州李长史书》,起手即自称为“嵚崎历落可笑人也”,一落笔就说自己特别让人羡慕[2],其英风烈气即可概见。在很特别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同样以别具夸张的天赋推销自己,说自己大鹏般的壮志是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如此才功成身退。这段每为人引用的严肃庄严的大话,确实是带有幻想性的政治理想宣言书,以后他的行为也表明,这是李白终其一生的追求。“嵚崎历落”的人是不屑于科场的,不会像杜甫那样在长安一待十年,辛苦地考试。他要漫游、社交——寻找各种政治机遇,一举而为帝王师。这在盛唐似乎是一种士子们的风气。然在别人还有应试的多项选择时,李白却要一条道儿走到黑,因为他自信自己的才能就像《大鹏赋》里的自喻:“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虽然在初唐就有名臣马周包括魏徵那样的先例,但在盛唐未尝不是凤毛麟角般的稀罕,几乎无人像他这样地单打独斗。就连当时普遍视为高隐,他也极为钦佩的孟浩然,虽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但也兴致勃勃地到长安应试过。由此可见李白“鸿骞凤立,不循常流”的英特之气,他要以平交王侯的雄姿,闯进长安;以英风激扬、横波逆流的方式,好去黄鹤一举,“扬风吐气,激昂风云”!

自信“怀经济之才”,“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的李白,当他在超过陶渊明弃官年龄的42岁,终于接到唐玄宗征求的诏书时,则手舞足蹈地喊出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终于圆了“拜一京官”的大梦!李白成功了,然而不到两年便被斥逐。当他沮丧地走出长安金门时,他有些明白,“惟开元廓海宇而运斗极兮,总六圣之光熙”的唐玄宗,看重他的是“开口成文,挥翰雾散”“笔走群象”“龙章炳然”的文学才能,并没有把他当作道济天下的帝师。故在《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说:

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山飞。

展翅万里的“大鹏”,一下子变为“落羽”的“鹦鹉”,明白自己只不过是点缀升平、供写宫中行乐歌词的弄臣,犹如笼中的鹦鹉或者仅为摆设。“能言”可招人喜欢,也会招人讨厌,还有泄露宫闱机密的可能。总之,喜剧性地进入长安,受到玄宗隆重热烈的礼遇,又悲剧性地被斥逐出长安。真如鹦鹉能言见弃,落羽归山。加上开元末年,起码在张九龄罢相的开元二十四年(737)之后,初入长安遭遇的碰壁与不快,使梦想破灭的李白对朝思暮想的长安,由期望转入失望,由热切转入批判。在失望中又铸造新的期望,在打击中仍然坚持夸张性的自信。

这是就大体言之。初入长安时,李白就以陌生人敏锐的眼光,发现富豪繁盛的大唐帝国京华长安藏污纳垢的种种弊端。他的“雄笔丽藻”,固然在翰林期间有所谓“润色于鸿业”的一面,但对长安的批判从初入时就已经开始了。他直接批判长安的诗有二十多篇,这还不包括比兴式怀古等类。《古风》其二十四大概是他批判长安的第一首鲜明而强烈的诗: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这首诗展示了一个嚣尘臭处的世界!它没有像左思《咏史》其四与卢照邻《长安古意》以豪奢繁华为主,更不像班固《西都赋》那样的颂美,而以尖锐锋芒指向不可一世的“中贵”与“斗鸡者”,典型地揭示了由“连云甲宅”与“辉赫”的“冠盖”所组成的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就像在宽绰大道上的一瞥,或如今日于马路所摄的日常镜头。开元末年宫中宦官近万人,玄宗宠幸此类,是帝国衰败的开始,且给他的子孙们遗祸无穷。对斗鸡者的讥讽,直至中唐陈鸿《东城老父传》回顾盛唐玄宗之得失,才以小说出之。李白对京华的透视,带有一定的前瞻性,正如此诗首尾的一“暗”一“世”的指示那样——这是一个黑暗世界!并非仅揭示表层,还具有敏锐的观察与透辟的分析。它和当时民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又是那样的合拍,只要看看“行人皆怵惕”,就可说此诗代表着民众的怨怒与呼吁。其八的“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这些宠幸小儿春风得意,而“草玄鬓若丝”的扬雄,却为“此辈嗤”,暗寓了自己胸中的不平。其十五的“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谴责玄宗后期奢侈昏妄,贤才得不到重用。自此以后,批判玄宗用人的荒唐颠倒就成了李白诗中最常见的主题。如作于天宝八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愤斥朝廷用人的颠倒:“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怒斥“董龙更是何鸡狗”,言词激烈以至于破口大骂。如此敢言,正是其人格闪光的亮彩!

在李白前大半生,唐玄宗无疑为长安帝国的唯一代表。玄宗亲自诏请李白入京,李白终其一生都对玄宗的知遇之恩颇有好感。然对玄宗后期的昏妄,仍然持以多方面的批判与讥讽。对于开元后期玄宗荒于嬉戏,怠于朝事,帝国由盛至乱的现实,《古风》其四十六揭示了这种盛世大转变的兆倪:“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玄宗荒淫误国则是帝国由盛变衰最重要的原因,其四十三以比兴予以揭示:“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瑶水闻遗歌,玉杯竟空言。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雄豪的英主成了惑于女色的昏君,灵迹变为蔓草的悲剧也就为时不远了。

盛唐后期的败政从开元二十二年已露出端倪,张九龄还未任相,玄宗在位日久,怠于政事,渐肆奢欲。李林甫深结宦官及嫔妃,玄宗动静,无不知晓,奏对称旨,甚得玄宗欣悦。又勾结宠倾后宫的武惠妃,以拥护其子寿王,取得武惠妃“阴为内助”,由礼部侍郎擢为黄门侍郎。次月张九龄为中书令时,李林甫亦升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权柄恩崇日甚。此年初,道士张果自言有神仙术,而且已有数千岁,玄宗请入宫中,恩礼甚厚。张果快活到年底,怕露出马脚,固请归山。“上由是颇信神仙”[3]。玄宗崇尚道教,道教与神仙原本都是“一家人”。武则天佞佛,屡徵张果,张果当然不敢奉诏。玄宗一迎即至,因为很合脾胃。李颀在《谒张果先生》就描写过玄宗欢迎的隆重:“吾君感至德,玄老欣来诣。受箓金殿开,清斋玉堂闭。笙歌迎拜首,羽帐崇严卫。禁柳垂香炉,宫花拂仙袂。”宫廷成了供养福地,金殿玉堂成了作法的道场。李白,热诚的道教徒,自述大名士酒友贺知章,一见而称他为“谪仙人”。玄宗深信神仙,对李白来说可算是同好。李白后来被请进翰林,除了作诗的天才,还与道教徒的身份有关。关于这一点,只要看他的入京是由玄宗尊敬的大道士吴筠推荐的,就可以证明。按理他和玄宗同一信仰,同样痴迷,然而他却以诗为利器,强烈批评玄宗的执迷求仙,像秦始皇的晚年一样: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这是《古风》其三,此诗的前半篇赞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喻指开辟了史无前例的盛唐的玄宗,然前为英主而后为昏君,与秦皇汉武晚年好神仙很有些仿佛,都酿造了“两半载皇帝”的悲剧,这也是赞美与批评同寓一诗的原因。大刀阔斧的组合,表示批判中带有无限的惋惜!同题其四十八展现更为集中的批判精神,谴责秦皇“征卒空九宇,作桥伤万人。但求蓬岛药,岂思农鳸春[4]!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对此表示出绝大的悲哀!谴责惋惜的实质对象,当然非唐玄宗莫属了!

大唐的衰败是逐渐演化的,但开元二十四年确实是变化的分水岭。一是玄宗不听张九龄按法诛杀安禄山之谏,反以为“枉害忠良”;二是以奸臣李林甫为相,任其所为,大权旁落[5],三是张九龄罢相,“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将相如此重大的更张,居然颠倒到如此程度,这与开元前期任用姚崇、宋璟、张说等名相相较,真是判若两人。在位已25年的玄宗,开始怠于政事,放手奢欲,以至于昏聩荒诞到如此程度,为天下大乱埋下了种种祸根[6]。李白秉承屈原的爱国精神,又以激烈悲愤的骚体诗《远别离》发出沉痛的呼喊,倾泻着无尽的忧虑: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此实对大唐帝国天昏地暗的描述。此诗并没有出现在安史之乱中,而应是针对祸端已兆的天宝后期。屈子式的忠诚,距杜甫天宝十载的大声疾呼“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当为时不远,两位诗国巨星,无论个性是现实的还是浪漫的,都表达出同样的忧患与批判。当开元末初入长安不遇时,李白就有权相蔽贤的苦闷,在《梁甫吟》中抒发郁闷无路的愤慨:“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李白叔父李阳冰《草堂集序》说李白是“梁武昭王暠九世孙”,这当是李白生前的嘱告,也就是说李白与李唐同宗同姓[7]。他的个性与禀赋以及出身都与屈原极为相近,所以李白关于长安与国家的诗都流淌着强烈的爱国精神。而且不仅以上两诗显现了天才的追踪屈辞,像《蜀道难》《鸣皋歌送岑征君》《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莫不如此。

玄宗晚年又宠幸杨贵妃,政事悉委于李林甫,接着重用杨国忠,且轻启边衅,使大乱暴发已在眉睫,自己却沉溺于荒淫之中。李白的《乌栖曲》以“吴王宫里醉西施”的描写,暗示奢侈荒宴必然带来麋鹿游于姑苏的亡国之祸,只是没有说破。兴寄深微的暗示又不可避免地包含对现实的讥讽——长安城里昏乱的唐玄宗也同样好景不长!这诗不一定纯出于“虚构想象”(宇文所安语),在玄宗宫里他目睹过无度的酣歌醉舞,可以说《阳春歌》的“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里,岁岁年年奈乐何”,以及奉诏之作《宫中行乐词》《清平调词》可以视作此诗谜底的一半。

总之,长安不仅是李白终生希冀的“愿为辅弼”的圣地,也是他大展雄图之地。待诏翰林虽然前后连带不过三年,然而两入长安,使他对大唐帝国的京华烟云有了更深刻的观察与了解,帝国的腐败与唐玄宗的昏乱以及对他的恩遇,在他的诗歌里形成多重的复调,批判长安超过了对长安的向往。长安城由上到下的豪奢与荒唐无不在他笔下得到尖锐的讽刺,虽然他曾经一度成为皇宫的座上宾,轰动过长安一时。李白的伟大之处,也正体现在对长安对唐玄宗庞大豪奢集团的批判上。他的许多名诗大作均以此为焦点,反映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对国家对社会的关注。虽然比不上杜甫那样全面翔实,但在对长安上层集团的抨击上,甚或超过杜甫。他也热爱长安,主要是热爱至尊公卿除外的长安民众,而长安民众的思念与感情,就这样体现在他天才的诗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