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秘密,就找一条林中小溪,沿它的岸向上游或下游走。早春时我就在我喜爱的小溪岸上走。下面就是我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所思。
我看到,在一个小小的地方流水遇到了云杉树根的阻碍,因此而发出潺潺声并生出泡沫,这些泡沫很快奔驰而去并迅即破灭了。但是很大一部分是在遇到老远就可见到的一团白雪处的新障碍才破碎的。
水面上阳光的颤动在云杉树干上、在草上投下了阴影,阴影沿着树干、草而移动。在这种颤动中产生了声音,令人觉得,仿佛草在音乐声中生长,你看到了阴影的协调和谐。
水从略为宽阔的水面急速流向狭窄的深水道,因为这无声的奔流,使人觉得,仿佛水在收缩肌肉,而太阳与此相呼应,水流的阴影紧张地在树干上、草上掠过。
要不就遇上一个大障碍,水仿佛在抱怨,远远地就能听到它的怨泣声和拍溅声,但是这不是软弱,不是抱怨,不是绝望,水根本不知道人的这些情感,每一条小溪都深信,它能奔流到自由的水域,即使遇到山,就算是厄尔布鲁士山,它也能将它切割成两半,或迟或早它能奔流到……
水上的涟漪沐浴着阳光,阴影像清烟一般永远在树木和绿草上飘移。在小溪的淙淙声中含着树脂的芽苞绽开了,草从水下和在岸上长了起来。
静静的水潭里有一棵倒下的树,这里闪闪发亮的漩涡在静静的水面上放出波澜。
水流伴随着低沉的汩汩声有信心地流淌着,不能不欢乐地彼此呼应着,因为许多条强大的水流正汇合成一股巨流,它们相遇,相汇,相谈,相应。这是所有来到和散去的水流在彼此招呼。
水碰到了新长的黄花的花蕾,于是就颤动起来。小溪的生活就在水泡和泡沫中,不然就是在鲜花和舞动的阴影中欢乐地呼应着度过的。
一棵树早就牢牢地横卧在小溪上甚至已经发绿,但是小溪给自己在树下找了个出口,迅速地,带着颤动的阴影奔流着,发出潺潺的响声。
有些草已长出水面,现在在水流中经常俯向水面,回应着阴影的颤动和小溪的行进。
让路上有堵塞,让它有吧!障碍造就着生活,没有它们,水就没有生气地立即流向了海洋,犹如莫名的生命离开了无生气的躯体。
在路上出现了宽阔而略深的低洼。小溪没有吝惜自己的水,注满了它,继续向前奔流,让这个水洼过它自己的生活。
在冬雪的重压下一株宽阔的乔木弯曲了。现在许多枝杈伸进了小溪,像蜘蛛似的,还是灰色的,趴在小溪上,蠕动着自己所有的长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籽漂浮在水面上。
小溪穿过树林的整个行程是一条漫长的斗争道路。这里时间就是这样产生的,斗争就是这样延续的。在这种漫长的过程中得以产生生活和自我意识。
是的,没有这些每一步都出现的障碍,水立即就流走了,就根本不会有时间和生命……
在自己的斗争中小溪努力着,水流如肌肉一般拧紧,但是毫无疑问,或迟或早它会流入汪洋自由的水中,这“或迟或早”就是时间,就是生命。
望着这生气勃勃的小溪,我也想到了自己,或迟或早我将归入浩瀚的水中,纵然我在这里将是最后一个,那里一定会把我当第一个来接纳。在那里,在浩瀚的水域,在汪洋中,全都是第一个,因为生命没有尽头。
一股股水流呼应着,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奔流,反复说着自己的话:“或迟或早”,就这样整日整夜嘀咕着这“或迟或早”。只要没有流走最后一滴水,只要春天的小溪不干涸,水就会不倦地重复着:“或迟或早我们会归入海洋。”
沿着岸边水面,春水被切割成一个浅圆湖,里面有湖水泛滥留下的一条狗鱼,它成了俘虏。
或是你突然来到了小溪的一处安静地方。整个树林你都能听到灰雀的咕咕鸣叫,苍头燕雀触动老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或是有力的水流和两股水流的小溪呈斜角汇合,全力冲击着陡坡,百年云杉那强大的根系却使陡坡变得非常坚固。
我就坐在根上,感觉非常好。我边休息边听着下雨。陡坡下面,强劲的水流满怀信心地呼应着,在自己的“或迟或早”中呼——应——着。
在小山杨林中水拍溅着,在一个角落聚合,像一个湖似的,从高约一米的断面落下去,因而老远就汩汩作响,虽然水声汩汩,小湖上却只有宁静的波纹,小小的波纹,密集的小山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蛇一样不停歇地要向下奔去,但总被自己的根系拖住而无法离去。
小溪把我束缚住了,我无法离开它,我感到无聊。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现在这里是长得最低的青草,青翠碧绿,可以说,几乎是毒草,两侧是灌满了水的两个车辙。
在最年轻的白桦树上,带着树脂清香的芽苞灿烂地闪耀着,但是树林尚未披上绿装,而布谷鸟今年飞到了这个尚是光秃的树林中。布谷鸟飞到光秃的树林被认为是不好的兆头。
在只开着瑞香、银莲花和报春花,树林尚未披上绿装的春天,我这么早就走过这伐木迹地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里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我都了如指掌。荒野的伐木迹地于我就像是花园:我抚爱每一丛灌木,每一棵松树,每一株云杉。它们全都是我的,这一切如同是我栽了它们一样,这是我个人的花园。
从这个花园我回到了小溪。在这里看到了林中发生的大事:一棵百年云杉结满了新老球果,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倒了下来,无数树枝横卧在小溪上。现在流水拍击着每一根树枝,边奔流边重复着“或迟或早……”,与其他的水流交相呼应。
小溪从荒僻的树林流到了林中空地上,在没有遮蔽的温暖的阳光中漫溢成宽阔的水洼。这里从水中长出了第一朵黄色的花,犹如一个蜂房,里面结着青蛙的卵,它们已经成熟。透过透明的蜂房孔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这里,就在水的上方,几乎有跳蚤那么大的浅蓝的小苍蝇飞舞着,立即掉入水中,又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又掉下去,似乎它们短暂的生命就在于此。如铜一般闪耀的水甲虫在静静的水中旋转着。一只姬蜂向四面八方飞窜,甚至都没有使水波动。又大又鲜艳的黑星黄粉蝶也在水的上方飞舞。在静静的水湾周围小小的水洼长满了草和花,而在一些早萌动的柳树上,毛茸茸的柳花绽放了,很像黄毛绒绒的小鸡。
小溪发生什么情况了?有一半水成单股溪流向一方流去,而另一半则流向另一边。也许,在为“或迟或早”的信念的斗争中水分流了:一股水说,这条路将早一点通向目标,另一个方向的水则看到了一条近路,于是它们分道扬镳,绕了一个大圈,在它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岛,重又高兴地汇合在一起并明白了: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路,所有的路或迟或早都必定将它通向大洋。
我的眼睛里充满令人亲切眷爱的景象,耳朵里一直听到“或迟或早”的声音,白杨和白桦树脂的芳香——一切都汇合在一起,我觉得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不用再去哪儿。我坐到树根之间,靠在树干上,脸朝向温暖的太阳,这时我所期望的时刻降临了并停住了,我第一个进入了鲜花盛开的世界。
我的小溪来到了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