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人
在英文中,当发现有什么事可疑或不对劲的时候,往往会说“It does notsmell right”。如果发现有人不诚实或者有遮遮掩掩的行为,也会说“It doesnot smell right”。本文中的“闻”字由此而来,闻人就是“Smell People”。在美国流行的电视剧《超感神探》(The Mentalist)中的男主角Patrick Jane,以及《福尔摩斯:基本演绎法》(Elementary)里面的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Holmes,现代版福尔摩斯),就具有闻人的本事。一般人看不见的蛛丝马迹,在他们的火眼金睛里,立刻成为判断一个人诚实与否的重要线索,而且几乎有“百闻百中”的概率。
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但一些人确实具有较为独特的闻人本领。我们系里就有这么一位教授K,在大部分人未掌握确凿证据之前就有先知先觉,而且那位被怀疑者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竟然被“不幸言中”。这位教授让我刮目相看,心生敬佩。
在美国的高校,每年都要进行一次绩效考核,考核的领域有三个:研究、教学、服务。此外,一个年轻教师入职之后,给五年的时间准备,之后进行终身教授的资格评审,通过者即拥有该大学的终身教职。我系有一名助理教授Z,今年需要评审。Z毕业于美国名校,长相甜美,尤其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又长又弯的睫毛,非常讨人喜欢,被人称为“Charmer”。入职之后,Z很快就赢得了学生和同事的喜爱。Z经常对其学生吹嘘自己,说自己除了在学校的经历之外,还有业界的经历,比如在某著名大公司当过金融分析师,又在某公司做过管理咨询工作,给许多高管做过个人教练,培养他们的领导才能。学生们又钦佩又羡慕,这么年轻貌美的教授原来资历这么不一般。每一年教学评价下来,Z的得分都很高,在系里成为明星教师。
然而K却一直很疑惑Z的业界经历,因为从其年龄来看,似乎没有时间去做这些工作。但是Z每次讲到其业界经历时,都是言之凿凿,令人没有怀疑的余地。而且因为Z在各种场合都讲,已经大有真理的模样,其他同事也就都信以为真。唯独K,一直无法排除心中的疑虑。有一天,K来到我的办公室,拿出Z自我报告的简历,指给我看几个条目,让我判断一下。我一看,顿时也疑点丛生。首先,Z 2001年才大学毕业,但是在1999—2001年间,已经是某大公司的金融分析师。其次,在高中的时候,Z已经担任管理咨询师。最后,Z在就读博士期间,已经担任了若干公司高管的领导力教练。一个全职大学生同时在某大公司担任全职金融分析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最多就是暑期实习生罢了。看来Z的简历中水分很大,是一个“讲大话”(StretchingTruth)者,需要警惕。但是,这些疑点无法查证,尤其是那家著名的大公司已在十多年前破产了。我们只能将这些疑点埋藏心中,绝不能拿这些无法求证的东西去给同事抹黑。
虽然教学成绩优异,但令人遗憾的是,Z的研究一直上不去,连续几年都没有发表高质量的论文,直到今年夏天,总共才只有两篇质量说得过去的论文(我们需要五篇)。在学术界工作的人都知道,在顶尖杂志上发表论文有时感觉比“登天”还难,因为其拒稿率通常在90%以上;而且发表一篇论文的周期很长,一般要3—5年。几乎没有一篇论文不需要经过数次修改就可以发表的。因此,如果一篇论文能够得到主编的修改邀请,就已经值得写进自己的简历,表明自己未来的发表潜力了。此外,在我们的研究领域,作者排序也很重要,贡献最大的研究者通常是第一作者。而Z在多数论文里排名都在第二或第三之后。
眼看终身教授评审在即,Z显然非常着急。第一个表现是找系里的每一位有投票权的教授谈话,请求他们的指点和支持。凭借自己的可人魅力,Z相信自己能够找到若干支持者。Z当然也找了K谈话,让K立刻感觉到其可人魅力对其他异性教授可能产生影响,但是K自己很警惕。第二个表现是找自己论文的合作者(尤其是那些第一作者)写支持信,让他们表明虽然Z不是第一作者,但其实她对论文的贡献是很大、很重要的。这些信后来都被放在评审文件里了。
在我们正式开会讨论评审Z的终身教授资格时,Z的简历上除了已经发表的论文之外,还有两篇值得关注的论文,一篇处于二审阶段,在我们领域的一家顶尖期刊上;另一篇在初审阶段,也在一家顶尖期刊上。会议刚开始,一位在我们学界和系里德高望重的教授告诉我们,他刚从Z那儿听说那篇原先在二审阶段的论文已经被邀进入三审,因此很有希望被接受发表。我们大家听了都很高兴。这条信息因此成为我们预测其未来发表潜力的重要依据。
有趣的是,心存疑窦的K在会后又仔细阅读了一遍评审材料,特别是其中一位合作者(就是现在进入三审阶段的那篇论文的合作者)的支持信,觉得有点问题。我问K问题在哪儿,K说那封信是在暑期写的,从信的语气来看,这篇论文似乎离三审还有很长的距离,怎么这么快(不到三个月)就已经进入三审了呢?此事有点蹊跷,需要查实。我们以前从来都相信同事的自我报告,信任是我们工作的基石,因为不管怎么样,教授算是一份为人师表的工作,没有信任是无法工作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K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怎么办呢?
因为是开学之初,所以正好赶上学院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全体教师绩效考核。考核之前,所有的人都要填写一份自我报告,把去年一年的科研教学成果如数上报,并且要附上“证据”加以佐证。教学的成绩,需要递交学生的评价总结;科研的成绩,需要列出论文发表的期刊名、年份和页数;正在修改和审稿的论文,需要附上主编的来信。我收到Z的自我报告时,发现几条更新的信息:(1)原来二审的那篇论文现在变成了三审;(2)原来在初审阶段的那篇论文不见了;(3)又有一篇新的论文进入初审阶段,也在一家顶尖杂志上。但是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一封来自主编的信。反复催促之后,Z终于把主编的信发过来了。
当我和K打开那封由已进入三审的那篇论文的主编写的信的时候,我们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主编明明已经在三个月前拒绝了那篇论文!我的天哪,Z居然敢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谎报军情,真算是被我们逮了个正着!K几年来的怀疑被言中,骗子终于落网了。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句话,禁不住笑出声来。
又打开另外两封主编的来信,发现Z的谎言还在继续。其实,在Z填写绩效评估自我报告时,其他在顶尖杂志处于初审阶段的论文也早已遭到主编的拒绝。但Z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睁着眼说瞎话。
真要感谢K的闻人本领,否则如果我们在“充分信任”的情况下完全不去索求证据的话,也许Z就会变成终身教授留在我系。而一个如此大胆地撒谎且在撒谎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人一旦留任,不管是对我们系还是对我们学院甚至大学,都将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会让我们蒙受名誉的损失。
看来在大学里也需要福尔摩斯。
2013年10月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