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读史叹无边
——纪念老友吴于廑
1993年4月6日,我接到吴公4月1日亲笔来信:“弟自上月检查出院后,情况良好。医生嘱毋过用脑,每于阅读书报,都注意适可而止。这点自病后已习以为常,即偶或清理旧稿,也是慢慢来,作一点算一点。人总得服老,莫奈何也!”不意一周以后突闻于廑于4月9日仙去,晴天霹雳,欲哭无泪。我得他信后,日记中曾记下他“一切颇好,唯医嘱勿多用脑,一切放慢也”。谁料这封报告好消息的信竟成绝笔!
1940年秋间吴公来到剑桥,我们都不过二十多岁。那时哈佛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约四五十人,有个中国学生会,属于联谊性组织。学生会职务有会长与文书,一般推选为人正派、业务与群众关系较好的同学担任,前一任的文书大抵被推选为下届会长。1940年至1941年会长是政治系同学刘毓棠,现为台北文化大学退休教授,我任文书。次年我任会长,文书推选了无线电系同学冯秉铨(归国后任华南工学院副院长)。1942年至1943年冯任会长,吴于廑任文书。1943年至1944年吴任会长,化学系同学高振衡(归国后任南开大学教授)任文书。美国男女大学生有所谓兄弟会和姊妹会,是一种社交性结社。早期中国留美学生也组织了两个兄弟会,其中之一名为“成志学社”,我与吴公皆其成员。这些松散的结社,在“文革”期间都被目为反动政治组织,多次调查审问。我与于廑之由相识而莫逆,却与这些组织上的联系无干。最根本原因是文化教育背景相近,气味相投,所以五十余年交情,历经风雨而始终不渝。
50年代末,中宣部、高教部共同领导了高校文科教材编写工作。历史组由翦伯赞任组长,郑天挺先生和我任副组长,由我负责世界史。当时名为在群众所搞教材的基础上修订,实际是由各段主编(上古齐思和,中古朱寰,近代张芝联、杨生茂、程秋原)另起炉灶。根据吴寄寒同志建议,调吴于廑来京参加《世界通史》主编工作。这部通史框架仍不脱苏联教材窠臼,但材料较为丰富,论点较为平实,加强了亚非拉部分,增加了中国与外国文化交流章节,比苏联教材多少有所改进。我们两人与各段主编通力合作,一起通读定稿。全书论点之商榷,资料之核实,文字之打磨,以于廑同志出力为多。1962年出版后,受到各校历史系师生的欢迎。仅仅因为我是历史组副组长,故而署名在前,此乃所谓“周编四卷本”之由来也。
1979年在于廑同志主持下,此书又做了大幅度修订,臻于完备,获1988年教材一等奖。然于廑为学志向固远不止此。他原本治英国史,回国后因服从需要,搞了一阵希腊罗马史,以后又被拴在世界通史教材上。1979年修订告一段落,他返回武汉,有诗一首,写寄给我:
枫叶惊秋又一年,京华回首胜游仙。
金甍玉砌长安道,紫苑红旗万里天。
临老著书知不足,平生读史叹无边。
解牛待有操刀手,伫看新编覆旧编。
虽是谦挹之词,也表达了踌躇之志。但我体会,他心目中的“新编”,不局限于日后新著通史,更主要是他后来发表的关于世界历史上农本与重商、农耕世界对工业世界的孕育等理论上富于开创性的论著。80年代,于廑在武汉大学创立15—16世纪世界史研究室,领导开展了成绩卓著的研究工作,在我国世界史领域放一异彩。
在参加主持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史卷》的同时,他纠集各地志同道合的同志,主编一部世界史。正是在这部书的讨论会上,于廑同志阐述了指导性意见之后,又一次突发脑溢血而倒下。这是八十高龄老兵在驰骋多年的战场上的最后战斗。
记得去年春间,一些青年同志筹划给我出一本八十生日纪念论文集。我提出两点:不惊动与我同年辈的人写文章,但要请吴于廑先生题写书名,不为书法而是为纪念我们多年的友谊。于廑4月22日给我信中说:“这个想法好极好极,我为此十分高兴。不用毛笔写字又已很久很久,今早把笔墨给找了出来,先涂写了几张废纸,然后才取宣纸写定。”“今天写了这几个字,可说是从医院回来后做的最有兴趣的好事。”老友出自内心的欣喜之情感人深矣!于廑兄与我同庚,也于今年庆八十。他在4月1日函中也提到:“在如何对待过八十生日这一事上,弟从兄去年信中学到一条原则,即同辈以上概不惊动,校内校外都如此。”不幸就在庆典之后紧张的学术活动中,习惯于慢节奏的久病之躯便难于适应。温文潇洒的于廑同志就这样平静地走了,带着几分悲壮的色彩,哀哉!
最近三年,我连续失去三位论交五六十年的挚友——哈佛的杨联陞、复旦的谭其骧、武汉的吴于廑。因业务相近,三人与我关系密切,而噩耗传来,并未起昭告与他们三人从此人天永隔的震撼作用,却像是预报将与他们殊途而同归。记得若干年前有一次北大教授们从八宝山追悼会返校,吴组缃同志在车中说:“我们这些人是one by one(一个挨一个)啊!”这句名言又几次在我耳边回响。于廑同志逝世,我感到在老境中又迈进了一大步,所以心里还想着:吴公去得那么洒脱,值得艳羡!
1993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