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论词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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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论温庭筠词之有无寄托

飞卿词传世既久,评者极众,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然大别之,约可分为两派:一为主张温词为有寄托者,一为主张温词为无寄托者。此先将两派之说择要分别摘录于后:

(一)主张温词为有寄托者,如张惠言《词选叙》云:

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又《词选》评飞卿《菩萨蛮》词云: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青琐”、“金堂”、“故国”、“吴宫”,略露寓意。

又《词选》评《更漏子》三首云:

此三首亦《菩萨蛮》之意。

“惊塞雁”三句,言欢戚不同,兴下“梦长君不知”也。

“兰露重”三句,与“塞雁”、“城乌”义同。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吴梅《词学通论》云: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词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

(二)主张温词为无寄托者,如刘熙载《艺概》云: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

张皋文(惠言)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熙载)谓飞卿精艳(当作妙)绝人,差近之耳。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

《栩庄漫记》云:

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其词之艳丽处,正是晚唐诗风,故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远韵。

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极轨。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温词精丽处自足千古,不赖托庇于《风》、《骚》而始尊。……自张氏书行,论词者几视温词为屈赋,穿凿比附,如恐不及,是亦不可以已乎。[1]

既有上述两派之说,是欲读飞卿词,则有无寄托之辨,乃成为第一要义。且也,匪独飞卿词为然,即在吾人读古人其他诗作、词作之际,亦莫不时时触及此一问题。今藉说温词之便,姑将此问题试作一简单之讨论。

私意以为诗作、词作之易被人写成或解成为有寄托之作品,其原因约有两端。一则因诗词皆为美文,据西洋美学家之说,则美感经验当为形象之直觉,既自此直觉而得意象,复自此意象而生联想,故睹天上之流云,可以意为白衣苍狗,睹园内之鲜花,亦可以想为君子美人。而此意象及联想之获得与产生,则因各人之性格、情趣、修养、经验之不同而各有差异。同一山也,陶渊明见之,则云“悠然见南山”(《饮酒》诗二十首之五);李太白见之,则云“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辛稼轩见之,则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姜白石见之,则云“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夫彼山之为物,固无情感、无意识者也;然自有情感、有意识之人观之,则自感觉之触发,可以得无穷之意象,生无穷之联想。人之情感与意识既不能尽同,故其所产生之意象与联想亦复各异,仁者得其仁,智者得其智,深者见其深,浅者见其浅。故在忠贞贤士、怨悱君子观之,则美人、明月、芳草、珍禽,无往而不可以自其窥见我之性情,无往而不可以藉之表达我之怀抱,有诸中而感诸外,既已移情于物,遂乃因物寄情,故诗词之多托喻之作,实乃纯艺术之美文之一极自然之现象也。然此尚不过但就作者一方面言之。若自读者一方面言之,则作者既可自无情感、无意识之实物中,得无穷之意象,生无穷之联想;则读者自更可自有情感、有意识之作者所表现之意象中,更生无穷之联想,而得无穷之会意矣。譬若方我读飞卿词“宝函钿雀金㶉鶒”一首《菩萨蛮》时,即曾自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两句,联想到王静安《虞美人》词之“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数句,复自静安词之“妾身但使分明在”一句,联想到文天祥之《满江红》词之“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两句。夫飞卿之写“鸾镜与花枝”两句时,固未尝有如文信国公之忠贞死义之心也。然而我之联想则不失为读者之一得。故自富联想而有深心之读者读之,则自其感觉之所触发,于诗于词无往而不可生托喻之想,则自可“抽忠孝于金粉之薮,遇君父于幽怨之天”(张百禥《词选叙》)矣。故谭复堂氏乃有“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叙》)之说。此诗作、词作所以易被读者解释为有托喻之作之一原因也。

然我国文士之易于将诗作、词作写成或解成为有寄托之作,则除上述美感之联想之原因外,更另有一大原因在。盖以我国自古既将文艺之价值依附于道德之价值之上,而忽略其纯艺术之价值,故孔子论诗即有“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之言,扬雄更鄙视文艺,以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法言·吾子篇》)。迄唐韩愈倡为“文以载道”之说,主张“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宋程颐亦云:“《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程子语录》)相沿既久,此传统之观念,深深植根于一般士大夫之头脑中,以为如但为纯文艺之作品,而无丝毫道德上之价值,则微末不足道之小技耳。是以不写成为有寄托之作,则不足以自尊;不解成为有寄托之作,则不足以尊人。《栩庄漫记》所云“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极轨”,诚为有见之言。此我国诗作、词作之易被写成或解成为有寄托之作之又一因也。

以上但论原因,今请更一试论其结果。就作者言之,自前一原因(即美感之联想)所写成之托喻之作品,莫不为作者性情、人格之自然之流露,如山自青,如水自碧,其为佳作自不待言。至若由后一原因(道德之观念)所写成之托喻之作品,则可分为二类:一则虽为有心之托喻,然其性情、身世、修养、人格之所涵育,确有所谓悲天悯人、感时忧国之心,发为托喻之作,自然诚挚深厚,真切感人,与前一种由美感之联想所触发而写成之托喻之作相较,虽其动念之际有因物触情与以情托物之不同,然其写之于作品之中,则皆为情物交感,内外如一,纵有差别,实难轩轾;至于另一种由道德之观念所写成之托喻之作,则但为依附道德以求自尊,虚伪造作,全无所谓性情、身世、修养、人格之涵育,则其所作但为欺世盗名之工具而已,其无价值自不待言也。以上但就作者而言,今请更就读者言之。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中主词《摊破浣溪沙》一首云:“‘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此前一种之读者,由美感之联想而得会意者也。张惠言《词选》评飞卿词《菩萨蛮》第一首云:“‘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此后一种之读者,由道德之观念欲推尊词体而故为之说者也。前一种之读者,但举个人之一得,而以之触发他人之联想,则他人更可自其所触发之联想,而得无穷之会意,因之于所读之作品,能有更丰富、更深刻、更生动之体认,此大有助于欣赏者也。至于后一种之读者,则直指作者必有如此之用心,其拘限人之联想姑置不论,倘其所言确有历史上之根据,夷考作者之性情、身世、修养、人格皆能深符而密契,则虽无与于艺术之欣赏,而尚有助于内容之了解,则其所言亦大有可取之处;若夫但由于依附道德之一念,而故为之说,考之作者之性情、身世、修养、人格全不见相符之处者,则穿凿附会之说耳,其无足取,自亦不待言。

辨别作品有无寄托之理既明,今请就飞卿词而论之。以作者而言,则自飞卿之生平及为人考之,温氏似但为一潦倒失意、有才无行之文士耳,庸讵有所谓忠爱之思与夫家国之感者乎?故其所作,当亦不过逐弦吹之音所制之侧辞艳曲耳。诚以情物交感之托喻作品言之,则飞卿无此性情、身世、修养、人格之涵育;以依附道德以求自尊之托喻作品言之,则以飞卿之放诞不检、不修边幅,似亦当无取于此也。是以作者言,飞卿词为无寄托之作也。若以读者言,则张惠言诸公以温词比拟《风》、《骚》之说,原亦不失为读者之一得,一如我之自飞卿《菩萨蛮》词之“鸾镜与花枝”,联想到文文山《满江红》词之“妾身原是分明月”也。而张惠言诸公之误,乃在不承认此联想之但为读者个人之一得,而必欲强指作者必有如何之章法、必有若何之命意,而又全无事实上之依据,是则有大谬不然者矣。故其所说乃不免于《人间词话》之“深文罗织”之讥、《栩庄漫记》之“穿凿比附”之诮也。世之读温词者,倘竟能自其词中得到较深之会意乎,则此自由于读之者之性情、身世、修养、人格之有较深厚之涵育,有所触发而然也;倘不能有较深之会意乎,则飞卿词原无深意,固不必强同于张惠言诸公之说,深文周纳而求之也。

[1] 此处所引《栩庄漫记》对温词之评语,及后文所引《栩庄漫记》语,均见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未署作者姓名。迄1979年嘉莹回国在北大教课时,得遇陈贻焮教授,承告云李冰若为其岳父,《栩庄漫记》实为李氏未刊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