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潘仁美带兵平南汉 李后主缚荆降北宋（下）
是时宋唐修好，往来吊祭庆贺不绝，李煜亦遣使入宋贡献不断，恰似蜜月夫妻，亦似千里情眷。宋灭南汉之后李煜恐惧非常，乃遣其弟郑王李从善朝贡，上表奏请罢除诏书不名礼遇。太祖同意其请，但扣留李从善在汴京，不入归金陵，李煜心中愈慌。时有商人至金陵告密，说宋军于荆南建造战舰千艘，必是准备顺江而下来攻南唐。朝中武将请求派人秘密焚烧北宋战船，李煜惧怕惹祸，不曾批复。开宝五年正月，李煜下令贬损仪制：下“诏命”改称“教令”，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改为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降诸王为公，避讳宋朝，以示尊崇。宋太祖乃当世雄主，正欲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却并不因李煜小心孝敬便而容许江南割据，乃晋封李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并在汴阳坊赏赐宅院，使其寄书兄长，要求李煜入京降宋。李煜却亦是文人情怀，至不愿受制于人仰人鼻息，自己不愿应征入京，却遣户部尚书冯延鲁北上汴梁，为李从善所受封赐道谢。冯延鲁北入汴京，却又因病未能朝见宋太祖而返。时国家形势紧迫，李煜忧心似焚，但又无计可施，只有每天与臣下设宴酣饮，忧愁悲歌不已。开宝六年，李煜上表愿接受北宋册封爵位，只求不离江南，以侍奉先祖坟茔，当即便被宋太祖所拒，并再次敦促其入京。南唐内史舍人潘佑感于国运衰弱，上书极言举荐李平为尚书令，整顿军备以抗北宋，言辞激切。徐铉、张洎却是投降派渠首，恐怕得罪北宋，惹怒太祖赵匡胤发兵，便进言李平妖言惑众，煽动潘佑犯上。李煜一时听信谗言，遣人收捕潘李二人问罪，潘佑在家中自杀，李平亦自缢于狱中。史说潘佑善诗，幼时便曾作《七岁吟》：“朝游沧海东，暮归何太速。只因骑折白龙腰，谪向人间三十六。”时年自杀，正好寿终三十六岁，亦可谓一语成谶。
话说那徐铉字鼎臣，原籍会稽，父徐延休官至江都少尹，遂迁家居于广陵。徐铉大才，十岁便能属文，初事南唐，历官御史大夫、率更令、右散骑常侍，官至吏部尚书。徐铉文章承晚唐骈俪之风，而体格孤秀。为李煜所作墓志铭立言得体，《宋文鉴》曾录此铭。著有《骑省集》三十卷，前二十卷是在南唐时所写，后十卷为入宋后所作。另有《学津讨原》、《津逮秘书》等，著作颇丰。徐铉好谈神怪，有门客蒯亮乃江东布衣，九十余岁，好大言夸诞，所言又皆载入《稽神录》。徐铉在南唐时文章与韩熙载齐名，又与弟徐锴俱精通文字，号称“大小徐”。曾与句中正等共同校订《说文解字》，增补十九字入正文，又补四百零二字附于正文之后，世称《大徐本》。兄弟二人再加江南名士徐熙，时称“三徐”，名著江左，皆以博洽闻名于中原，而以骑省徐铉尤最。徐铉来往汴京修贡，北宋应派人过江答礼，朝臣皆以词令不及徐铉为惮，不敢应命前往。宋太祖笑道：“卿等姑退，朕自择之。”于是令殿前司不识字宦官前往金陵为使。那位宦官闻说是出使外国，因无知无畏，乃欣然而往。南唐国主果然派徐铉接待上国天使，徐铉引百官款待宋使，于座间词锋如云，旁观者无不骇愕，并作惊叹。无奈宋使一句也听不懂，更不能答对，徒唯唯而已。徐铉以为对方深不可测，遂勉强搜肠刮肚而言，连续数日，宋使并无一字酬复。徐铉终至辞穷而倦，默然无语矣。宋使回归东京汴梁，从人有识文者向太祖汇报此行情况，群臣皆谓天子神智，以文盲对付文魁，果然是木雕对悬磬，无往而不利者。太祖大笑道：“此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开宝七年，李煜上表求放李从善归国，宋太祖不许，先后派梁迥、李穆出使南唐，以祭天为由，诏李煜入京。李煜托病不从，回复宋使道：“臣侍奉大朝，希望得以保全宗庙而已，从来不想与上国皇帝陛下为敌。今不料竟至如此，则外臣唯死而已，以报先祖。”梁迥二人回报太祖，赵匡胤故作大怒，便以李煜拒命来朝为辞，发兵三路并进，趋攻南唐。东路军以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率兵三万，自杭州北上，并遣宋将丁德裕监军；中路以宣徽南院使曹彬与都监潘美为将，颖州团练使曹翰为先锋都督，共率水陆军十万，由江陵沿长江东进；西路以王明为池、岳、江路巡检使，战棹都部署，牵制湖口南唐军，保障主力东进。李煜闻报宋军大举来伐，亦筑城聚粮，大举备战。下令全城戒严，并停止沿用北宋年号，改为干支纪年。时吴越军已进犯至常、润二州，李煜遣使质问，说以唇亡齿寒之理，吴越王不答，反而转送李煜书信至宋廷，以向宋太祖献媚。
十月十八日，曹彬亲自为先锋，引中路军沿江北岸东下，令八作使郝守溶率领舰船合后跟进。南唐军却误以为宋军例行巡江，未加阻截，致曹彬军顺利通过湖口。二十五日，曹彬率军突然袭占峡口寨，十日后轻取池州。闰十月十三日战于铜陵，击败南唐军，获战舰二百余艘。又连克芜湖、当涂，于采石矶击败南唐守军二万余人，俘获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等千余人，抢占要隘。曹彬一路高歌猛进，遂命郝守溶率兵丁工匠于采石矶架通跨江浮桥，保障后续部队渡江。李煜闻讯，急派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水军万人，天德都虞侯杜真领步兵万人阻击，但南唐军不堪一战，与宋军甫一遭遇，便大败于新寨。十一月十五日，西路宋军进攻鄂州，击败南唐军三千余人；东路军围攻常州，攻占利城寨。
开宝八年正月初八，各路宋军全线出击。黄州兵马都监武宁谦等渡过长江，攻占樊山寨，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率军破溧水，击败南唐军万余人，杀其都统李雄。李煜招募兵卒，委任皇甫继勋统领兵马，全力御敌，但因强弱悬殊，兵败如山。内殿传诏徐元瑀、刁衎阻隔扣压战败消息，宋将曹彬已屯兵金陵城南十里之时，李煜醉卧宫中，竟然尚不知情。十七日，曹彬率大军攻打南唐都城江宁，兵临秦淮河北岸。当时南唐水陆军尚有十余万人，前依秦淮河、背靠江宁城列阵防守。中路军都监大将潘美为不失战机，不待渡河船只齐备，即令步骑兵涉水进攻。行营马军都指挥使李汉琼亦率部渡过秦淮河，以大舰载芦苇，对南唐水寨实施火攻，歼灭南唐军数万人，进逼江宁城下。南唐军再次反击，企图夺取采石浮桥，又被潘美率军击破，南唐军神卫都军头郑宾等被俘。宋将李符益调运荆湖军粮，至江宁补给宋军。
宋军围城五月，复占领袁州、白鹭洲、江阴等州，扫清江宁外围，金陵便成孤城一座。东路吴越盟军亦趁火打劫，乘势攻占常州。王明所部西路宋军又在武昌江州击败南唐军万余人，夺取战舰五百艘。李煜知形势危急，又命侍卫都虞候刘澄率军赶赴润州，加强江宁以东防御。六月初二，曹彬军于江宁城下打败南唐军二万余人，缴获战舰数千艘。八月，丁德裕在润州击败南唐军五千人，并于九月初九与吴越军合势攻占润州。刘澄引援兵抵达润州，见城池已为吴越兵所取，便因惧战投降，江宁局势更加危急。李煜急遣使赴东京乞求言和罢兵，同时严令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率湖口兵十万赴援江宁。朱令赟恐王明军从背后切断粮道，迟迟不敢东进。经李煜再三催促，朱令赟方于十月出兵，搭乘百米木筏及千人巨舰，东出湖口顺流而下，欲冲断宋军采石浮桥。也是天意灭唐，时逢长江水浅，航道狭窄，大船不能并行。王明军又屯驻独树口，在江边竖立船桅形木桩，亦致使朱令赟军不敢贸然轻进。十月二十一日，朱令赟乘大舰行至皖口，遭宋将行营都指挥使刘遇阻截。朱令赟遂用火油攻击宋军，不料适遇大风转向，火势反烧自家战船，森筏及巨舰顿作飞灰。南唐军于是不战自溃，混战中朱令赟被大火烧死，战棹都虞侯王晖等被俘，数万件兵器为宋军缴获。由此江宁再无外援之兵，曹彬大军三面攻击，李煜派五千兵夜袭宋军北寨未果。二十七日，宋军破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在巷战中战死。李煜奉表投降，押送东京汴梁，被太祖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南唐就此灭亡，共传三世一帝二主，享国三十九年。
北宋平灭南唐之战，是继晋灭吴之战和隋灭陈之战后，中国战争史上第三次大规模江河作战。宋军在长江下游成功架通浮桥，是古代战争史上一大创举，使大军克服天险，分兵击破南唐守军，攻占江宁。宋军三路出师分进合击，其中二路皆是水军。主力水师自荆南沿长江东下，另一路则以战略迂回自汴水而下，经扬州入长江，再从南面逆水而上进攻金陵，亦可谓一大创举，出人意料，对平灭南唐作用至伟。历史再一次证明，江南作战便是水军较量，晋灭吴、隋灭陈如此，宋灭南唐也是如此。列位看官！当时虽然天意归宋，致吴越兵自背后捅刀，风向转变烈火反烧，但亦事在人为。南唐后主李煜过分依赖长江天险，欲以坚壁以老宋师进行防御，坐失利用宋军渡江时反击良机，终至失败，不亦悲夫。
后代史家论及李煜，皆谓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除却写诗填词，百无一用。其实就客观而论，再从战争过程来看，李煜军事战略得当，并无甚大不妥之处。宋军于开宝七年十月正式出兵，到八年十二月攻破金陵，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其中顿兵金陵城下即达一年之久，致师老兵疲。一年以来战况虽不利于南唐，但双方亦各有成败。正因反复争战，导致宋军久围金陵而不能下，甚至使赵匡胤产生动摇，一度打算撤军。除南唐后主之外，历史上建都金陵之亡国之君多遭后世非议。三国吴后主孙皓一片降幡出石头，白棺素服，自缚出降；南朝梁武帝崇佛终起侯景之乱，被囚饿死于景阳楼；陈朝后主陈叔宝金陵城破时同宠妃张丽华藏于胭脂井中，后被隋将吊出处死。此三位君王亡国起因各不相同，但却都亡于素有虎踞龙盘之称的金陵石头城。李煜也是亡于金陵，故难免亦遭后世斥责非议。
但就事而论，南唐国灭乃是南唐当灭，非必纯属李煜当败也。当时就南唐国来讲，其不灭亡亦是绝不可能。当时五代十国乱将七十载，天下百姓苦于军阀混战，极其渴望天下一统，吴越国主不顾唇亡齿寒而出兵助宋，即其明证；兼且南唐国势之败起于中主李璟之时，李煜即使有治国之能，亦无力回天。在李煜继位前年，父李璟已因国势衰危而称臣于宋，减制纳贡矣。如此李煜亦只能消极守业，且在一无良相相佐，二无上将守边之下，毕竟维持十五年之久，不似偏激史家所云也。史载宋太宗赵光义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道：“李煜果是暗懦无能之辈乎？”潘慎修则实言答道：“假如违命侯果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哉？”徐铉在为李煜所撰《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也如此写道：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褒扬之情见于笔端。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休将一概论唐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