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闾仲卿竟夕辞庸主 宋太祖雪夜访贤相（下）
至此李筠之乱即平，宋太祖回师汴京，复致力于平复淮南之叛。于是遗使驰诏前往扬州，命李重进由淮南节度使调为平卢节度使，令其离开淮南，前往辽阳驻守。另外为使李重进安心，又随诏命特赐免死铁券。李重进明知免死铁券无用，复闻李筠已经败亡，于是大惧，拒绝朝廷调令，一面修缮城池积极备战，一面遗使向南唐求援。南唐国主此时早已没实力与大宋抗衡，哪里敢出兵相助？遂一口回绝李重进请求。此时朝廷复又派六宅使陈思海至于扬州，传达太祖诏书安抚李重进，劝其入朝。李重进实无奈何，便欲奉诏随天使进京，即将成行。便在此时，李重进部下诸将皆蜂拥进入帐内，异口同声道：“宋家皇帝所赐铁券，仅为安慰人心，将军万不可轻易相信！若是奉旨进京，只能自食其果也。”于是李重进变卦，拘捕陈思海，与宋朝分庭抗礼，孤军奋战。当时李重进镇守扬州日短，根基未稳，南唐臣民自然不会随其造反，冒抄家灭族之险。尚未起兵，李重进军中已是四分五裂，军校愤愤不平，由是外无盟友，内部不得人心，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宋太祖知其无归顺之志，遂于建隆元年十月纳赵普之计，亲领六军将士从汴京出发，委任石守信为扬州行营都部署，王审琦、李处耘为先锋大将，率领精锐禁军十万南下，沿京杭大运河水陆并进，直扑扬州。宋军于十一月到达扬州城下，只经一战，即日入城。李重进不肯归顺投降，于是举家自焚。李筠与李重进时为后周两大藩镇节度，势力最强。至此二镇败亡，其余诸镇皆势力弱小，更感到无力与宋太祖抗衡，便只得表示屈服。由此自陈桥兵变夺位不到一年的时间，宋室遂安。
太祖班师回京，此日升朝坐殿，乃与众臣议道：“前朝世宗英武，欲平定天下，不幸中道崩殂。今我大宋北有劲敌辽汉，虎视泽潞二州；南有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等国，扼我心腹。诸公皆怀萧何、张良之策，又兼朝信、李靖之谋，并具樊哙、张飞之勇，岂不欲效秦皇、汉武，横扫六合，并一天下耶！”众臣齐应言道：“愿借陛下龙威，万死不辞！”太祖大悦，乃问道：“昔汉末三分之时，魏武高祖欲平定天下，先定河北四州，然后牧马江南。彼时只因有马腾、韩遂未平，故心怀重忧，疑神疑鬼，致有赤壁之败。今我欲平天下，与魏武之时差相仿佛，并无二致也。今欲先攻北汉，去除后顾之忧，然后举全国之兵南征西伐，公等以为如何？”众臣听了，七嘴八舌，有赞成者，有反对者，众论不一。太祖见唯有赵普一言不发，心中会意，遂命散朝，众臣遂拜辞而去，赵普亦不稍留。
退朝之后，太祖吃罢夜膳，只见空中扯棉断絮，早下起满天大雪来，犹如鹅毛纷飞。内侍点燃脚炉，到廊下散了烟气，端进内殿，复又点燃麝香，请天子批阅奏折。太祖望着窗外飞雪，忽然心中一动道：“今日先不忙批阅公事，你带两个侍卫，随我到宫外走上一遭。”随后又命人去请晋王赵光义，到谏议大夫赵普家聚齐。书中暗表，赵匡胤既做了皇帝，身为九五至尊，故此天下臣民皆需避其名讳，亲弟赵匡义亦不例外，故改名为赵光义也。此后本书便以赵光义呼之，按下不提。于是太祖只带一个内监，两名侍卫，趁着漫天大雪出了宫门，转过两条街巷，来至一处宅第，正是赵普之府，遂命侍卫前去叫门，自在门洞中等候。
趁着太祖在门外等候，容说话人先行叙述赵普来历。史说赵普字则平，幽州蓟人，曾祖乃唐末任三河县令，祖父赵全宝任澶州司马，父赵迥五代后梁时任相州司马。因不堪战乱，族迁居常州，后晋天福七年又迁至洛阳。赵普为人淳厚，沉默寡言，当地豪门大户魏员外将女配之。后周显德元年，赵普被永兴军节度使刘词辟为从事，与楚昭辅、王仁赡同僚。刘词死后，上遗表向朝廷推荐赵普，而朝廷并不知其为何人。显德三年，周世宗柴荣用兵淮上，赵匡胤攻下滁州，赵普为军事判官。赵弘殷在滁州养病，赵普朝夕侍奉药饵，赵弘殷于是以宗族子侄待之，因其长于次子赵匡胤五岁，便命子以兄相称。赵匡胤与赵普交谈数次，觉其胸怀锦绣，颇不同于常人。当时捕获盗贼百人，律当斩首，赵普疑其中有无辜者，赵匡胤经过讯问，果然无罪被裹胁者将半，尽得赵普一言而活命。赵匡胤领任同州节度时，征召赵普为推官，移驻宋州后，又奏请其为自己军中掌书记，周主自然是即刻允准。
闲言道罢，书接前文。话说赵普时任谏议大夫兼枢密副史，政务繁重，非但在朝中整日忙碌，回到府宅亦不得闲，往往夜半方眠。又知太祖喜欢微行过功臣之家，故此退朝后亦不敢便衣，依然衣冠整齐。今日见大雪铺地，其深半尺，意料天子不会出宫，赵普于是换了便服，命家仆温一壶热酒，再将火炉拢旺，以御天寒。不一时酒菜端上，举未举箸，便闻叩门之声。赵普似闻有人叫门，便命家人出外去看是谁来。稍停片刻，未待家人回报，庭中早已响起大笑之声，便听一个宏亮嗓音叫道：“我兄真好雅兴！拥炉独酌，对门赏雪，真乃文人风范，儒家雅趣。”赵普闻是天子声口，这一惊非同小可，再要穿官服时已不及，只得趿鞋趋出屋门，见三人立在风雪之中，为首一人头扎巾帽，身穿盘领窄袖袍服，腰束锦带，身材魁伟，气度不凡——不是太祖赵匡胤，却是哪个？赵普惶惧迎拜，太祖急制止道：“地下尽是积雪，且今夜只论私交，休要拜了。我已约晋王，片刻即至，同来讨扰一杯热酒已矣。”话音刚落，晋王赵光义已经进院。赵普将二人请进正堂，设重裀席地而坐，当下炽炭烧肉，命妻亲出行酒，赵匡胤兄弟二人皆以嫂呼之，果是亲如一家，并无君臣上下之分。三人一面吃肉下酒，一面闲聊旧日趣话，酒过三巡，渐涉政事。赵匡胤于是举杯为赵普上寿，饮罢问道：“日间朝议北征汉辽军事，我兄因何一语不发？”
赵普笑道：“陛下岂不闻‘功不独享，谋不与众’乎？举国以伐重事，岂能议于朝堂！若众臣一旦有人泄漏，可知这汴梁城中有多少汉辽及南朝诸国间谍细作？敌国一旦有备，岂有成功之机乎？”太祖急离坐逊谢道：“非是我兄此番言语，又误我大事矣！”说罢一躬到地，赵普急还礼不迭。赵光义笑道：“看你两个，倒像是拜天地一般。”赵匡胤乃肃容问道：“既是如此，今我三人只传六耳。我欲先收太原，何如？”赵普道：“陛下是探为臣。北汉与辽国虽为盟国，正如郭嘉劝曹操平灭二袁时所云，急则联手，缓则相图。我若先打太原，契丹必然来援，兵势相交经年不解。若江南来攻，则中原危矣。若先攻江南，则北汉庆幸自保，岂敢轻引辽兵南下以危自身。且前番世宗先帝一举收复河北二州，又筑城于霸州，契丹族已然胆寒，其年余之内不敢南下也。犹此观之，北取太原有害无利，且易致南乱。何不先举大兵削平南方诸国，然后引得胜之师再攻打北汉？彼弹丸黑子之地，将无所逃也。”列位看官！赵普这一番分析非同小可，不但暗合当年王朴向周世宗所献定边之策，亦正合宋太祖雪夜走访初衷也。赵匡胤闻罢大喜，与兄弟赵光义使个眼色，南征之意遂决。
酒至半酣，赵光义起身更衣。回至厅堂，忽见案上有一书匣，上写书名《论语》。赵光义信手打开，只见是二卷竹简刻本，匣内只有一卷，不见另外半部。赵光义归坐，趁兄长谈话间隙问赵普道：“适才我见兄案上有半部《论语》。此乃蒙童进学之阶，人人必读，我兄乃京好此耶！”言辞间便有些嘲笑之意。赵普亦笑道：“殿下不知，我本来极少读书，此书亦只用来消遣而已。案上乃是下卷，上卷常置床头，用以助眠。虽是蒙童初学之书，臣尚犹有不解不处，这半部《论语》看了十年，亦只一知半解而已。”说话的！赵普此言却是言不由衷。其本是鬼谷门第五十一代掌门，自前代掌门郭威手中得传《鬼谷子》秘籍之后，其治国方略及纵横之策自己每日精研，兵法战阵却授于高怀德令其研习，以用于征战。因知太祖好微服前来串门，知其忌讳身侧有胸怀大志者，恐被其看破，便将封函换了，匣内始终摆放半部《论语》，自己手持半部，实乃《鬼谷子》也。倘若自己读书之时，被太祖忽然闯进来看见，便拿半部《论语》推搪，另其以为自己并无学识，所读之书甚浅，实在用心良苦。
赵匡胤此时已是酒意微醺，向赵光义笑道：“我弟不知，赵普兄长虽然不甚读书，却是胸藏锦绣，能从字里行间看透微言大义。你休要小看他只读半部《论语》，若能领略其中精要，亦可用以平定江山，治理天下也。此话说的有条不紊，波澜不惊，在赵普听来却是有如惊雷，滚滚而至。赵普笑道：“陛下醉矣，竟拿微臣取笑。若嫌我读书少时，明白便差家人上街，买来一车研习罢了。”一边说着，一边偷窥太祖脸色，发现其确实发自无意，这才稍稍放心。太祖哈哈大笑道：“我朝初见，有多少国家大事等待我兄亲自处理。这读书之事么，还是待天下太平，行之未迟。”赵光义也笑，因自己酷好读书，此时颇为当着兄长之面嘲笑赵普略略不安。列位看官！《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只可当作笑谈，万万不能当真。此说出笼之时，是在大儒朱熹逝世二三十年之后，宋初绝计未有。但此说真正流传开来，则是在元代之后。因元代对儒学极其轻蔑。所谓“九儒十丐”，将儒生地位视作与乞丐不相上下。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本是元曲家高文秀在《遇上皇》杂剧中一句台词，不过是儒生被朝廷冷落，借以自慰，刻意夸张《论语》功能及儒生作用而已。
赵光义恐再说读书之事引发兄长不快，乃转换话题，问赵普道：“囊自唐末以来，数十年间换了八姓十二君帝王，争战无休无止。敢问我兄，若要从此息灭天下之兵，建国家长治久安之计，可有良策？”赵匡胤果然大喜，击节称道：“我弟此问，大有帝王胸怀。”赵光义不料弄巧成拙，被吓了一大跳，失箸落地。赵普妻站在远处看见，急换新箸送上，笑道：“俗语云箸落有客来，莫非这大雪之夜，另有闲客来乎？”一句话说的宾主皆笑，便将赵光义尴尬之情掩饰过去，丝毫不留痕迹。赵匡胤暗道：“这个妇人大有黄月英之能。”
赵普于是回答赵光义所问，却是面对太祖而言道：“臣谓帝位常更，战乱不止，症结在于藩镇权势过重，君弱臣强而已。若欲根治并无奇巧可施，亦自不难，只要削夺藩镇之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天下自然安定矣。”赵普话音未落，宋太祖则连声说道：“我兄不必再说，此非今日当议之事。你看这瑞雪纷飞，炉中火旺，正当酣饮。”赵普妻闻言走出厅堂，顷刻间又搬来两盆炭火，以助其君臣三人酒兴。赵普却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遂作佯醉，又向太祖进言道：“臣知石守信等皆为陛下故旧兄弟，绝无背叛陛下可能，但若其部下贪图富贵，万一有人作祟拥戴起事，彼时其尚能自主乎？”太祖急忙止住，恐泄漏陈桥兵变根脚。书中暗表，只在这雪夜访赵普这一夕之间，一个重建中央集权专制之计已酝酿出来，并于其后逐步付诸实施，终消除自唐玄宗以来藩镇割据之痼疾也。此番一餐酒肉之功，半部《论语》之效，实是功不可没。查《宋史·赵普传》，其中与《论语》相关文字如下：“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及次日临政，处决如流。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其寥寥数语，意味深长，列位看官详为审味可也。正是：休道论语仅半部，装点门面笑穷儒；只为雪夜一席论，藩镇割据自此无！欲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