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甫晖逼反赵在礼 郭从谦戏杀唐庄宗（上）
晋王三矢遗庄宗，契丹朱温刘仁恭；三事成二自不凡，何被伶人便送终！
——第二十八回诗引
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闽主王审之大智大勇，首开福建五州之地，化蛮荒为富庶之邦，功莫大焉。且深知韬晦之方，保国安民之术，终生不帝号，至得善终，寿至六十四岁而亡，亦算天寿。长子王延翰继立，因骄傲荒淫，残忍凶暴，则于次年被三弟王延钧及王审知之养子王延禀所杀。长兴四年，西元九三三年，王延钧称帝，追谥其父为昭武孝皇帝，庙号太祖，葬于福州城北凤池山，陵号宣陵。其后又改葬莲花山，即今日晋安区新店镇斗顶村斗顶山是也。后唐朝廷赐谥忠懿，又赐神道碑，命张文蔚撰文。
王延钧为帝二年，即被其子王继鹏所弑夺位。王继鹏个性猜忌，屡杀宗室，在位六年而遭朱文进、连重遇兵变被杀，由其叔王延曦继位。王延曦一向暴虐，朱文进、连重遇两人认为其有加害之意，遂又刺杀王延曦，朱文进自称闽王，但复被王审知别子王延政击败，夺回王位。西元九四五年，南唐因闽国内乱发兵攻陷福州，王延政投降，闽国亡。共历六主，国祚三十七年。此乃后话，于此先行表过，以终闽国之事。
按下十国岭南浙闽，复说五代后唐。同光二年，契丹天赞三年正月，契丹兵复又寇掠唐境，兵至瓦桥关。唐庄宗以天平节度使李嗣源为北面行营都招讨，霍彦威为副，往幽州救援。契丹军目的只在掳掠，在为侵城夺关，闻唐军大至，不久还军北归。唐庄宗乃以降将段凝赐名李绍钦，使与副将董璋二人戍守瓦桥关隘。三月，镇州、幽州又报有契丹兵犯銮，唐庄宗再以李绍斌领兵北援。契丹兵只屯于幽州城外，时常劫掠唐国馈运为乐，采用“敌来我走，敌走我至”战术，直是游击专家，迅如旋风，捉摸不定，难以重创。契丹连续进犯幽州、易定。唐庄宗只得以李嗣源北出备边，复以李绍斌为卢龙节度使常守幽州，并发潞州安义兵三千以屯戍涿州。列位看官！只这一道诏旨下达，便即引发一场大乱也。且说征兵旨意下至潞州，镇守军士不欲北行送死，安义军牙将杨立便趁机哄乱，杀了主将，聚众攻打子城，焚掠市肆，自称留后。唐庄宗闻报大怒，遂命李嗣源按下北边契丹之事，先率军讨伐内乱为要。庄宗鉴于潞州反叛，需时刻提防变生肘腋，于是借此下令，天下州镇不得自行修城浚隍，更命将各镇城防器具全部销毁，并令裁革半数镇军回乡务农，以防诸镇效仿潞州拒城抗命。李嗣源奉命出兵，大将军八面威风，自是马到成功，至五月底便将潞州兵乱平军，碎磔杨立。六月，庄宗下令夷平潞州城池，当年重镇坚城便化作坦途，再无险可守。
又说自前岁后唐与梁战于河上之际，梁末帝曾下令决开黄河大堤以阻唐军。以后所决河段无力修复，便连年成为曹、濮诸州大患。同光二年七月，唐庄宗以娄继英督汴、滑之兵塞河，不久又坏。三年正月，复命符司于酸枣平地遥筑堤坝，以御决河再次泛滥成灾。吴越因后唐代梁，便重新自立正朔，以西元九二四年为宝大元年。其年十月，吴越王钱镠复修唐朝职贡，唐庄宗亦依梁朝所授，仍以钱镠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尚父、尚书令、吴越国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此忽忽一年有余，天下无事，可称太平。只是太平易逝，战乱难挨，转眼之间，寒冬终去，南雁北归，河冻冰解，便至同光四年二月。好个阳春！端得是草长莺飞，和风拂绿。依照朝廷旧例，此时魏博戍守瓦桥关兵值期已满，当轮番归镇，且踏无边春光回乡，真个归心似箭，一番好走也！不料三军刚行至贝州，忽见天子使节赍旨前来宣诏，说边事复起，颁令就地屯驻，不准返邺都。旨令一出，三军眼见得一步便可迈回家去，就要与爷娘妻子相见，却不令返乡，如何不恼？于是激起哗变。当时便有军士皇甫晖眼看人心浮动，便攘臂呐喊道：“我等原属大梁大军，因被那唐王李存勖骗了，这才替他卖命，千辛万苦打败故主，还他一片磐石般江山。今日离弃我等，有家难还，不如反了罢！”
众军听了，呐喊一声：“反了罢！”便随皇甫晖进到大帐，来见指挥使杨仁晸道：“大帅，我等本是牙兵贵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替天子灭了大梁，打下江山，是何等大功！唐天子不说奖赏厚待，反使我等到那边北不毛之地，餐风露宿这三年，抵御契丹胡兵。三年屯守，死却多少兄弟，方侥幸躲过屠刀，得返家乡。今是差不动他镇军马，复使我等回去餐刀饮血，直如此看待我等不如猪狗！大帅，回边北与那契丹对敌亦是个死，不如反了罢，大事若成，我等愿奉大帅也做上几日皇帝，却不是好？”杨仁晸见天使尚在身侧，这伙军校竟敢如此明火执仗，不由恨怒道：“你等敢如此说话，便当诛三族。我乃天子一手看觑提拔，怎肯听从你等造反！”一边说着，一边左顾右盼，便要呼唤亲兵，将皇甫晖等拿下。
皇甫晖见其如此，知道不能成事，乃佯笑道：“既是大帅欲奉旨而行，我等造反作甚？大帅不需发怒，我等这便回营，准备行装便了。”杨仁晸听他如此说，脸色稍和，回顾天使，欲代为众兵求情。那天使是个宦官，正在天子面前得势，怎容众军如此无礼？乃大声喝斥道：“你这个**无赖，既敢持刀闯帐，冒犯在使，便是死罪。说这几句淡话，便想罢休？杨帅！你需将这些狂徒拿下，推出砍了，以儆效尤，咱家回到天子面前，才好替你说话。”杨仁晸为保官禄，急连连称是，乃呼亲军道：“左右何在？”便听得身侧有人应道：“老爷在此！”一名反叛军校早就绕至案左，口中答应一声，跳起身来，一刀将杨仁晸砍倒在地。皇甫晖见状大喜，亦回身从同伙手中捉过一杆长矛，隔着帅案刺出，将那传旨宦官搠个透心凉，再也张狂不得了。天使随从皆侍立帐侧，见状大惊，待要拔腿开溜时，众叛军哪里容得？各自拉刀挺矛而上，片刻全部了帐。皇甫晖提着杨仁晸头颅，便引众来见副指挥使赵在礼。
彼时赵在礼在自己帐中，亦正为圣旨不允返乡懊恼，听说中军大帐发生兵变大惊，便就悄悄溜出军帐，跑至军营围墙之下，想要爬墙逃走。却被几个叛军远远看见，叫道：“赵将军意欲何往？”赵在礼唬了一大跳，爬墙更急，却因身上盔甲甚重，蹬蹭半日只是上不得墙头。皇甫晖早就箭步赶到，拉着脚将赵在礼从墙头拉下来，然后把刀架到脖颈，将杨仁晸首级递给他看道：“赵帅可识得此公否？”赵在礼惊哧道：“杨大帅！我如何不识？”皇甫晖笑道：“他因不从我等，故此脑袋与身子分家另过了。赵帅若还不从时，便就以其为例。”那赵在礼知道不可抗拒，却也不似杨仁晸胆小执拗，便昂然道：“我应了便是，不必拿刀动杖。速速擂鼓聚将，商议大事要紧。”皇甫晖等大喜，复又请恕冒犯之罪，众军遂聚齐造反，合力同心。银枪效节军便以指挥使赵在礼为首，长驱南下，连破临清、永济、馆陶诸州，复又攻入邺都，终与爷娘妻儿等相见，然后扯起邺州留守使大旗，据城反唐。话说那赵在礼字干臣，世居涿州，曾祖赵景裕及祖父赵士廉都不曾入仕做官。直到他父亲赵元德一辈，做过一任卢台军使。赵在礼最初从军，事奉燕帅刘仁恭，担任帐前小校。唐昭宗光化元年，刘仁恭派子刘守文驱逐浮阳节度使卢彦威，占据沧州，提升赵在礼为军使辅佐己子。刘守文出兵讨伐亲弟刘守光被俘，赵在礼又随刘守文之子刘延祚坚守沧州。刘延祚又被嫡亲叔父刘守光擒杀，刘守光派遣儿子刘继威镇守沧州，赵在礼又在刘继威手下任职。乾化二年，刘继威被部将张万进杀死，赵在礼于是改事张万进。后来张万进到汴梁投奔后梁，赵在礼便与沧州留后毛璋归顺后唐。正是：铁打营盘流水将，当兵只为吃军粮；任他王旗多变换，不为军首便无妨！赵在礼随毛璋投奔后唐之后，累功升任效节军指挥副使，随杨仁晸驻守瓦桥关。至此遭遇贝州兵变，便身不由己，自称为邺都留后，一跃而成藩镇之将，果然是人生如梦，瞬息万变也。由此聚集银枪效节军一万五千余人，先是为人所逼，其后便自在称王。
说话的！若说起这银枪效节军，那是甚为了得，却是诸镇兵里精中之精，锐中之锐，此番激反这帮老虎，唐庄宗直是失策至极，直要了卿卿性命也。此番话本若要说透，那直便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需要慢慢道来。话说早在乾化二年，梁太祖朱温北征之时，使其部下大将杨师厚攻破枣强，授予镇、定诸军招讨使，兵屯魏州。杨师厚觊觎魏博多时，此时得之，乃野心大炽，只是畏惧朱温平素威严，只得伏牙潜爪，而不敢轻举妄动。
天假其便，朱温旋即被其子朱友珪杀死，杨师厚便杀魏博牙将潘晏、臧延范，逐出节度使罗周翰，自掌军权。指挥使赵宾反叛，夜率部军擐甲，俟旦为乱。未料谋事不密，被杨师厚得知，急以衙兵前来围捕，赵宾不能起事，乃率部众越城而遁。杨师厚遣精骑追至肥乡，擒其党徒百余人，归斩于府门。朱友珪篡位成功，即将错就错，委任杨师厚为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此时志得意满，便矜功恃众，擅割财赋自立。为保护自身安全，乃选军中骁勇，置“银枪效节都”数千人，给赐优厚，欲以复故时牙兵之盛。据《清异录》载云：“枪材难得十全，魏州石屋材多可用，杨师厚时，银枪效节都皆采于此。”因其枪材质绝佳，俨然银裹，故以装备其军，称为银枪效节都。效节者，“为主效命，临危尽节者”之意也。
魏博之地向以精兵强将著称于世，无论前任田承嗣所置牙兵，还是杨师厚此时所设银枪效节军，皆都用于“番上节度使牙门宿卫”之职，亦同于天子内宫禁卫。自是装备精良，待遇优厚，皆以武艺高强且敢死之士组成。节度使以牙军控制诸将诸军，方可使得全军皆服从于其一人。故此与其宿卫职能相辅，牙军还具有拥辅节帅，控制境内其他支郡职能。杨师厚深识“魏恃牙兵，其帅得以倔强”之道，在控领后梁禁军后又置牙兵，便有依恃银枪效节牙兵以对禁军控制之意也。牙兵最早乃为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所设，其在魏博拥兵十万，择矫健强力者万人，号牙兵，乃是历代牙兵史上最为有名者，号为魏府牙军。
杨师厚死后，梁末帝朱友遇惧魏博牙兵“银枪效节军”骄横难制，便割天雄军相、卫、澶三州，别为昭德军，以张筠为节度使。魏、贝、博三州仍为天雄军，以贺德伦为节度使，以分魏博牙军势力。魏州牙兵不从，牙将张彦煽动牙兵发动兵变，逼朝廷恢复魏博六州之地。末帝变不从，却被李存勖以极大智勇闯入魏州，杀死张彦等为首七人，兵不血刃占领魏州，将银枪效节军八千人置于自己麾下，易号“帐前银枪都”，以为亲军，皆勇悍无敌。以李建及为帐前银枪都大将，统领其军。夹河之战实赖其用，在对后梁作战中亦得其死力，功勋卓著。胡柳陂之战时，梁军贺环结阵而来，晋军惊溃，周德威不能制止，父子皆战死。李存勖只好据高丘收集散兵，对面土山却被贺环引军占领。李存勖即引骑兵先登，李从珂与银枪大将李建及率银枪效节军继进，大呼陷阵，梁军大败。此乃银枪效节军前世今生因果，如此善战精锐之军，却被庄宗称帝后弃为边境轮戍之卒，或谓并非嫡系心腹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