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史思明妄言遭身死 郭令公诈语复旧京（上）
前有安氏遭子弑，后继步尘史思明。番兵闻名尽狂逃，怎不令人赞郭公！
——第八回诗引
开篇诗罢，书接前文。且说相州大战已罢，只因狂风沙暴突起，两军混杀一气，史思明与唐朝九大节度各自收兵。邺城之围由此而解，安庆绪脑筋灵光异常，急派人出城，大搜官军溃散之后遗留营地。果然得到大批粮食，并军需辎重堆积如山，不计其数，运回城中。安庆绪命人盘查检点，回报所得之粮足支城中军民食用半年有余。既然有了粮食，安庆绪便高坐无忧，全忘了当初请求史思明出兵时所许以帝位相让之诺。史思明在滏阳驻兵多日，不见邺城中动静，遂派人入城，对安庆绪严词谴斥，责其背约，欲来发兵攻打。安庆绪复又害怕起来，急厚赏来使，另遣使与其同回滏阳，寄书示好，表示愿对史思明称臣。史思明略一思索，又换作一副笑脸，便回信安庆绪，说愿改称兄弟，且请安庆绪前来歃血立盟。
安庆绪览书，这才将一颗惊悚之心安放到肚里，且感激莫名，便率其四弟及部下孙孝哲、崔乾佑、高尚等人，前来滏阳约盟。史思明闻报安庆绪亲自前来，不由哈哈大笑，即出大帐相迎，与安庆绪携手揽腕，同入宝帐，设宴相待。安庆绪见史思明如此，自是如沐春风，谈笑自若，复拿出旧日皇帝体态，颐指气使，飞杯传盏，逸兴横飞。不料酒过三巡，史思明却将面目反转，立刻换了态度，喝令部下：“与我拿下！”一众侍卫闻声而动，如狼似虎，将将安氏兄弟及孙孝哲等随臣从席上踢倒掀翻，揪到帐下。安庆绪此时方才清醒过来，急哭求饶命，史思明冷笑道：“似你这弑父之贼，何必求活？我可看在往昔情份，饶你全尸便了。”乃命以毒酒灌下，赐死其五兄弟，后命将孙孝哲、崔乾佑、高尚等推出帐外，全部处斩。
史思明既杀安庆绪，遂带兵进入邺城，收降安氏遗众，将城中守兵尽皆收为己有。然后留己子史朝义驻守邺城，自己率军返回范阳。唐乾元二年五月，史思明更复其国号这大燕，自称应天皇帝，年号顺天。立正妻辛氏为皇后，封世子史朝义为怀王，周挚为宰相、李归仁为将军，改称范阳为燕京。消息传至长安，肃宗李亨大为惊怒，始悔当初收复两京之际，只顾迎回太上皇还都之事，未曾及时调集诸路兵马，直捣范阳，殄灭余寇，复养成贼势。
由此插叙数语，了却唐明皇李隆基之事。唐肃宗至德二年，安禄山被杀，安庆绪出奔河北之时，李亨便遣使西去成都，迎接父皇玄宗返回长安，居兴庆宫内，称太上皇。玄宗虽然回銮，但亦知江山如昨，社稷非旧，于是不再过问政事，只在兴庆宫与大明宫间悠游，独自怀念往事，感伤贵妃。贴身侍卫，仍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内侍监高力士。另有亲妹玉真公主与旧时宫女、梨园弟子，闲时陪伴娱乐。玄宗对杨贵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自从成都回来，即派人前去马嵬驿祭悼。后来又欲隆重改葬，遭宦官李辅国反对而止，密令宦官将贵妃遗体移葬他所，其实是代死宫婢也。宦官从棺中得到贵妃香囊，归献玄宗，太上皇将其珍藏于袖，随时观看把玩，以遣怀思。又命画工描绘贵妃肖像张挂于别殿，朝夕视之，每为欷歔。
上元元年，宦官李辅国恐高力士重新得势，为固恩宠，上奏肃宗道：“上皇居兴庆宫，日与外人交通，陈玄礼、高力士屡谋不利于陛下。今六军将士尽灵武勋臣，皆反仄不安，臣虽晓喻而不能解，不敢不以奏闻。”李亨览奏，不置可否。同年七月，李辅国乘肃宗患病之机，擅自矫诏，强行把玄宗迁居西内。在太上皇车驾途经夹城之时，李辅国又率射生将五百骑，剑拔弩张，气势汹汹拦住去路。玄宗胆战心惊，几乎坠下马来，幸亏高力士挺身而出，厉言将李辅国斥退，玄宗才得以安全迁居甘露殿。刑部侍郎颜真卿率百官至甘露殿问安，招致李辅国厌恶，于是再次矫称天子诏命，将颜真卿降为蓬州长史，撵出京城，余党亦皆遭降黜。其后肃宗病愈，得知此事，并未责怪李辅国，反倒安慰数语。不几日，高力士以潜通逆党之罪被流放巫州，陈玄礼被勒令致仕，玉真公主也命搬出西内，出居玉真观。
至此只剩下玄宗只身一人住于西苑，冷居甘露殿中，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好不凄惨。每每思及当年与贵妃品词填曲，观其姊妹午后出浴，对月当歌，此时愈觉清冷，度日如年。肃宗李亨亦恐落大臣诟病，为示孝道于朝野，又另选后宫百余人，派到西苑之内，以备洒扫庭除，伺候上皇起居。又使伶人十数人，时常进宫为上皇演练霓裳羽衣之曲，为父皇解忧。不料太上皇不听此曲则已，每闻此曲便更触动情怀，泪下如雨，只得罢演。李隆基晚年忧郁寡欢，终于宝应元年农历四月五日驾崩，终年七十八岁，葬于泰陵。此时肃宗李亨亦患病已久，遂于同年驾崩，父子间一生恩怨情仇，终被黄土掩盖。此乃后话，表过不提。
回说乾元二年，西元七五九年八月，史思明闻知肃宗李亨患病，以为天赐良机，乃整束十万大军，离了范阳一路南下。汴州节度使许叔冀不加抵抗，当即举州叛降史思明，致使汴州失陷，叛军遂南下江淮。复又分兵西进，侵逼东都，直犯洛阳。边关告急奏章报到长安，肃宗大惊，遂命李光弼兼幽州长史、河北节度使，行便宜之权，前往御敌，复使鱼朝恩为监军。鱼朝恩不听李光弼放弃洛阳、退守蒲津关意见，只是催促李光弼前往洛阳寻敌决战。李光弼无可奈何，乃留部将李抱玉守住河阳，自与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进攻洛阳。唐燕两军遇于洛川，李光弼命仆固怀恩为先锋，与史思明先见头阵。仆固怀恩自负才能，不听李光弼军令，不在洛阳城北邙山设伏，而在平原布阵，致使大败，只好退守闻喜。李光弼闻报大惊，见洛阳已不能守，遂急引大军西撤，屯集据守河阳，重新布置守备。史思明大获全胜，不胜之喜，兵入洛阳。由此贼势大涨，关中震动，京师长安一夕数惊。
当年十月，史思明复率大军西出，前来进攻河阳。话说河阳城位于洛阳东北，孟县西南三十里，北依太行，南濒黄河。初建于北魏时期，由南城、中潬城、北城夹河而立，南城、北城筑于黄河南北两岸，中潬城筑于河中沙洲，三城以河阳浮桥相连——史谓河阳三城是也。三城便如锁钥，扼住黄河咽喉，比起洛阳无险可守而言，战略价值可谓重大。李光弼乃不世名将，选此坚守，自有深意，岂是鱼朝恩等不学无术之辈可知！闲言少叙，只说史思明大军北来，先在河阳南面修筑月城，与李光弼军相持。筑城已罢，史思明领兵而出，沿河南列阵，先派骁将刘龙仙至城下挑战。李光弼坐镇南城指挥，命裨将白孝德出战。那白孝德骑枣红马，抡板门刀，只十合便击斩刘龙仙于马下，余众大骇而不敢进。
史思明输了一阵，却也不以为意，收兵回营，强作欢笑。因营中有良马千余匹，遂命部将引五百军士，每天放至黄河南岸洗马，循环不休，以示马匹之多，企图借此吓唬唐军。李光弼在城头看了数日，便思一计，下令于军中挑选牝马五百匹，将其所产马驹留在城内，待燕军再将马匹放至南岸水边之时，便令将牝马全部散放于黄河北岸。那些牝马留恋城中马驹，却不肯食草，皆都仰天嘶叫不已，声闻南岸。燕军战马皆都是牡马，听见牝马嘶叫，全部争先下水，渡过黄河跑到北岸，便为唐军所获。史思明凭空送给李光弼战马千匹，不由气急败坏，纠集战船数百艘，置火船于前，军船随后，欲乘流直下烧毁河阳桥，切断三城联系。
李光弼见敌军在上流头组织战船，偏又早就料着史思明计谋，乃命唐军以数百艘战船，皆在船上捆绑铁叉长竿叉，横隔水面迎战。燕军火船被阴，乃不得近桥，反而烧着自家军船，因水流湍急，无法躲避。李光弼又命众军在桥上以石炮发石，击沉燕军本已着火自焚船只，军士纷纷落水，死亡大半。史思明连败，恼羞成怒，又派兵至河阳之西，企图断绝唐军粮道。燕军行动又为唐军细作侦知，回报主帅，李光弼遂亲自率军至野水渡防御，将自己行踪故令燕军细作得知。天黑以后，李光弼留部将雍希颢率兵千人把守野水渡营栅，自己则悄然潜踪返回河阳。史思明认为李光弼只长于守城，不善野战，今既离城至野，便派骁将李日越率骑兵五百，欲于夜间前去劫营，务必生擒李光弼。李日越引军奔至野水渡，却被雍希颢使空营计围住，兼又得知李光弼早已离去，不敢回见史思明复命，只得率部投降唐军。雍希颢便带李日越到城中来见主帅，李光弼大喜，厚加款待，遂收为心腹。
李日越与燕军骁将高庭晖相厚，以书暗地相招，高庭晖便自动入见史思明请战，蒙史思明允准，便带本部军临阵倒戈，也投降了李光弼。史思明接连受挫，暴跳如雷，便孤注一掷，率主力大军倾营而出，再次进攻河阳。李光弼以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河阳南城，自率中军屯于中潬城。燕将周挚先攻南城，被李抱玉击退，遂舍南城转而全力进攻中潬城。周挚恃其势众，命前锋大将安太清率士兵填堑开栅，直逼中潬城下。李光弼带领士兵连夜在城外深挖战壕，又在战壕内侧摆放栅栏，以拦截燕军冲锋。接连数日攻守，每次燕军突破栅栏，唐军就出城回击，然后迅速再次构建栅栏，往复不已。如此三番两次之后，燕军人困马乏，锐气尽堕。李光弼在城上看到燕军力衰，乃命部下镇西节度使荔非元礼率敢死士出栅奋击，奋力击退燕军，安太清于是寸步不能前进，前功尽弃，只得回报主将周挚。
那周挚倒也执着，见攻中潬不下，便命安太清领兵在此袭扰，牵制李光弼注意力，自己又收精兵劲卒，渡河来攻北城。李光弼见安太清忽然加紧攻势，但力度锐减，但早知其意，于是急率军经由河桥进入北城，果见周挚驱兵大至。李光弼登城观察敌阵，看清其薄弱之处，遂分遣骁将郝廷玉、论惟贞、仆固怀恩等，分率三路军出击，以仆固怀恩为中路前锋，分辖左右两翼二路军马。李光弼站立城楼之上，亲自执旗督战，援槌击鼓。仆固怀恩此番奋不顾身，欲赎丢失洛阳前罪，率诸将拼命奋击，终将燕军击溃，歼敌千余人，溺死于黄河中者无数。李光弼见敌军已溃，遂亲带余部自城中杀出，一场混战，又生俘燕军大将徐璜玉、李秦授以下五百余人。周挚拼力杀出重围，仅领数骑逃走。李光弼不敢稍息，复命仆固怀恩经河桥上趋奔中潬城，对城外燕军发动突然反击。安太清于是大败，引残部退守怀州。
此时史思明不知周挚等已经战败，还在挥军力攻河阳南城。李光弼便命押着徐璜玉、李秦授等往南城河边，向史思明展示俘虏。燕军由此气沮，军心涣散，史思明只得收兵，一时进退失据，不知该往何方屯驻。李光弼见河阳三城得以保全，遂分兵遣将，使仆固怀恩引本部军趁势去攻怀州。仆固怀恩引兵刚去，李光弼却又故使燕军细作得知，报予史思明知道。史思明复惊，急亲引军来救怀州，李光弼早也亲自引军迎击于沁水之上，等个正着，又将史思明击败。史思明至此仰天长叹，只得退回洛阳，以养精蓄锐。安太清在怀州拒守一月有余，久等救兵不至，城中堪堪粮尽矢绝。仆固怀恩、郝廷玉等唐将遂派敢死军挖掘地道入城，里应外合斩关落锁，于是攻克怀州。安太清等守将皆被生擒，送往朝廷。肃宗皆命斩杀，因河阳大捷，遂叙功行赏，封李光弼为太尉，宣布改元上元无年，大敕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