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候鸟的勇敢(二)
张黑脸和周铁牙到达管护站时,金瓮河的波光中,已有飞回的夏候鸟游动了。周铁牙下了车,先奔向木房子,看看一冬过后,有没有野生动物闯入,房屋是否有损毁而需修葺之处。张黑脸则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态,扑向河边。他沿着开河的那段顺流而下,走了一百多米,终于看清了最早回家的,是六只绿头鸭,两雄四雌。绿头鸭的雄鸭比雌鸭要漂亮多了,它不唯个头大,嘴巴是明亮的鹅黄色,而且脖颈是翠绿的,有一圈雪白的颈环,好像披着一条镶嵌着银环的软缎绿围巾,雍容华贵。雌鸭就逊色多了,它们是黑嘴巴不说,羽毛也不艳丽,主体颜色是黑,是褐,是白;羽翼点缀少许蓝紫斑纹,给人萧瑟之感。张黑脸心想,这正是鸟儿求偶的时节,两雄四雌,说明雄的选择余地比较大,难怪它们骄傲地迎着朝阳,游在前面呢。
然而现实画面,很快发生了改变,从空中又飞来几只野鸭,落在河面上,它们中绿脖颈的居多——真是雌雄无定,瞬息变幻啊。新飞来的一只雌鸭,大概与先前的一只雄鸭已私订终身,它的翅膀一触着水面,游在最前头的雄鸭,猛地调转头来,激动地飞向它。它们展开羽翼,互打招呼,缠脖绕颈,耳鬓厮磨,似在诉说无尽的相思,看得张黑脸耳热心跳的,手臂也跟着一扇一扇的,似在起舞。
这时周铁牙气咻咻地扛着一把铁锹,来到河边,他对着与野鸭共舞的张黑脸说:“我说傻伙计,先别管鸟了,河里有它们爱吃的淤泥和小鱼,人家守着大粮仓,也不用支锅灶,啥时都能开饭。咱俩要想中午不饿肚子,得赶快搭灶。他娘的也不知是野猫还是黄皮子进去了,愣把咱的灶台给弄塌了!你赶快挖点河泥,从房山头搬几块红砖,把灶修起来!”
“咋会这样——”张黑脸看着周铁牙说,“咱秋后走时,不是特意在门外给野物留了几块猪皮,让它们过年打牙祭的吗?”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块猪皮惹的祸!人家没吃够,就窜进房子找,咱在屋里没留别的东西,它们啥也没翻到,贼不走空,野物也是一样的,就故意弄坏咱的灶台,带块碎砖头走,心里也是解气的!”周铁牙恨恨地骂着,把铁锹撇给张黑脸,然后热辣辣地看着河面的野鸭,吧唧一下嘴,说:“妈的,个个肥呀,这一路飞回来,也没累着它们。”
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设在中游,是一幢平层的木刻楞房子,与金瓮河一样东西走向,近两百平方米。它有三间住屋,一间粮仓,一个储物间,一个灶房。灶房进门就是,因为张黑脸和周铁牙个头都高,所以灶垒得也高,这样做饭时不会因过于低头而累着腰。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费柴火。有时一锅野菜饺子下锅了,可是火却上不来,饺子就煮成片汤了。张黑脸想趁此把灶台弄矮,这样省了烧的不说,火舌吐出,刚好舔着锅底,饭也好做。可周铁牙不同意,他说:“山里又不愁烧的,灶大,说明咱管护站的人肚量大,多吃点柴火算啥,灶台跟人一样,能吃说明身体健壮;再说灶高运旺,不走霉运,还不用低头哈腰的,谁做饭一副孙子相啊!”
张黑脸点了点头,他听站长的。
一冬未住人,木房子又冷又潮,还有股难闻的气味,好像什么东西发霉了。不过只要灶火一起,可以带动两面住屋的火墙热起来,屋子一暖,潮气冷气也就散了。而再刺鼻的气味,只要门窗大开,阳光和暖风一进来,就会充当消毒剂,把坏气味给驱散了。
张黑脸修灶时,从灶坑的黑灰中,看见了动物留下的爪印,是人掌似的五指爪印,便明白这是黄皮子干的事儿了。去年他们养了几只鸡,黄皮子大清早的就敢偷鸡来吃,惹恼了周铁牙,他做了个大号捕鼠夹,放在鸡窝旁,拍死一只。都说黄皮子的肉不能吃,骚性,但周铁牙不信邪,他剥了它的皮(说要卖给皮货商做毛笔用),然后给它油红的尸体抹上盐,用一根桦树枝,从头到脚地将其穿透,放进灶坑火烤,美美地吃了一顿。张黑脸喜欢黄皮子黑亮的眼珠,也知道黄皮子报复心理强,所以没碰它的肉。当时周铁牙还嘲笑他,说他真是个没胆儿的男人,连黄皮子都不敢吃。
张黑脸怕他修好灶台后,黄皮子还会来搞破坏,所以他一边给红砖抹泥,一边低声念叨:“黄大仙,菩萨心,别再怪罪了,以后有了好吃的,咱不忘了孝敬您。”
周铁牙所住的东南间,是三间住屋最大的,二十多平方米,屋里有一铺能睡三人的炕,一个带镜子的衣柜,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圈椅。张黑脸修灶的时候,他就收拾自己的屋。他先将带来的行李打开,放在炕上,然后把衣服往柜子里搁。他拉开衣柜门时,发现柜底有只死鼠,心想难怪屋子有股难闻的气味呢。他怕沾手晦气,就唤张黑脸把它清理出去。
张黑脸答应着,放下手中的活儿,用一块引火的桦树皮,做老鼠的裹尸布,将其拾起。周铁牙嘱咐他远点扔,扔近处的话,再招来乌鸦,听它呀呀地叫,叫人心烦。
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太阳正好。飘荡的阳光宛若五彩丝线,开始给大地改换颜色了。它最钟情的色调是绿,当草和树叶变绿后,阳光才在绿色基调上,吹开野花的心扉。这里最早开的是河畔草滩上的耗子尾巴花,之后就是林子里满山满坡的达子香了。张黑脸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香,知道小草发芽了。山林从一个黄脸婆,要蜕变成俊俏的姑娘了!
张黑脸捏着死鼠,走了半里路,才处理掉它。他向回走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寻声望去,见一只白色斑纹的啄木鸟,像林中侦探,正用铁锚似的灰爪,钳着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那尖利的嘴跟掘土机似的,发掘着树皮下的虫子。张黑脸心想我们的灶还没修好,你们却吃上了,真是羡煞人也。鸟儿吃饭,全凭运气,啥时有食儿,啥时就是饭点。
这只啄木鸟白肚皮,屁股有一抹鲜艳的红色,但枕部暗淡,没有红色点缀,说明是只雌鸟。它喜欢把蛋产在树洞里,那些不会爬树的走兽,休想伤及它的宝贝。但对于善爬的黑熊来说,啄木鸟无疑是在树洞里,给它们预备下了春天的小点心。
啄木鸟吃了虫子,飞向另一棵树了。它飞起的时刻,张黑脸心跳加快,他太喜欢看鸟儿张开的翅膀了,每个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儿!啄木鸟黑白纹交错的羽翼,在展开的一瞬,就像拖着一条星河。它很快在另一棵松树上站住脚,不过这棵树不待见它,它啄了十几下,一无所获,又飞走了。这次它飞得远,脱离了张黑脸的视野。
张黑脸知道,去南方过冬的鸟儿陆续归来后,像飞龙、野鸡和啄木鸟这种不迁徙的留鸟,要与候鸟争食了。他觉得这对熬了一冬的留鸟来说,有点不公平,所以他通常给候鸟投谷物时,不忘了在留鸟出没之地,也撒上一些。
张黑脸回到木屋,修好灶,把各屋又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和周铁牙一起,将货箱式小货车上载来的东西搬下来,该放哪屋就放哪屋,一切打理完毕,已是中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周铁牙也饿了,他吩咐张黑脸赶紧点火,削两个土豆,拨拉点面穗,做锅土豆条疙瘩汤。张黑脸答应着,把枝丫填进灶坑,当他拿起桦树皮要点火的时候,忽然想这刚修好的灶台,泥巴未干,火燃起来,会将它烧裂的。要是灶台裂了,冒烟,还得重修,于是他跟周铁牙说:“不是带了烤饼和罐头吗?吃那个吧。晾它一天,等灶台干透了再烧火。”
周铁牙说:“罐头先留着,又坏不了。猫啊鼠啊的窜进来,纵使有铁齿钢牙,馋得它们满嘴淌哈喇子,也启不开。咱中午吃个烤饼垫补垫补吧。”
张黑脸说:“那还不如到娘娘庙吃斋去。”
周铁牙“嗬——”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说:“你是想德秀师父了吧?”
张黑脸说:“我是想给她们送点雪里蕻,让她们炖豆腐吃。”
“刚回来就想看她们,还送腌菜,娘娘庙的人可真有福气!”周铁牙说。
“在夜里不用点灯的人,了不得哇。”张黑脸感叹着。
周铁牙一愣,他发觉今春回到管护区的张黑脸,与往年似有不同,有自己的主见了。他想万一张黑脸的脑子跟万物一起复苏,精灵起来,他将想方设法开掉他,因为他要的是没脑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