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名角助名
在张明山先生18岁时,他的作品风格已经别开生面,独具一格了。作品的形制已经不再是十厘米的小摆设了。
这时,他的作品形象已经是后人所熟悉的样式了,高度由30厘米到40厘米,人物写实功力深厚,形象逼真,色彩写实而雅致。
此时,他的名声也有了更广泛的影响力了,不仅在天津有很高的知名度,在北京甚至南方都有很大的知名度,而天津地方特有的语言文化,也用“泥人张”先生来称呼他,这也是天津父老送他的一个“艺号”了。
这时,他的作品不再由父亲销售,而是采取了例来画家的闲云野鹤的生存方式。在家中将书房命名为“溯古斋”,在斋中作画、塑像。此时所做的塑像数量并不多,其中大多也是送与朋友的,并不销售。偶有慕名前来的客人,则有固定润格,价格不菲,也不还价。
在市面上的文房店、画店,也有购入一两件,既可陈设展示,也可加价销售。这两种松散的销售方式,是当时作品销售的主渠道,但也是有可观的收入的。
在当时,用声名鹊起来形容张明山成名的状态,一点儿也不为过。在那个基本还没有宣传媒体,全凭口碑传播的年代,18岁便声名远扬,实是令人惊奇。
这种名声的广泛传播,不得不说,这得益于当时的天津在文化上的特别之处,既是商贾云集之地,又是东西文化交流、工业金融兴盛之所。
除此背景之外,还有一个强大的推手,便是当时各地演出的戏曲名角了。
在当时,对这些戏曲名角的追捧、推崇,是一项共同的重要文化生活,而且,还有许多人以模仿学习为乐,也就是票友。所以这些名角儿,每到一地演出,往往热闹非凡,他们的演出便成为城市中的文化焦点了。
我父亲和我讲,张明山、张玉亭都爱看戏,他们每天的生活节奏差不多是上午创作、画画或是做泥塑,下午便去茶馆喝茶聊天,然后便接着去看戏了。在喝茶、看戏时,便在手中用泥土捏出感兴趣的人物形象,后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后不好意思或走开,他们还特意将衣袖做宽,在袖中用泥做小像,所以又有袖中捏像之说。就这样,他们生活得很规律也很自在。
这种工作方式,开始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但久而久之,张明山袖筒藏泥,袖里捏像的故事如神话般到处传开了。
关于张明山如何去戏馆捏像,这方面的零星材料,过去大小报纸的记载是很多的。1947年2月20日在《大公报》的“天津人物志”纪念张明山的文章中曾这样描写他:“……至其如何工作?不过在观戏时,即以台上角色,权当模特儿,端详相貌,别取特征,于人不知不觉中,袖中暗地摹索。一剧未终,而伶工像成;归而敷粉涂色,衬以衣冠,即能丝毫不爽。”“宋金元雕塑艺术,虽各具神妙,但触手成像,酷肖逼真者,则唯有天津泥人张氏。”
张明山和众多的京剧名角儿都有过接触互动,这些京剧名角儿也着实帮他扬了名。
最早的便是京剧名家余三胜了。
这位余三胜先生,是京剧形成初期的演员,工老生,在道光咸丰年间和程长庚、张二奎并称“老生三杰”“梨园三鼎甲”,代表剧目为《黄鹤楼》《捉放曹》等,而之所以艺名为余三胜,是来源于其额头上的三道皱纹,清晰明显,演出时在人物的情绪塑造上富有表现力,故人称“余三胜”。
这位余先生,有一年来天津演出,一时间,其演出成为坊间的一个重要话题,人人皆慕名求票,望一睹真容,但是,毕竟戏票有限,不能各尽人意。
此时,便有商家应时应景,推出了以余三胜先生为内容的肖像画和泥塑肖像,这些文创产品在今日仍可见其踪迹,作为艺术衍生品的一种,利用原生艺术品的美学特征、文化元素等,对原生艺术品解读和重构,从而形成新的功能与美学价值。
● 张明山先生在18岁时创作的作品《余三胜像》
近年来,以历史文化积淀为根基的博物馆频频推出类似别出心裁的文创产品,格外引人注目,在产品价值的创造上也相当成功。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推出的“朕知道了”纸胶带,以其霸气、幽默的方式,集文物知识与时尚趣味于一身,形成独特性,一时风靡海峡两岸。北京故宫博物院推出的朝珠耳机,创意则是将朝珠这一清代宫廷特有的物品与现代时尚产品相结合,佩戴时外观为整圈朝珠,肩部两侧延伸出入耳式耳机,底部为插口接头,体现出复古、时尚、实用的特点。
这些都是将历史文化与现代实用功能相结合的成功文创产品,通过这样的重组和转换,文创产品拥有了新的附加价值。
而用电影中的形象、印制的海报、出版的画册图书,如果制作为模型手办、布偶玩具,也许一样会成为影迷的珍藏品。我的儿子特别喜欢电影《星球大战》,虽然只在影院看过一场电影,但是买的相关书籍和玩具,其花销已是电影票的数百倍。以一个文化产品的衍生品作为盈利的重点,已是现代文化品经营的一个重要手段。
而在清代,有些商家早已对此驾轻就熟了。当年余三胜的肖像画和泥塑肖像就是最具代表性的戏曲衍生品,与现在的文创产品别无二致。我个人认为,除了肖像权保护不如当今之外,其余经营心机、作品品质、社会影响、经济收入,都值得当今从业者学习。
这些肖像、塑像,推出之后,因其作者水平不一,一时也成为画师塑师的演武场,天津公众的评论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逞口舌、直抒胸臆的机会。在茶馆中,在聚会中,总会听得到谁谁的画像或作像,真像,而另一人则驳之,那你是没见过谁谁谁的,现在就在哪家画店放着,那才叫像。
而此时18岁的张明山,也应一个画店的朋友之邀,应景做了一尊余三胜戏装像。他发现,市井上的画像、塑像,都很突出地描画了余先生额头的三道皱纹,于是他偏要与众不同的性情又显现出来了。他专程看了余先生的演出之后,在作品中,偏偏淡化了这众人皆知的人物特征,而采取对人物骨骼的把控,对人物面部五官的描画,尤其是情绪神态的描绘,刻画塑造了一尊“余三胜戏装像”。
这情绪神态的描绘说来简单,却很要功力。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前面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走路,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的身体轮廓和走路的动态,便一下认出了他。这种对人物整体感觉的把握能力,非一般画师可比,而在后代雕塑家中,也少有所见。
但这对善于评论、眼界高调的天津民众来讲,可是不会漏掉的佳作,作品摆出之后,一时众口皆赞,其风头甚至超过了余先生的演出。天津市民对优秀的人物,绝对的推崇、捧场,绝不吝惜夸奖之词,甚至会将夸奖说的是否能引起别人的惊奇,当作自己的追求。
● 著名京剧丑角刘赶三先生
后来,这件在张明山先生18岁时所做的余三胜先生的肖像,也被当作他的成名作了。
在戏剧界还有一位名角,主工的是丑,名字中也有个“三”字,叫“刘赶三”。之所以称他为“赶三”,是因为他同时在三个戏班赶场演出,所以人称刘赶三。这刘赶三,也是天津人,从小读书很用功,不到20岁,已颇有才学和名气,因屡考不中和颇爱学剧而下海成为专业演员,这和张明山颇有相似之处。从刘赶三身上也可以看到天津人的典型性格,不畏强权,敢说敢讲。比如,刘赶三常常入宫为慈禧演出,而观戏时,慈禧太后端坐堂中,而皇帝光绪侍立一旁,犹如仆人一般,这让刘赶三甚为不平。
一次在演《十八扯》时,他扮演其中的孔怀,一会儿演大臣,一会儿演皇帝,忽然之间,就加入了一段自己的念白:“别看我是假皇帝,还能有个座位,那真皇帝,天天侍立,何曾得座呢?”此后,慈禧为掩众人之口,从此允许光绪坐着看戏了。此等胆量与做派,让其屡遭迫害,但其仍我行我素,不易其行,让一些人又怕又敬,而民间则对其这种当场抓哏,插科打诨,借题发挥的演出,推崇不已。一旦有这种即兴演出,那现场所说的话题,必成为京津两地戏迷津津乐道之内容。
而有一次,刘赶三在天津演出,台下已座无虚席,大家都在等待其出场,而当他刚一出场亮相之后,忽然又急匆匆地跑回后台,过了一会儿,才又探头探脑地出来。出来之后,他跟大家说:“真抱歉,刚才呀,我一上台,忽然发现泥人张先生坐在前排呢,我就怕他把我这个丑相给捏上,所以呀,赶紧就跑回去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博众一笑的插曲,但是,这在当时社会的影响力,远远比现代广告代言人的影响力要更可信、有力。众多京剧名角儿与张明山先生的交往,都为他的名声推广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甚至,也有名角儿上门求像,引为佳话。
这位上门求像的名角儿就是谭鑫培,艺名小叫天,湖北省武昌县(今武汉市江夏区)人,专工生行。半个多世纪以来,很多京剧老生都宗法于他,世称“谭派”,他创造的谭派艺术多方面地代表了我国戏曲的传统风范。
谭鑫培本不喜欢人家给他照相或塑像。但有一次他到天津演出,慕名上门拜访张明山,并请其为自己做像。
两位落座寒暄之后,张明山说:“久仰谭先生大名,在下非常喜欢听京剧,但一直没有耳福听您的唱,能不能恭请先生在这里清唱一段?”
对于谭鑫培谭老板来说,有个习惯,无论见多大的官,绝不能不装扮清唱,然而当天谭鑫培当即说:“我今天破自己的规矩,我在这儿给您唱一段,您欣赏一下。”
清唱结束当口,张明山从袍袖下面拿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泥人:“谭兄,请看!”谭鑫培人像就此制成,不仅毕肖真人,且风采神韵俱佳。
谭鑫培一直对此事记忆深刻。后来写在他自己的传记里面,成为艺人之间的趣话。
随着与各业名家的交流,张明山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但也少不得树大招风,引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