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责任
尽管责任会影响沟通的语法,但并不构成其语法特征,在语义层面亦是如此。然而,责任也不仅是道德上的,而且是一种实用的符号学概念。从词源学上看,责任指定了个体或机构所属的范围,在理想的情况下,主体对这些个体或机构做出回应,并对其负责。谁会完美地回答我在网上发起的对话?我又能从对话者身上得到什么?为使我的观点得到有效回复,我应遵守哪些规则?想要更轻松地了解什么是负责任的沟通,我们可以先来分析其否定项——什么是不负责任的沟通。
让我们回到迪厄多内“我是查理·库利巴利”的反动言论中。为了使自己免受法国政府“为恐怖主义辩护”的控告,他宣称自己的意图是“想要超越‘善与恶’的定性逻辑”。
这个言论的负责任程度及其寻求的合理性,可以根据迪厄多内潜在回应的观众来衡量。这些观众不仅有他的亲戚和朋友,而且还存在于广阔的舞台中。他们通过戏剧秀场,尤其是通过社交网络,每天都能观看迪厄多内的语言表演。迪厄多内的脸书账号目前有超过130万名关注者,推特账号则有12.9万名关注者,他在YouTube上的频道“Quenel +”有接近10万人关注。与此同时,迪厄多内并非民选官员,只是普通公民,和其他法国公民一样享有表达的权利。然而,问题的关键不是法律上的,而在于现实中:迪厄多内言论的动机是什么?他何以将创造的内容注入符号域中并在其中传播,甚至成为核心?迪厄多内有反犹太思想的可能性有多大?比如,其思想“浸染”法国社会核心的可能性有多大?
鉴于在法国和法语符号域中的地位,这位喜剧演员于2015年1月11日在推特和其他社交网络上,发表了关于共和党游行的讽刺性见解,尤其是那句臭名昭著的“请注意,等等”。事实上,这是不负责任的。句子中最发人深省的部分,不是将受害者与暴徒的姓名并列,而是附带的子句“就我而言”。作为一位拥有很多法国听众的公共意见领袖,不应发表“就我而言”的论断。很明显,不管他公开做什么或说什么,都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为了更好地衡量不负责任行为,我们必须对以下三个要素进行分析:(1)句子所运用的舆论形成模式;(2)它在符号域中的运行“轨迹”;(3)当代法国语义场上传播的真实语义内容。
第一个要素,迪厄多内很明显不仅通过简单的对立(“我不是查理”),或对比(“我们不应该是查理,而是Y或Z”),也通过将两者进行模糊的结合来构建他的信息价值和身份,但在本质上仍然具有讽刺性。从迪厄多内言语指向的悲剧情形来看,他的讽刺无疑是一种对人性的亵渎,模糊了无辜者和杀人犯之间的区别。他呼吁其受众寻求的是一种模糊的、矛盾的、事实上不可能的身份认同,以同样的移情心理接纳了恐怖主义的受害者和行凶者。这种身份认同难以想象,尤其是在悲剧事件之后,因而也导致这一具有讽刺性特征的信息引人注目。迪厄多内的言论,实际上并没有促使大家同等地看待《查理周刊》漫画家和库利巴利的死亡,而是在嘲笑那些自发认同被谋杀者的人。因此,这句话所利用的观点形成模式不能被认为是纯粹的句法形式,或作为塑造(哪怕只有一分钟)逆向者身份的一种方式。相反,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道德幻想,为了加强这位喜剧演员在法国符号域中特立独行的地位,作为一名能够超越由信息游说集团强加的主流思想的意见领袖,他向网络观众提供了一种精心设计的道德幻想。
第二个要素,即符号域中迪厄多内所用句子的生成“轨迹”。它依靠三条不同的路线发展。在第一条路线中,其话语表达所用的句子立即引起了反感。这个喜剧演员面临着法律诉讼,同时他的行为被指控,并被谴责为恐怖主义辩护。然而,沿着第二条路线,我们会发现,随着越来越多的句子被引用,那些越是受到政治机构、媒体和知识分子谴责的句子,反而会有越来越多的模仿版本在网络上传播。最为突出的版本是在原来的句式中揭开讽刺的面纱,直截了当地认同谋杀者库利巴利的。的确,迪厄多内的部分网络追随者会很在意他新的挑衅行为,即第三条路线,但他们只是少数派。总的来说,他成功地强化了自己作为受当权派迫害的意见相反者及受害者形象。
第三个要素,即在法国和法语符号域中,迪厄多内言论在不同层面上所包含的实际内容。首先,它寻求并可能成功地使用反讽,或更确切地说是讽刺,目的是为了打破一个国家的魔咒,这个国家某个时刻团结宗教,联合起来纪念被残忍谋杀的受害者。其次,它暗示了愤怒的倾泻是错误的,因为它应该以更“开明”的角度来考虑犯罪者本身是怎样的受害者。再次,它展示了一种亵渎的模式,提供给那些可能出于各种原因选择支持恐怖分子的人:通过模糊杀人犯和被杀者之间的区别来搅浑道德判断的清水。最后,它通过逼迫法国当局因言论问题而起诉该喜剧演员,从而继续实行挑衅/受害的战略,这一策略尤其有害,因为它明确提出了迪厄多内与《查理周刊》事件之间的伪并列关系,两者都是蒙昧主义和被镇压的受害者。
进一步分析,这个喜剧演员的无责任感也体现在以下几个不同的层面。首先,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样,迪厄多内不是一个普通公民,虽然他是一名喜剧演员,但同时也是一名意见领袖,在知名度提升的同时,他也获得了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利益。反过来这也强化了他的挑衅能力,能够否认既定的共识的力量。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逗笑难道不是喜剧演员的首要职责吗?对各种现实情况的反讽甚至嘲笑不是幽默家的核心任务吗?也许是。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谁会被迪厄多内的“笑话”逗乐?实际上谁真的乐了?受害者的亲属和朋友们会被这个“笑话”逗乐,因此释怀吗?数以百万计的法国哀悼者会因这种幽默方式而欢欣鼓舞,感谢他带来的精神振奋吗?我们很容易相信,被迪厄多内讽刺句子引发笑声或感到愉悦的唯一观众,便是支持谋杀者的人。因此,迪厄多内的“玩笑”使恐怖主义的支持者们感到高兴。这是他不负责任的第一个原因:一名喜剧演员应该知道何种语用环境适合开玩笑。在葬礼上开个玩笑可以宽慰哀悼者,但如果这个玩笑隐含地贬损了死者,那它就不再是玩笑,而是一种低级趣味。当这种趣味被成千上万的人分享时,它就会变成一个糟糕的观点,有时甚至变成一个糟糕的行动计划。
从几个层面来看,迪厄多内的话语都是不负责任的。不仅因为情景中的语用问题,还因话语体裁本身。正如哲学和符号学的历史所表明的那样,笑是一件严肃的事情。那些能使别人发笑的人,可以给他人带来美学,以及生理上不同寻常的愉悦,他们的创作不受任何标准化生产的约束。当然,逗乐他人也需要技巧,人们仍然坚信,伟大的喜剧演员才智过人,甚至是天才,他们可以用一种强力且神秘的方式打动他人。从这个角度看,幽默是一种天赋,应该加以培养。当成功的幽默家将其天赋从娱乐维度转到政治层面,将笑声滥用为传达最具争议性立场的托词时,他就会背叛喜剧艺术家负责讲笑话、观众负责笑这种体裁约定。喜剧演员在其剧场表演中,用幽默、反讽、讽刺和笑声揭开人类生活的失衡是一回事,而依靠才能,滥用幽默、反讽、讽刺和笑声来激怒权力的受害者,获得数以百计人的认可,则是另一回事;这是迪厄多内不负责任的根本所在。他煽动他的同胞拿《查理周刊》的悲剧开玩笑,支持行凶者,鼓动公众嘲笑手无寸铁的受害者,而不是谴责全副武装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