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淑世情怀:贺铸拟思妇词的朴质
贺铸词中出现的女性,十之八九是青楼女子,其余的女性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一部分是闺中思妇和怨妇。其《陌上郎》词云:“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这首词选取的是荡子弃妇的题材,塑造了一个被弃而痴情的留守妻子形象。起首两句,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一幅沧江烟雨送别图。在一派烟雨之中,那艘轻捷的船儿离开渡口,径直地渡过沧江,消失在迷茫的远方。词人在“度”之前加一“径”字,大有深意,即便是妻悲女啼、气候恶劣、雨大浪险,船还是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留恋地径直远去。那“鸦轧”难以入耳的橹桨声,不断出现在妻子的回忆当中,更反衬了闺中生活的孤寂难当。下阕转入无声的谴责,荡子行而不归,久驻他乡,已经移情别恋。妻子却在家中苦苦等待,登山望夫,却是徒然。在“陌上郎”与“山头妇”的强烈情感反差对比中,对丈夫的怨恨与谴责跃然纸上。最后两句,以反诘的形式诚挚委婉地劝慰负心汉,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词人在“何物系君心”这一问之中,已经包含了对负心丈夫的谴责。接着,又以家中还有刚刚能够扶床走路的三岁女儿来进行再一次的劝喻,感情色彩更加强烈。
词人借“舻语”谴责,借双橹之“口”把“陌上郎”与“山头妇”并列在一起,顿时产生极为强烈的效果:一方无情,一方痴情;一方薄幸,一方坚贞。词的传统角色是“娱情”,贺铸却在词中发扬汉乐府写实的传统,注重词的社会讽喻作用的发挥。该词反映了封建社会婚姻家庭的悲剧,批判了玩弄女性的负心之徒,对于被侮辱、被抛弃的不幸女子则予以深切的同情。这样,词的社会意义就显示出来了。
贺铸还有一组反映边塞问题的闺怨词——《捣练子》五首。`这一组词把笔触指向了封建社会的兵役制度,以词的形式反映民间疾苦。词中写了征夫对家乡的思念、思妇对征夫的牵挂。思妇辛勤捣布制衣、和泪写书寄衣,热切希望征人平安归来。即使一时见不到人,哪怕收到一封信也好呀:“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这种牵肠挂肚、望眼欲穿的盼望和等待,恨不能插翅与亲人团聚的痛苦,读之令人怆然!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统治和拓展疆域的需要,不顾人民死活,长年使大量戍卒困守边关,失去与家人团聚的机会,造成许多痛苦和悲剧。贺铸对于这种人间的痛苦给予了人道主义关怀,从思妇的角度来抒写这种离别之痛,如《夜如年》词云:
[清]改琦《仕女图》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
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词之首句“斜月下”,交代时间;“北风前”,交代气候、节令。深秋的夜晚,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大地,北风送来了阵阵凛冽的寒气。那如水的月光勾起了思妇对远戍边地亲人的思念,那刺骨的北风催促着她们尽快赶制寒衣。这时,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砧杵声,急促沉重,捣之欲穿。庾信有云:“捣衣明月下,静夜秋风飘。”(《咏画屏风诗》)李白也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月下捣衣的思妇最容易引起人的无限感伤,这撼人心魄的杵声体现出思妇对亲人的体贴、关怀与刻骨铭心的思念,以声传情,不言情而情自见。词下阕明言思妇们不是为了捣衣而彻夜不眠,而是思念如潮水般涌来,让人无法入睡,漫漫长夜让思妇们“愁多梦不成”,于是只有通过不停地捣衣来减轻自己心灵上的痛苦,可谓把“愁”写绝了。
贺铸的闺怨词继承了汉乐府、民间歌谣的优良传统,巧妙地通过叙事来抒情,风格上,全词不设色、不雕琢、清丽自然、朴实无华,真可称得上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代表了贺铸的女性词中的另一种品格。
征人思妇的形象习见于诗歌中,然而在宋词中却十分罕见,除范仲淹《渔家傲》反映边塞生活外,其余并不多见,这是贺铸《捣练子》五首的难能可贵之处。北宋虽然战事不断,但文人罕言边塞战事,如钟振振先生所指出的:“唐五代迄北宋,文人词多靡靡之音,极少直接反映国家大事。北宋自开国伊始即不断遭到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侵略和军事威胁,边患那样严重,可是在文人笔下,涉及反侵略内容的词作,今仅见九人十二首……不足现存北宋词总数的千分之二、三。”贺铸是关心时事的,他在《六州歌头》中对边关战事的关注之情,并不比范仲淹少。在这组闺怨词中,贺铸以闺情写征戍之苦,风格上也不同于宿娼饮妓风月之词,这里我们看到的是贺铸词的另一种品格,看到他作为庶族士子在生活中释放佚荡情怀的同时,仍能以儒者自居,保持着“社会良知”,在“士”与“民”双重角色之间定位自己的社会角色,在世俗生活中闪烁着淑世情怀与理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