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东山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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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间遗风:贺铸狎妓词的冶艳

贺铸词中纯写狎妓的艳情词有近百首,当是形成贺词“艳冶”风格的主要依据。词体从中唐文人偶有所涉开始,到晚唐开始走上了“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欧阳炯:《〈花间集〉叙》,赵崇祚:《花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的道路,逐渐形成了以绮艳风情、倚红偎翠为主的世俗化审美倾向。从“花间”开始,词便有好写女性生活的传统,其中描摹女子容貌、叙写男女恋情、表现女子情态的作品对后来宋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张耒以“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张耒:《东山词序》,贺铸:《东山词》,钟振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49页。来比喻贺铸词,说明贺词深得“花间”之妍丽风貌。在贺词中,“花间遗风”首先表现在词人对歌妓体、貌美的欣赏上:

《璧月堂》:雪肌英粉腻,更生香。

《群玉轩》:纤秾合度好腰身,歌《水调》,清啭□□□。

《攀鞍态》: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

《窗下绣》:错将黄晕压檀花,翠袖掩、纤纤手。

《最多宜》:半解香绡扑粉肌,避风长下绛纱帷,碧琉璃水浸琼枝。

《花想容》:南国佳人推阿秀,歌醉几相逢。

《步花间》:凭陵残醉步花间,风绰佩珊珊。……纤手指,小金环,拥云鬟。

《感皇恩》:拥髻扬蛾黛,多态。

《艳声歌》:蜀锦尘香生袜罗,小婆娑。个侬无赖动人多,是横波。

这类作品大多先从女子居住环境开始写起,所居环境必然是琐窗朱户,幽静华美;所写女子多着眼于蛾眉蝉鬓、团扇樱唇、雪肤纤腰、清歌丽喉等容色服饰,充满了绮情艳思,辞藻冶艳华美之极。词中多客观描述,缺乏主观情感投入,更少蕴藉清远之致。

贺铸的赠妓词还侧重于对女子歌舞才艺的欣赏。如《辨弦声》:“琼琼绝艺真无价,指尖纤,态闲暇。”词人以唐玄宗时艺妓薛琼琼比此歌妓琴艺之了得。还有《呈纤手》:“秦弦络络呈纤手,宝雁斜飞三十九。《徵韶》新谱日边来,倾耳吴娃惊未有。”写秦弦虽好,却少不了吴娃的高超弹奏技艺。贺词词笔所涉多为市井歌儿舞女之类,沈松勤先生认为:“与唐代一样,宋代士大夫在官府‘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在家则畜养歌舞妓女,每逢宴饮,命家妓奏乐唱词,以助酒兴,成了宋代士大夫家庭中普通流行的娱乐方式。”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页。两宋的市井歌妓文化较之唐代更为盛行,宋代重要的商业都市中妓馆林立,歌妓云集。狎客流连于青楼,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这些青楼女子体貌美丽;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些女子聪慧,有一技之长(如弹奏乐器),符合士子们的审美要求。如《步花间》:“纤手指,小金环,拥云鬟。一声《水调》,两点春愁,先占眉山。”写出一位善歌女子的浅吟低唱。《小重山》一词,更是表现出词人“才子佳人”式的生活理想:

玉指金徽一再弹,新声传访戴、雪溪寒。两行墨妙破冰纨,牵情处,幽恨寄毫端。昵语强羞难,相逢真许似、镜中鸾。小梅疏影近杯盘,东风里,谁共倚阑干?

词人在“兰舟催发”之际,与这位红粉知己相对无言,这位少女“玉指金徽一再弹”,将满腹的相思离别之愁寓于琴声之中。作者触景伤怀,女子的才艺与深情挽留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于是“幽恨寄毫端”。这些才貌双全的女子是词人创作的灵感源泉,如《江如练》:“不识当年桃叶面,吟咏佳词,想象犹曾见。”词人“爱而不见”的心思只能托付于片片“佳词”,在吟咏之间念想往昔的宴冶之欢。

贺铸赠妓词不仅善于描写女子才色,还注重对女子的内心世界进行细致刻画。唐宋词多以意象象征内在心绪波动的感受,晚唐五代花间词派多写男女恋情,侧重于探索精微幽深的心灵世界。花间派诸词家特别擅长于写人物复杂而又细腻的“心曲”。贺铸词秉承“花间遗风”,也很注重女子内心世界的刻画。如《菩萨蛮》十一首,华美富艳之意象屡屡出现,比如彩舟、玉枕、玉钗、金缕、翠钿、红烛、金斗、翠带、兰衾、朱甍、碧树、锦屏、流苏帐、芙蓉浪等。闺房中遍设琴书砚台,以雅致陈设来暗示女子不凡的气质修养与才能。良辰美景中,、鹧鸪、鸳鸯、子规、蟋蟀都是惹人愁绪的意象,都清晰地见证了女子闺中等待的心理流程,既有“日长扫尽青苔地”(其五)的甜蜜等候,又有“钿筝寻旧曲,愁结眉心绿。犹恨夜来时,酒狂归太迟”(其七)的忐忑不安,还有“兰衾羞更入,欹枕偷声泣。肠断数残更,望明天未明”(其八)的失望与落寞,以及“枕横衾浪拥,好夜无人共”(其九)的幽独怨艾。

除了使用意象手段外,贺词还善于通过人物的行为来表现其心理活动,如《愁风月》词云:

风清月正圆,信是佳时节。不会长年来,处处愁风月。

心将熏麝焦,吟伴寒虫切。欲遽就床眠,解带翻成结。

在一个风清月圆的晚上,由于种种原因,姑娘的意中人又没有来相会。因此自然景色越美好,越衬托出她心中的不如意。燃烧的麝香好像熏焦了她的心,蟋蟀的鸣叫也使她烦躁。等待、焦急、盼望、相思,把她折磨得烦透了,干脆决定:什么都不想了,睡觉!谁知心烦意乱的她,解衣带时反而打成了死结。人的外在行为都是心理状态的反映,之所以产生这种啼笑皆非的效果,是因为人的心理不是单向的,除理性之外,还蕴含着种种脱离理性控制的意向与冲动,以及各种自我意识不到的行为动机。其他如《江城子》中的女子听到窗外的风吹响了竹子,便跑出去看,以为心仪的人儿来了;《忆仙姿》其五中的女主人公在“深院落红如糁”中等候对方不来,便“门共宝奁长掩”;《忆仙姿》其八中“红袖倚楼凝睇”的女子终日等候,然“过尽千帆皆不是”,只得黯然伤神,均属此类。

此外,贺铸赠妓词中不乏露骨的性描写。贺铸作为一名“沈居下僚”的落魄文人,习惯于在烟花柳巷中寻求精神依托,释放士子佚荡的情怀,反映在词作中,便少不了露骨的性意识与性爱生活的描写,如:

《璧月堂》:簟纹如水竟檀床,雕枕并,得意两鸳鸯。

《薄倖》: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

《菩萨蛮》其二:绛纱灯影背,玉枕钗声碎。

《减字浣溪沙》其二: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灯偷解素罗裳,粉肌和汗自生香。

[清]冷枚《美人图》册页

这些词内容多涉闺帷情事,体现了“词为艳歌”的传统,冶艳之极。除露骨的性描写外,贺铸词中还多处用楚云巫雨暗指男女欢情,如“行雨行云,非花非雾”(《鸳鸯语》),“十年一觉扬州梦,雨散云沈”(《忍泪吟》),“不间云朝雨暮,向西楼、南馆留连”(《断湘弦》),“便许卷收行雨,不恋高唐”(《凤求凰》),“萧散楚云巫雨,此生休”(《南柯子》)等。

贺词中的这些女性多是樽前花间侑酒侍宴的歌儿舞女,艳美之极。然味其词,其中多客观描述女子情态、容貌、服饰、才艺等,缺乏主观情感投入,更少蕴藉清远之致,仍旧处于赏声悦色的层次,略带狎昵之趣味,不能免俗。难怪乎论词严苛的女词人李清照对他有“苦少典重”之讥。王国维有云:“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在王国维看来,贺铸词多绮字丽语,秾艳华赡,与其“境界说”的审美取向大异其趣。的确,贺铸的这类词以婉丽之态,写淫逸之情,未免有“尘下”之嫌;兼之一味讲究形貌之工整妍丽,缺少内涵意境之充实与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