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尔特:一个话语符号学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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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第一节 巴尔特话语符号学的学术传统与轴心问题

何为“话语符号学”(sémiologie du discours)?为何要研究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Roland Barthes,本书行文统一将之译为“罗兰·巴尔特”;但对于所引用著述题目,则遵从原书/文译法,如《略述罗朗·巴尔特的符号学》等。而非其他人的话语符号学?是否存在“罗兰·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这一符号学类型?能否描述其内涵及发展历程?巴尔特对其话语符号学是否有理论反思与文本验证?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能否应用于分析典型的话语实践——文化对话?我们能否在比较文学方向下探视巴尔特话语符号学的应用?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发展前景怎样?以上是本书尝试要回答的一些问题。

全书共分两大部分:理论建构与文本实践。“理论建构”意味着巴尔特本人并未给出关于“话语符号学”的系统性界定,笔者需要全面考察巴尔特在符号学领域的论述,进而尝试建立一套关于“话语符号学”的理论体系;“文本实践”则更倾向于表达一种科学实验的精神,笔者注意到,巴尔特在其1970年以后的书写中自觉地反思并补进了他的符号学思想,所以有必要对巴尔特的自我反射式的书写实践进行考察,与此同时,也有必要在比较文学、比较诗学的视野下,扩展巴尔特话语符号学的应用之可能性;因此,在本书中,笔者尝试就“罗兰·巴尔特与中国”这一文化对话命题,对巴尔特话语符号学的解释域、解释力及其边界进行分析。

然而,“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为何会成为一个特殊的、有价值的研究对象呢?在导论中,笔者尝试解答这一疑问。

一、巴尔特“符号学”(sémiologie)的学术传统定位

本书的英文标题为 On Roland Barthes: An Exploration of Semiology of Discourse,读者读之或许会有这样的疑问:1969年国际符号学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emiotic Studies(L'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de Sémiotique)]成立,并创办了官方学报《符号学》(Semiotica),加大力度进行学科建设,向美国符号学创始者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 1839—1914)的“符号学”(semiotic或semeiotic)研究倾斜,学会创办者决定在“semiology”(sémiologie)与“semiotics”(sémiotique)之间取后者命名之,自此,大众意见一般倾向于以“semiotics”统一指代符号学科,那么此处为何要用“semiology”而非“semiotics”来命名巴尔特的符号学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回顾“sémiologie”的源起及其发展历程。

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在其《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目前,学界公认《普通语言学教程》(译名参考高名凯中译本)的第一个版本由索绪尔的同事巴利(Charles Bally,1865—1947)和薛施蔼(Albert Séchehaye)二人编纂而成。两位编者撰写的首版序言证实:他们所依据的主要材料是索绪尔于1906—1911年间在日内瓦大学三次讲授语言学的学生课堂笔记,但也配合了索绪尔自己的手稿札记;这一版本的“教程”主要是以索绪尔的第三次讲课内容为基础,同时对所有既有材料进行了重新组织。在这个版本中,编者试图建立的有机整体并不是一个完备的整体,比如索绪尔本人曾向其第三次课程的听众许诺过的“言语的语言学”(linguistique de la parole)缺失了,语义学(sémantique)也几乎没有接触到(cf. Bally, Charles and Séchehaye, Albert. Préface da la première édition.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 Ferdinand de Saussure. Paris:Éditions Payot&Rivages,1995. 7-11.)。后来的学者,如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1902—1976)等人正是发展了《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所缺失的“言语的语言学”部分,从而引发了后来学者对“话语语言学”以及“话语符号学”的集中论辩。自《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第一个版本出现以来,学者对这个版本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索绪尔本人的思想一直有所怀疑。学者鲁道夫·恩格勒(Rudolf Engler)考察了索绪尔学生的笔记,对索绪尔的思想做了新的解读,成其四卷本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校订本》(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ar Rudolf Engler),于1967年在德国出版。恩格勒在其中对巴利和薛施蔼版本所采编的学生笔记中的问题进行了批评。此后,1993年出版了索绪尔第三次课程的讲义,这个讲义主要是根据埃米尔·康斯坦丁(Emile Constantin)的笔记编撰而来。康斯坦丁的笔记十分翔实,学界普遍认为他的笔记再现了索绪尔课程更为深入的内容,也是体现索绪尔后期思想的忠实证据。这份笔记中不仅出现了与1916年版本不同的信息,也呈现了未曾在1916年版本中披露的信息。以上三个版本分别参见:(1)Saussure, Ferdinand d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Éditions Payot &Rivages,1995.(2)Saussure, Ferdinand d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ar Rudolf Engler. 4 tomes. 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1967.(3)Saussure, Ferdinand de. Troisièm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1910-1911)d'après les cahiers d'Emile Constantin/Saussure's Third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1910-1911), From the Notebooks of Emile Constantin. Ed. Eisuke Komatsu. Trans. Roy Harris. Oxford:Pergamon Press,1993.中,初步设想了一门新兴的科学:“符号学”(sémiologie)现有三个版本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对“符号学”有两种界定。在1916年的版本中,“符号学”被界定为“在社会生活/生命中研究符号生活/生命”(“la vie des signes au sein de la vie sociale”)的一门科学(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33.);在1967年恩格勒的《修订本》与1993年《根据康斯坦丁笔记编撰的索绪尔第三次课程讲义》中,“符号学”被界定为“在人类社会内部对符号及符号的生命所进行的研究”(“études des signes et de leur vie dans les sociétés humaines”)(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ar Rudolf Engler, tome 1.48; Saussure, Troisièm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1910-1911)d'après les cahiers d'Emile Constantin 71.)。由于学界目前普遍认为后两个版本更为准确地反映了索绪尔的思想,因此,笔者以这两个版本对“符号学”的定义为准。然而,从那些以首版为母本的英译及中译文中,我们也可以读到一些对我们理解“符号学”概念有所帮助的内容。我们首先请出首版中的“符号学”之定义:“人们因此可以察觉到一门研究社会生活/生命中的符号的生命/生活的科学;这门科学是社会心理学的一部分,因此也从属于一般心理学;我们称之为符号学。”[On peut donc concevoir une science qui étudie la vie des signes au sein de la vie sociale; elle formerait une partie de la psychologie sociale, et par conséquent de la psychologie générale; nous la nommerons sémiologie(du grec sēmeîon, « sign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33)译者们就转译这个定义,选择了不同的翻译策略。我们就斜体部分语句,对比哈里斯(Roy Harris)与巴斯金(Wade Baskin)的两个英译本以及高名凯的中译本。哈里斯版本的译文如下:“It is therefore possible to conceive of a science which studies the role of signs as part of social life.”(Saussure, Ferdinand d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Trans. Roy Harris.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15),中文对应:“因此,我们可能发现一门科学,它研究作为社会生活之一部分的符号的作用。”显然,哈里斯的版本强调的是“符号学”是研究符号的运作的科学以及被研究的“符号”存在于社会生活内部。巴斯金版本的译文如下:“A science that studies the life of signs within society is conceivable.”(Saussure, Ferdinand d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Trans. Wade Baskin. 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59. 16)中文对应“我们意识到了研究社会内部的符号的生命/生活的一门科学”。巴斯金版本更为强调符号性的生活/生命必须是在社会集体中。高名凯版本如下:“因此,我们可以设想有一门研究社会生活中符号生命的科学”([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第38页)。我们将这三个版本集合在一起,正好应和了1967年与1993年两个版本中更为清晰的那个定义:符号学研究在人类社会内部进行,该研究的对象是符号及符号的运作。根据这一定义,我们的确能够清晰地将索绪尔的符号学归类为“人类符号学”(anthroposemiotics)。事实上,在法语中,生活与生命为同一个单词“la vie”,高名凯的译本在翻译时刻意分别选择了“社会生活”和“符号生命”来翻译“la vie sociale”以及“signes de la vie”,倘若有一个译本将这两处法文对应译为“社会生命”和“符号生活”,是否依然有效呢?第二种翻译或也可成立。社会生命即为人的群体,符号生活是人类用话语(verbal)以及非话语(nonverbal)的信息与符码建构的生活。符号学显然包括了对人类群体的这些符号生活的研究。从这个定义出发,我们可以从两个维度解读这里的“符号学”概念:第一,这门科学研究符号的生命/生活。第二,符号学研究的符号是社会生活/生命的符号。从第一个方面,本维尼斯特回应道:对索绪尔来说,符号首先是一个语言学的概念,它更多的是向人的以及社会的事实的规律延展;在这一领域里,在语言系统之外的系统与语言系统具有同质性(Benveniste, Émile.“Sémiologie de la langu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I. 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74. 48-49.)。在第二点上,本维尼斯特看到,索绪尔关于符号的认知,已经在语言学之外穿透进了人类的其他科学,但索绪尔关于“符号”(signe)的定义本身却阻碍了符号学的进一步发展。此外,有关索绪尔使用的“sémiologie”的词源解释,以及索绪尔为何弃希腊文“sēmeîon”不用的原因的解释,可参见:《符号学与诠释学——比较文学研究的基础》,载于张汉良:《文学的边界——语言符号的考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第9-10页。,并且认为语言学[linguistique(linguistics)]只是这门科学的一个分支。在索绪尔的定位中,这门科学是整体性地研究“符号诸系统”(systems of sign)的一门科学。到了20世纪60年代,法国结构主义(French Structuralism)知识群体在“sémiologie”这一名义下,实则也处理了“semiotics”的问题。这一群体包括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等人。这些学者一方面承继了索绪尔语言学的遗产,另一方面也受到了叶尔姆斯列夫(Louis Hjelmslev,1899—1965)与雅各布森等人的启发。然而,在国际符号学学会决定统一“semiology”与“semiotics”并取用后者之后,法国学者巴尔特以及他的前辈马尔蒂内(André Martinet,1908—1999)等人依然坚持使用“sémiologie”。

自“semiology”与“semiotics”分化以来,在前一领域的符号学研究中出现了两个彼此相反的趋势:一方将“semiology”局限为分析人工符码(artificial codes)、补充性符码(supplementary codes)等的研究,从而将“semiology”窄化至“语言系统”(la langue)关于索绪尔语言学的三个概念“la langue”“la parole”“le langage”的翻译问题,我们有必要做一详细说明。张汉良在复旦大学教授符号学课程时指出:索绪尔所使用的这三个概念分别指示语言的不同面向,由于法语本身具有多义性,英语很难恰切地给予翻译,比如英文中没有与“la langue”以及“le langage”对等的词,因此,英译本多用了解释性的翻译。比如,巴斯金的英译本《普通语言学教程》将“la langue”“la parole”“le langage”分别处理为“language”“speaking”以及“human speech”,而后来的哈里斯英译本则用复合结构“linguistic structure”来翻译“la langue”,将“la parole”译为“speech”,将“le langage”译为“language”。我们特别关注的“la langue”的翻译问题,哈里斯自己在其译本《译者前言》中做了说明:“事实上,人们已经尝试通过在不同语境中使用不同的译法这种手段,来指出与‘langue’这一术语相关的所有信息。‘the language’或者‘a language’这两个词通常是较为完美的英语译法,但是也有其他许多表述方式,比如‘linguistic structure’以及‘linguistic system',后两者能够在英语中更为清楚地指出‘langue’这一术语的内涵。”(Harris, Roy.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By Ferdinand de Saussure. Trans. Roy Harris.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F48.)关于索绪尔这三个概念的中译,我们沿用了高名凯的“语言”“言语”和“言语活动”的译法。但是,由于索绪尔“语言”概念有其特殊的指涉,而在一般读者这里,容易将之与指代自然语言的“语言”所混淆,因此,本书倾向于以“语言系统”来翻译索绪尔的“la langue”,用以与自然语言相区别。的语言学之附属的地位Greimas, A. J. and Courtés, Joseph. Sémiotique: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 la théorie du langage. Paris:Classiques Hachette,1979. 336.笔者也参考了该书英译本,参见:Greimas, A. J. and Courtés, Joseph. Semiotics and Language:An Analytical Dictionary. Bloomington:Indiana UP,1982. 282.;另一方以叶尔姆斯列夫、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1917—1992)和巴尔特为代表,发挥了索绪尔的“semiology”,覆盖了对“言语”(la parole)和“言语活动”(le langage)领域的符号运作及其规律的研究。格雷马斯和巴尔特同为叶尔姆斯列夫的私淑,他们二人学习叶尔姆斯列夫语符学(glossématique)的成果,分别是《结构语义学》(Sémantique structural: recherche de méthode,1966)和《符号学基础》(“Éléments de sémiologie”,1964)。叶尔姆斯列夫沿袭了索绪尔的术语“sémiologie”,但对之进行了更为明确的规划。他将“sémiologie”确立为一种具有科学性的后设符号系统理论,即“后设符号科学”(méta-sémiotique scientifique),其对象符号系统并不自成科学。叶尔姆斯列夫又在“sémiologie”之外分裂出“内涵符号学”(les sémiotiques connotatives)以及有自成科学的对象符号系统的后设符号学系统理论Greimas and Courtés, Sémiotique: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 la théorie du langage 336; Greimas and Courtés, Semiotics and Language: An Analytical Dictionary 282.

罗兰·巴尔特的《符号学基础》虽以“Éléments de sémiologie”命名,实则突破了叶尔姆斯列夫的规划,或者更恰切地说,他着力发展了内涵符号系统,以“sémiologie”之名统摄了叶尔姆斯列夫的两种“后设符号科学”以及“内涵符号学”。自20世纪50年代起,巴尔特已经自觉地进入了符号学领域,而他在这一领域中的大众神话(les mythologies)分析(也是对大众话语的分析)在沿袭索绪尔的传统之基础上,又接受和回馈了叶尔姆斯列夫的再规划。《符号学基础》发表于1964年第4期的《交流》(Communications)杂志“符号学研究专刊”。巴尔特在为该期杂志撰写的《引言》(“Présentation”)中,开宗明义、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索绪尔符号学的核心命题之一——符号学与语言学之间的辩证关系。索绪尔认为语言学是符号学的一个分支,然而,由于索绪尔是在其以语言系统为对象才能确立的语言学基础上创立了符号学,其符号学的基本单位“符号”(signe)也奠基于“语言符号”(signe linguistique),因此他的符号学是以语言系统的语言学(linguistique de la langue)为基本模式的。巴尔特在《引言》中指出,人类社会的文化是以语言言说/陈述而来的文化,与言语活动交织在一起,要研究人类的言说行为及其生产的话语文本,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必须要被超语言学(translinguistique)模式取代Barthes, Roland.“Présentation.”Communications 4(1964):1-3.。巴尔特在《引言》中将对索绪尔语言学与符号学关系的逆转,及其在《符号学基础》中对叶尔姆斯列夫内涵系统(connotation)的吸收融合在一起,成功地在索绪尔“sémiologie”传统下发展出一套既包含索绪尔符号学,也容纳统一后的叶尔姆斯列夫内涵系统符号学的新符号学。通过正文的讨论,笔者将会证明,这一套符号学正是他的“话语符号学”。

至1969年,法国语言学家、符号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应国际符号学会官方刊物《符号学》主编邀请,为首发卷撰文,以《语言系统的符号学》(“Sémiologie de la langue”)一文向世界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正是索绪尔的“符号”概念阻碍了符号学的发展。然而,有趣的是,本维尼斯特援用的是索绪尔的术语“sémiologie(semiology)”,而非学会和刊物所选用的“sémiotique(semiotics)”。在这篇论文中,本维尼斯特将索绪尔的符号学命名为“语言系统符号学”(sémiologie de la langue),包括研究意义之封闭指涉的“符号学”(sémiotique)(或“符意学”)和研究意义在开放语流中指涉的“语义学”(sémantique)。本维尼斯特又以对“陈述”(énonciation)的研究作为话语研究的后设路径,开发出陈述语义学(sémantique de l'énonciation)Benveniste,“Sémiologie de la langue”43-46.。本维尼斯特特别指出:语义学使得我们认识了话语(le discours)的意指性(signifiance)的特殊性,而陈述语义学作为一门后设语义学(méta-sémantique),能够帮助人们理解与解释在初度意指系统之上进行二度意指而得以建立的内涵系统的符号现象及其运作规律。可以说,本维尼斯特厘清了索绪尔的语言系统符号学,一并在索绪尔搁置不谈的言语、话语层面发挥出了话语的符号学,他延续了“sémiologie”的传统,同时将“sémiologie”扩展为包括符意学、语义学以及陈述语义学在内的新符号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发表于国际符号学协会官方杂志《符号学》上的《语言系统的符号学》一文其实暗藏了本维尼斯特弃“semiotics”而取“semiology”的主张。

在索绪尔之外,巴尔特终其一生最为热爱的语言学家正是本维尼斯特Barthes, Roland.“Pourquoi j'aime Benveniste.”Œuvres complètes. Tome 4.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515.注:此文为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所作,原载于1974年4月16日的《文学半月刊》(La quinzaine littéraire)。。他接受了本维尼斯特对“陈述”、“交谈”(interlocution)、主体性(subjectivité)、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é)等语言学问题的研究,也吸收了本维尼斯特的话语符号学思想。在20世纪70年代,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和符号学也启发了巴尔特在书写(écriture)中去实践话语符号学Barthes, Roland.“Réponses.”Œuvres complètes. Tome 3.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1033-34.注:该文即“Entretien filmé avec Jean Thibaudeau pour la série des Archives du XXe siècle(1970).”此纪录片的文字稿再刊于《如是》(Tel Quel)杂志1971年秋季刊,而该纪录片于1981年3月26日在法国巴黎蓬皮杜中心放送。

综上所述,巴尔特接受了索绪尔、马尔蒂内、叶尔姆斯列夫以及本维尼斯特在语言学和符号学领域的理论架构,延续并发展了法国符号学研究的传统,他的符号学自然只能是“sémiologie”。事实上,这一传统也被保罗·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这样的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学者继承。德曼在其1979年的著作《阅读的寓言》(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一书的导言部分,依然按照法国符号学的传统沿用了“semiology”来指代符号学,他将符号学等同于修辞学,可以说打通了从索绪尔的符号学到巴尔特的超语言学的历史de Man, Paul.“Semiology and Rhetoric.”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 New Haven:Yale UP,1979. 3-19.这篇导言原发表于1973年,参见:de Man, Paul.“Semiology and Rhetoric.”Diacritics 3.3(1973):27-33.

从上述法国符号学的传统来说,所谓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其实只有权宜性的而非绝对的区分,它们中间借“sémiologie”这个术语得以贯通,而所谓巴尔特的符号学研究经历了“早期结构主义巴尔特”与“中后期后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巴尔特”的说法,也不过是一种“大众意见”(doxa)罢了。巴尔特的符号学自始至终都在“sémiologie”这个学术传统下进行,在继承了整个法国“sémiologie”传统的基础上,他也发展、演绎、融合、反思同时实践着这一传统。从这个角度来说,研究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使得我们能够破除关于符号学的俗见,贯通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打通语法语义的符意意指与话语的语用意指,甚至于整个索绪尔传统下的符号学史都得以重写。我们替索绪尔验明正身,看到了他的语言学虽然对言语的语言学存而不论,但是因为指明了对言语和话语的研究方向,依然引发了语言系统语言学到话语语言学,以及语言系统符号学到话语符号学的转向。

二、从语言系统到话语:巴尔特符号学的演变历程

巴尔特在1977年入职法兰西公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教授时的就职演说中或有读者有如此疑问:既然巴尔特是以“文学符号学”讲座教授之职入驻法兰西公学院,同时他也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提出自己的符号学研究方法是结构主义文学符号学,那么为何不以“文学符号学”为巴尔特的符号学研究命名?何以要提出“话语符号学”这个新概念?笔者在此简要回复如下:巴尔特的符号学自1957年的“时尚系统”(système de la mode)研究开始,已经走出了狭义的文学研究,包括了文化研究;巴尔特处理的话语类型也很丰富,叙事话语、诗歌话语、戏剧话语甚至修辞的话语都可认为是从属于文学的话语这一大类,然而,除此之外,巴尔特也分析历史学家的话语,城市的话语,图像系统、影视系统中的话语。我们可以在“话语符号学”这一概念下,统摄巴尔特对各类话语的符号学研究,而“文学符号学”则不然,同时“话语符号学”也暗示了巴尔特在研究模式与学术传统上与索绪尔对话的事实,更何况“话语符号学”并非笔者生造,而是巴尔特自己在1970年的论文《话语的语言学》(“Linguistique du discours”)一文中,曾经明确使用过的概念。,回顾了自己在符号学领域的理论探索与书写实践的历程,为听众指出了辨读他的符号学的两个关键词:语言系统和话语Barthes, Roland.“Leçon.”Œuvres complètes. Tome 5.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429-46.。语言系统是索绪尔语言学的对象也是其核心,以语言系统为阵地,索绪尔不仅建立了一门现代意义上的语言研究的学科,也建立了以语言系统为模式的符号学。在巴尔特看来,索绪尔提出语言系统与言语的对立,这是符号学能够自立的首要基础。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问世以来,整个20世纪人文学科的发展都深受其影响。在法国,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迅速扩展到了语言学之外的领域,比如人类学、诗学、社会学、符号学、精神分析等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模式能够迅速传播并应用至其他人文学科,雅各布森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美国学者乔安·米勒(Joan M. Miller)编撰的文献目录图书《法国结构主义:一个多学科的文献总目》(French Structuralism: A Multidisciplinary Bibliography,1981)虽然在现在看来已经过时,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中发现雅各布森与法国结构主义之间的影响与接受关系。这些关系中尤以他对列维-斯特劳斯和巴尔特的影响为要。根据这个文献总目,我们可以将雅各布森与法国结构主义运动之间的事实联系相关诸文献罗列如下:(1)在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领域,雅各布森主要通过以下论文影响了法国结构主义运动:Jakobson, Roman.“Une Microscopie du dernier spleen dans les Fleurs du Mal”Tel Quel,29(1967); Jakobson, Roman and J. - P. Faye.“Questionner Jakobson.”Les Lettres Françaises,17 November,1966(注1:这篇论文同时也对法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起到很大作用。乔安·米勒评价说,《向雅各布森提问》一文是最好的、最详细的介绍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的文章,这篇文章揭示出了语言学与文学写作之间的“合谋”[cf. Miller, Joan M.(ed.). French Structuralism: A Multidisciplinary Bibliography. New York and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81. 379. ];注2:这篇文章也在语言学领域参与和影响了法国结构主义运动); Jakobson, Roman and Claude Lévi-Strauss.“Les Chats de Baudelaire”L'Homme 2.1(1962):5-21(注3:上文是对波德莱尔十四行诗《猫》的结构分析)。(2)在法国结构主义时期的语言学领域内,雅各布森的影响力也十分显著,相关著作和论文见:Jakobson, Roman. To Honor Roman Jakobson. Essay on the Occasion of His Seventieth Birthday,11 October 1966. 3 vols. The Hague-Paris-Hawthorne, New York:Mouton,1967; Jakobson, Roman. Selected Writings. The Hague-Paris:Mouton,1962,1966,1971; Jakobson, Roman. Essai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Éditions de Minuit,1963(注4:巴尔特在其1964年的长文《符号学基础》中承认自己深受了雅各布森的影响); Jakobson, Roman.“Linguistics and Poetics.”Style in Language. Ed. T. A. Sebeok. Cambridge, MA. :MIT Press,1960(注5:这篇论文对法国结构主义诗学研究领域影响极大);Jakobson, Roman and J.-P. Faye.“Questionner Jakobson.”; Jakobson, Roman.“Linguistics.”Main Trends of Research in the Social and Human Sciences. Vol. 1. Paris Mouton/UNESCO. The Hague:Mouton,1970; Jakobson, Roman. Questions de poétique. 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73; Jakobson, Roman. Six Leçons sur le son et le sens. Paris:Éditions de Minuit,1976.。然而,在结构主义盛行时期,学界对索绪尔语言系统语言学的反思也在同时进行。学者们率先聚焦于索绪尔搁置不谈的问题,比如“言语的语言学”(linguistique de la parole)。言语和话语的问题成为雅各布森、本维尼斯特、格雷马斯以及巴尔特等索绪尔后继者的主要研究对象,话语的语言学(linguistique du discours)也成为他们的新符号学的研究模式。

事实上,话语问题一直是西方学术史上的核心问题,有悠久的研究历史,但其确切的起源难以追溯。尽管如此,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修辞学传统那里,我们依然可以寻其踪迹。亚里士多德(Aristotle,384 B. C. E. -322 B. C. E.)在人类的知识系统四大类别中将与话语相关的修辞学 [Rhetoric(ρητορικ)]和诗学 [Poetics(ποιητικης)]划分为创制科学(Productive Sciences)注1。亚里士多德之后一直到16世纪,随着修辞学的繁荣,话语问题一直都是西方学术的研究中心之一。在法国学术史上,从文艺复兴至16世纪,学者们聚焦于修辞学视野下的话语研究。到了20世纪中期,话语研究逐渐成为多个学科的研究核心,并且成为连接不同学科理论的有效路径,成为一门跨学科、超学科的显学。在索绪尔建立了一门现代意义上的语言科学之后,再度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回思话语,话语在人类社会的符号生活中体现出与索绪尔时代之前完全不同的意义。

注1:中世纪学者还原的《亚里士多德全集》[The Aristotle corpus(Corpus Aristotelicum)],把亚里士多德所讨论的人类知识分为四大系统,分别是:(1)工具论(Organon)或称方法论,包括:Categories, De Interpretatione(On Interpretation), Prior Analytics, Posterior Analytics, Topics, Sophistical Refutations。(2)理论科学(Theoretical Science),共包含12个篇目:Physics, Generation and Corruption, De Caelo(On the Heavens), Metaphysics, De Anima(On the Soul), Parva Naturalia(Brief Natural Treatises), History of Animals, Parts of Animals, Movements of Animals, Meteorology, Progressions of Animals, Generation of Animals.(3)实践科学(Practical Sciences),共包括四大篇目:Nicomachean Ethics, Eudemian Ethics, Magna Moralia(Great Ethics), Politics.(4)创制科学,包括《修辞篇》(Rhetoric)和《诗学》(Poetics)。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篇》中对创制科学做了解释:“就创制科学()来看,创造的原则不在产物那里,而在创造者手中,创制科学或者是一门艺术(),或者是其他一些的能量()。”《诗学》篇的标题来自其正文开篇前两个字“”[Peri Poiêtikê(“About Poetics...”)] [参见:Bekkeri, Immanuelis(Immanuel Bekker)(ed.). Aristotelis. Vol. 2. Berolini:Apud Georgium Reimerum,1830. 1064a 10-14. ]。注:此学术信息来自张汉良在复旦大学开设的“古典诗学研究”(2014年春季)课程。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发现了知识与权力都围绕着话语运作,他对“话语”的研究使得“话语”成为一个富于包孕力的概念福柯推动了现代西方学术界将话语概念广泛地应用于意识形态批判以及文化、性别、种族等多个领域的话语实践批判;我们可以说,在福柯的影响下,话语概念已经变得过于有包孕力了。;本维尼斯特在其《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一卷(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1966)和第二卷(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I,1974)中,虽沿袭了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linguistique générale)研究,但其重心实则包括了语言系统和话语系统,在后者这里,本维尼斯特主要研究“陈述”“主体性”“主体间性”以及人与文化的关系等问题。尤为重要的是,本维尼斯特1969的论文《语言系统的符号学》为话语与符号学联姻,开辟出话语符号学的明确图景。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在语言哲学(philosophy of language)、解构主义、元书写(grammatology)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立场上,抨击奥斯汀(J. L. Austin,1911—1960)及其弟子瑟尔(J. R. Searle)的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一并也抨击本维尼斯特的陈述行为理论,尤其是后者的语言建构了“现在/现存”(present)的思想;在文学理论领域,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发展了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1895—1975)的“意识形态素”(idéologeme)概念,开始讨论话语的意识形态维度Chang, Han-liang.“Intersubjectivity in Controversy:A Story from the Taoist Philosopher Zhuangzi.”Sign and Discourse: Dimensions of Comparative Poetics. Shanghai:Fudan UP,2013. 112.……在所有学者当中,巴尔特对话语问题的理论探讨和文本实践显得尤为突出,因为他勾连、通化了这些学者对话语问题的认知,也在这种融通工作中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独特的话语符号学理论系统。

巴尔特将符号学视为“一种冒险”(une aventure)Barthes, Roland.“L'aventure sémiologique.”Œuvres complètes. Tome 4.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522.,这种冒险经历了从索绪尔语言系统语言学模式到话语语言学模式的过程。我们历数推动了巴尔特的符号学研究的学者之名,从“语言系统到话语”将是这一历史过程的核心表征。首先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基本是1956年),来自索绪尔的影响推动了巴尔特进入符号学研究;同一时期,巴尔特在与格雷马斯的对话中,接触到了雅各布森关于“转换词”(shifters)的理论王东亮在译巴尔特的《符号学基础》时将“shifters”这个概念译为“接合词”,张智庭在译巴尔特的《历史的话语》一文时,将其处理为“转换语”。笔者认为,从“shifters”作为皮尔斯意义上的“indexical symbol”(指示象征词)这个角度来看,以及从人称代词这一典型“shifiters”的结构来看,“shifters”更多的是承担“转换”这样的功能,因此称之为“转换词”较为恰切。在本书第一章第二节第四部分,我们会着重讨论“shifters”这个概念,在此不展开深论。以及隐喻 [métaphore(metaphor)]、转喻 [métonymie(metonyme)]、催化作用(catalysis)、省略(ellipse)等形式主义的概念;而叶尔姆斯列夫则促进巴尔特建构内涵系统的符号学。在巴尔特读过的所有语言学家的研究中,本维尼斯特的研究占据了最重要的地位。1971年,巴尔特坦承他已经“可耻地”忘记和抛弃了本维尼斯特的路子,但是本维尼斯特在他的学术生涯中所引起的震动“如水的沸腾”,将他对(语言)科学的兴趣托举至“书写”层面。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语言学虽然依然为巴尔特的符号学研究提供操作指南,但是巴尔特更多是在书写中实践语言学;同时,其他学科的融入也使得他的符号学研究得以修订和深入,这些学科和思想包括民族志、哲学、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书写和文本(Texte)等理论Barthes,“Réponses”1033-34.

显然,巴尔特在话语符号学方面的理论与实践之重要性并不亚于在语言系统符号学方面的理论实践,然而批评界的眼光并没有十分重视这一点。这一状况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因为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思想分散于其20世纪60—80年代的作品中,他自己也不曾直接地讨论过作为一套完整的理论系统存在的“话语符号学”。从这一点来看,笔者的工作由于是建构性的,因此有很大难度,但是这一工作也是必要的,且有其特殊的价值。建构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对我们重新阐释巴尔特在法国符号学史上的定位极为关键,同时也能够帮助我们得以反观其他学者对符号学的建设。

三、巴尔特在法国符号学传统中的特殊地位

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指出,本维尼斯特的《语言系统的符号学》明确地提出要将话语引入符号学,以揭示话语的意指活动以及初度意指活动之上二度意指活动的特殊性。此外,与巴尔特一起同为叶尔姆斯列夫语符学私淑的格雷马斯,以语义学吸收了语用学(pragmatics),发展出了能够在句法关系中讨论语义模态(modalité)以及叙事话语主体的情感模态的话语符号学 [这两者可化约为结构主义语义学(structural semantics)]。显然,巴尔特只是话语符号学这一符号学类型的建设者之一。那么,在本书中,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而不是其他学者的话语符号学呢?这其实归因于巴尔特思想的特殊性。

巴尔特的符号学以及其他知识体系都来自一个特殊的话语空间的塑形作用,它“是文化,是无数的知识与对话的集合……简单说来,就是互文文本(l'intertexte)”Barthes,“Réponses”1033.,我们基本可以认为,同一时期没有人比巴尔特更为集中地吸收融合了其他学者的思想。在后文中,我们将证明:巴尔特批判性地吸收和补进了索绪尔、雅各布森、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思想和符号学思想,同时,也融通应用了格雷马斯、列维-斯特劳斯、拉康、德里达等人在话语领域的理论与实践。在他身上,各个领域的言语活动都能流通,他是话语符号学思想的读者也是贡献者,他对来源文本(source text)的变形(transformation)与重新编码(re-encode)操作,使得我们能够以更为清晰的理念对其他学者的话语符号学体系进行分析、修订与完善事实上,作为接受者(读者)和作为发送者(书写者)的巴尔特,他所认为的“影响”并非是观点影响,而是一些言语活动的流通。1964年4月16日的《法国观察报》(France-Observateur)上刊载了雷诺·马提翁(Renand Matignon)对巴尔特的采访。马提翁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您认为您的书 [《批评文集》(Essais Critiques)]可能有什么样的影响呢?”巴尔特回答道:“如同它们(《批评文集》中的诸篇文章)的形式一样,这些文章本不欲成为‘教条’;它们组成了一本文集的物质形式、一些注定要对文学和现代性感兴趣的批评主题的知识库(répertoire)。对我来说,读者就是实际的创造者,我向他提供工作的工具,或许是更好的工具(因为它不是有关知识的一本书),我也提供‘参考材料’的集合……我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要发送的东西不是一些‘想法’,而是一些‘言语活动’;这即是说,我的文章要发送一些需要被填充的形式。这就是,为什么对我来说,‘流通’的概念要比‘影响’的概念更为准确的原因。我的书更像是一些‘货币’(monnaies),而不是‘强力’(forces)。”(Barthes, Roland.“Je ne crois pas aux influences.”Œuvres complètes. Tome 2.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616.)。因此,透过对巴尔特自身话语符号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我们可以一并回溯其他学者的相关思想,并且着力构建一个关联网络。

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从理论到实践,跨越性都更强,他不但活跃于文学研究,也为文化研究、影像媒体研究甚至音乐、戏剧研究提供分析典范。巴尔特是话语符号学集大成式的一位学者。他与其他学者的思想对话,他对他们的思想的反刍,折射出了话语符号学的源起、发展、反思与基本成型的历程。同时,巴尔特1970年以后的书写也是对这一思想体系的文本实验,更有价值的是,他的文本实践丰富了符号学研究,也融通了符号学与其他学科,比如精神分析以及语言学。

此外,从普遍意义上讲,巴尔特诚然也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对象2012年笔者在对话形式的论文《“罗兰·巴尔特与中国”:关于影响研究的对话》中已经就巴尔特作为一个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对象这一现象提出了解释,此处笔者也增补了一些内容,原文见:韩蕾、张汉良:《“罗兰·巴尔特与中国”:关于影响研究的对话》,《社会科学研究》,6(2012):175-76。,比如,第一,巴尔特是索绪尔语言符号学最成功与最全面的实践者,也是建立话语符号学的得力战将;第二,巴尔特是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之一;第三,就人际关系所建构的学科史而言,1963年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1939—)从保加利亚来到法国巴黎,后来他又引介同为保加利亚人的克里斯蒂娃于1965年来到巴黎克里斯蒂娃于1965年底来到巴黎,她经托多罗夫的介绍意欲加入巴尔特的研讨班,在此之前,她先与巴尔特见了面。在见面时,克里斯蒂娃谈到了巴赫金讨论拉伯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巴尔特邀请克里斯蒂娃在其研讨班上发表相关报告,这一报告为后来的《词语、对话及小说》(“Le mot, le dialogue et le roman”)一文奠基,一并也成为巴赫金进入法国学界视野的重要媒介。比克里斯蒂娃更早,将俄国受索绪尔语言学影响而发展的学术研究引入法国的学者是托多罗夫,相关主要作品是1965年出版的《文学理论:俄国形式主义文集》(Théorie de la littérature: textes des formalistes russes)。,二人同投身在巴尔特门下,作为他的博士生,开创了符号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学术领域;此外,巴尔特与“如是派”(Tel Quel)学术团体的关系,也是法国学术界浓墨重彩的一笔,巴尔特自己认为他与“如是派”的亲近超越其他一些团体;第四,巴尔特在叙述学理论上建树极高,他的《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Introduction à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可谓是叙述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巴尔特的叙述学分析引发了小说研究的叙述学转向,同时又体现出从结构分析到文本分析的平滑过渡;第五,自传文体研究一直是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到了20世纪70年代一度成为显学,雅克·德里达与保罗·德曼都曾致力于自传研究,但巴尔特的《罗兰·巴尔特自述》(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1975)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是实践分离式的后结构主义自传文本的一个起点;第六,巴尔特是最早进行城市符号学研究的学者之一;第七,巴尔特还是一位杰出的古典学研究者,他在古典修辞学上造诣颇深,对于促成修辞学转向亦颇有致力;第八,巴尔特在电影、戏剧、绘画等多个方面都有卓越的理论著作;第九,巴尔特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都大有可言之处……上述提到的研究方向,在本书正文部分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映。这样的答案几乎举之不竭。对于现代各种人文知识的研究者来说,巴尔特绝对是一座丰富的宝库,是“说不尽的巴尔特”。

巴尔特是西方文学批评史上一位典型的现代批评家。一方面,他继续处理传统的文学理论所持续探视的问题,诸如“文学”(littérature)、“书写”、“阅读”(lire)、“作者”(auteur)、“读者”(lecteur)等概念;他也分析躲闪于各种现象碎片背后的意义,试图使用写作来完成一部分的人类对于世界的经验表达;同时,他在技巧、模式等方面延续了法国传统的文人写作,比如他发展和实践了“片段书写”(fragment)。巴尔特可谓是法国文学批评和书写传统的历时(diachrony)轴与共时(synchrony)轴的一个特殊的交汇。而另一方面,对于这些传统话题,巴尔特赋之以绝对独特的认识和分析;但就他使用的方式方法来看,他诚然是一个不够“坚定”的人,这位被称为“结构主义变色龙”的学者,其研究兴趣转换太快,他在语言学、符号学、人类学、精神分析、语言哲学、影视美学等学科中自由往来。

托多罗夫说,研究巴尔特,“我丝毫不敢抱有公正的幻想……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他视为一个封闭的整体……把他当作客体而层层包围……我所研究的不是罗兰·巴尔特,而是‘我的巴尔特’”[法]茨威坦·托多罗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68页。。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对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的研究,颇似德里达的“Psyché”,既是灵魂女神也是一面可以前后翻转的镜子,镜子向四面交互折射主体/他者的思想与语言;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从巴尔特入手,我们或可窥见整个法国的现代思想史演变。

四、巴尔特话语符号学在比较文学领域的应用实验设计

笔者作为中国的罗兰·巴尔特的读者与研究者,出于对自身文化身份的敏感、对自我知识库系统架构的体认以及对巴尔特话语符号学的研究兴趣,希望在巴尔特的话语符号学视域下能够一并处理“罗兰·巴尔特与中国”(“Roland Barthes and China”)课题,事实上,巴尔特与中国之间的实际际遇也向笔者展示出特殊的吸引力。巴尔特的中国之行发生于1974年,当时中国正值“文化大革命”,而当时的法国巴黎与意大利罗马等西方要都正在经历一场“毛主义”(Maoism)的红色洗礼。这既是一个政治话语的狂欢期,也是思想的碰撞期。讨论此时的文化对话,有助于反思我们自身文化在这一时期由于过于强大的政治话语之俗套生产模式的增殖而引发的文化贫瘠化、封闭化现象。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以实证主义(positivism)和形象学(Imagologie)研究作为主要方法论的影响研究(influence studies),可能会在“罗兰·巴尔特与中国”这个课题中遭遇困难。

根据安娜·巴拉克安(Anna Balakian,1915—1997)有关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界说Balakian, Anna.“Influence and Literary Fortune:The Equivocal Junction of Two Method.”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 11(1962):24-31.,在比较文学传统视域下,以巴尔特与中国的关系为研究对象,两个典型的影响研究的命题可以是“罗兰·巴尔特与中国”(“Roland Barthes and China”)以及“罗兰·巴尔特在中国”(“Roland Barthes in China”)韩蕾、张汉良176.。这一课题可能的处理方式是:首先,搜索并审查“罗兰·巴尔特→中国”或“中国→巴尔特”这一跨国传递事件的两端之间的事实联系(rapports de fait);其次,根据事实联系建立“巴尔特眼中的中国形象”或者“中国学界接受的巴尔特形象”。然而,罗兰·巴尔特拒绝“形象”这一说法,也并不认为形象的建构者居于文本关系的顶端,同样也不接受形象的来源作为接受者的成果的精神之父。此外,传统的实证主义立场可能对该研究能够到达的深度提出质疑,因为罗兰·巴尔特这位作者与中国的实际际遇不够丰富,比如巴尔特来访中国时间仅为一周,此来访的直接影响作品是短文《好吧,我们来说说中国吧?》(“Alors, la Chine?”)以及《中国旅行笔记》(Carnets du voyage en Chine,2009)现有的中译本将Carnets du voyage en Chine一书译为《中国行日记》,笔者倾向于《中国旅行笔记》这个译名。,在其他作品中直接提及此次旅行的内容也并不丰富,较为集中的作品是《罗兰·巴尔特自述》,也仅有三个片段。再者,从“罗兰·巴尔特在中国”这个研究前提来看,巴尔特在中国的“成功”(succès)主要在于文学理论传播以及促成中国当代知识界的思潮动向改变,巴尔特自20世纪70年代末被介绍到中国知识界,已然参与建构了中国知识界近40年来思潮的变动。然而,近半个世纪里中国人文学界思潮的变化绝非一个简单孤立的事件,而是与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对外交流等方面息息相关,属于一个巨大的多元系统(polysystem)中的下属系统(subsystem),但是传统的影响研究仅描述状况而不建立结构。事实上,重构巴尔特与中国这两个多元系统,就要解码(decode)这两个系统的政治、经济、宗教、语言和文学等元素,同时这种解码的结果也要被重新表达。这个表达过程用巴尔特的术语来说,就是“切分”(découpage)与“组合”(agencement),既包含解码和分类又包含新的秩序的重组,这正是符号学的领域。

综上所述,“罗兰·巴尔特与中国”课题的研究需要寻找新的策略。笔者并不放弃实证主义的视野,但是考虑到有必要在研究立场和策略上做一改进,以符合巴尔特的逻辑思路,因此笔者引入了巴尔特自身的话语符号学。笔者希望在传统比较文学方法论运作系统的上级结构中,透过话语符号学这一后设语言对此命题的新界说,分析事实联系背后的符号关联,比如巴尔特的中国书写的符号模式,巴尔特书写中国的“中性”策略,以及巴尔特的中国书写中对俗套话语的拒绝等。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看作是批评者对书写者书写行为的思辨与再书写(re-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