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除了星期日的每一天早晨,七点半左右,霞飞路东侧人行道,从路口数第三根水泥电线杆旁,总有十来个人在那儿候班车。
马路对面卖包子的小伙儿,不久前认识了他们中的一个——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那一天跨过马路,他并没想到她要买包子,骑上三轮摊车正欲蹬走。
那女人抢前一步问:“还有包子吗?”
他没下车,双手扶把,看了那女人足足二十秒钟。
他一边儿研究地瞧着那女人,一边暗自寻思,七八个破了皮儿露了馅的包子,应不应该——不,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问题,只存在能不能的问题——能不能全卖给她呢!怎么想法子糊弄她都买了去呢?
那女人剪着齐颈短发,贴脸的头发由发卡整整齐齐地卡向耳后,发卡是那种五分钱两个的顶便宜的发卡。如今只有四十五岁以上的城市职业女性,才这么随便地对付自己的头发。她上身穿一件半袖的白色的确良衫,下身穿条长过膝盖半尺的黑色的裙子,很肥,像是睡裙改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样的一条裙子是完全可以当睡裙穿的。她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想把自己打扮得色彩朴素而又具有风度,但风度二字却显然令人同情地与她无缘。她多多少少有点“小”知识分子的矜持的本色,也多多少少有点“小”干部的自尊的清高。上下左右,无线条可言。使他联想到握在交通警察手中的指挥棒。如果她的裙子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还有包子吗?”
那女人又问。
“有……倒是有……不多了!留着自己吃了,今天的包子馅调得好极了!……”
小伙子沉着地回答,没下车。
“卖我几个吧!”
那女人流露出请求的意思,她这个意思使小伙子备受鼓舞。
“你从马路那边奔我过来了,不卖几个给你,瞧你扫兴而去,我于心何忍呢?”
小伙子终于蹦到地上,他没掀开罩布,而是双手伸入罩布之下,摸索着将那七八个破了皮儿露了馅的包子全装在一个纸袋内。
“半斤,九毛六。”
“这……我只要二两……”
“你看你,早不开口!都给你装在纸袋里了,你才说只要二两!”
小伙子怪眼瞪她。
“那……半斤就半斤吧……”
“什么叫‘就’呀!好像我非多卖给你三两似的!今天的包子好,皮儿薄馅大,没多会儿就快卖光了!”
女人感激地笑笑,默默掏钱包……
小伙子望着那女人跨过马路去,因为自己小小不言微不足道地坑了别人一次,占了点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便宜,内心体验着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快感。现如今吃亏是很活该的事儿。坑人是不作兴忏悔的。或曰“时代精神”之一种,讲究的哲学是既坑之则安之。
小伙子一点儿也不觉得对那女人不落忍。他重新骑上三轮摊车,马路天使似的,一边轻轻快快地往前蹬,一边引吭高歌: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这女人便是姚玉慧。
六年了,姚玉慧一点儿没胖起来。曾一度胖起来些,白了些,但因患了肝炎,一经检查出便已属慢性,渐渐地就又瘦到形销骨立的地步。脸色也由一度的白了些而渐渐地就黄暗无光泽了。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姚玉慧看去像四十多岁了,却比某些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显老。然而由于瘦,她脸上倒没有明显的皱纹,也没有白发,但她的的确确是比六年前老多了。那仿佛是一种从心灵开始的老化,使人感到她每时每分每秒都在继续老着,不可须臾改变地老着,一味儿地老下去。
像她这样的女人如同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中显示出从青春到老年是多么短暂!她们使人对悄然过去悄然来临的岁月产生恐惧,对生命之容易枯萎的现象产生惊悸。她们的老就像一株大榕树,在她们内心里盘根错节,遮蔽成不透风不透雨不透阳光的暗幽幽闷郁郁阴凄凄的一个独立王国。她们的情感只能在它的缝隙之中如同一只只萤火虫似的钻飞。那种奇妙的昆虫尾部发出的磷光在她们内心聚不到一起,形成不了哪怕是一小片美好的照耀,只不过是细细碎碎闪闪烁烁地存在着而已。
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营教导员,现在是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主任。这个足以使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得意的职位,是她母亲离休前替她谋划到的。然而也的的确确经过了一番表面看来似乎完全靠她自己的实际能力的“竞争”,那是必胜无疑的“竞争”,因为本市没有第二位市长的女儿,所谓“竞争”则是出于对她的自尊心的怜悯和维护。由于“一中考场事件”,她的母亲当年受到了党内的纪律处分。母亲的实际能力比女儿的实际能力要强得多。倘若仅仅靠她自己的能力,她根本不可能竞争到比商店服务员、小学教员和普通工人更好些的工作。充其量这辈子只能当上一位小学校的教导主任,连小学校长也没多大指望当上。
姚玉慧与某些干部子女不同。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经历,在她头脑中形成了极可贵的寻求独立精神的品格。那乃是一个女人对一种独立精神的崇拜,那乃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命运的拥抱的热情。那乃是一种对真实个性的渴望。一种自我完善的观念的涅槃。一种心灵分裂之后对复合的本能的强烈的愿望。然而可悲在于,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经历,究其实质,不过仅仅赋予了她品格力量,并没有同时赋予她什么有价值的足以支撑这种可贵品格的真正才干。她曾经具有过的种种“才干”,不过是那个时代恩赐予她的一柄魔杖,攥着魔杖她是强者。如今时代收回了对她的恩赐,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长,在现实面前产生了心理上的大的慌措。正如一个被杂技表演者旋转了的盘子。不是继续旋转,就是倒下去成为一只普普通通的盘子。变得普通她心有不甘,继续旋转必须依靠外力;她痛苦地选择了后者。这是明智,亦是涅槃的崩溃,亦是渴望的幻灭,亦是热情的耗损,亦是崇拜的坍塌,亦是品格的惨败。人的可贵的乃至高贵的品格,在今天处处遭受着现实的误解和攻讦。某些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不得不退缩。社会永远不提供涅槃的显影剂。也永远不会品格化。
律师事务所也是个不乏沽名钓誉者的地方,争夺的目标却是所长或副所长。一位律师同时身兼律师事务所所长或副所长,其社会地位自然不同,站在法律面前的威望便不同。中国的任何地方都有党的领导,律师事务所也不例外,却没有哪一位律师争当党支部书记。在她到来之前,所里党员对担任党支部书记一职,被视为是不得已的事。在她到来之后,她的党内同志们一致推选她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对她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信赖,包含着感激。她党外有职,党内有责。只要她愿意,她便会永远当下去。
她愿意。
她愿意多做些事情。
她领导着八位中国共产党党员和两位预备党员。
每个月过两次组织生活,内容大抵是读报或传达文件。
这样的事她仍很善于做。
一九八六年的每一个月,各类报纸上总有几篇值得一位党支部书记读给党内同志们听听的文章,也总有必须传达的中央文件或省委文件或市委文件。倘若这两件很正经的事都无可做,那么就只有交流交流社会信息了。集中在律师事务所的信息五花八门,如果她每一次都记录,便是一本厚厚的“社会大百科全书”。如果还能出版,肯定创全国畅销书之“最”。
最初她不习惯在党的组织生活会议上,尤其是在她自己主持的党的组织生活会议上听任这类交流。她总想将话题扭转到她认为严肃而有意义的内容方面,她的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她就自觉地放弃这种良好的企图了。再后来她也就习惯了。
律师中的党内同志,谁也不想当党支部书记。每次改选,都将书记大权拱手相让。光荣一直责无旁贷地落在她身上,并且绝对没有一位党内同志嫉妒她。党外律师,不论年轻的年老的,却都在积极要求入党。而党内的她的同志们,对于她屡次强调提出的发展新党员的建议,半点也不来情绪。照她的党内同志们的看法,律师事务所不是党员的四十几名律师中,压根儿再无一人有资格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可她却觉得,某些党外人士,与她的这几位党内同志相比,除了性别高矮胖瘦没法儿强求一致,其他许多方面并非等而下之,甚至可能更强些。要说服她的党内同志承认这一点,真真是艰难至极的工作。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平时被尊重的人,哪怕也被她的那几位党内同志所尊重,一旦被她那几位党内同志讨论够不够入党条件时,就差不多变成可恶之徒了。从一个好人身上指出十条缺点是挺容易的事儿,而有时否定一个人的入党愿望时,只需要两三条就足以了。每次进行这种“缺席审判”,她都替被“审判”者感到大不公正,替她的那几位党内同志感到羞耻。比如一个对个人名利斤斤计较的人,指责别人买国库券只买够了工资比例而没有主动表示多买几十元是缺乏爱国之心的时候,你能不替前者感到羞耻么?即使那个对个人名利斤斤计较的人是你的同志加兄弟吧!党内的庸才不允许党外的优秀人士入党,而且愈是庸才愈偏执。党内的能力高强者也不欢迎党外的优秀人士入党,而且越是能力高强者,可能愈加表现卑劣。他们有时候倒宁肯对党外的庸才“网开一面”。这种现象也许不普遍,但留心观察,随处可见一二。由教导员而党支部书记的姚玉慧,一个时期内是那么替党感到悲观、失望、沮丧和难过。
任何不正常的现象必伴随着不正常的历史。律师事务所的历史已有四年半。最初只三个人,其中之一是夏守刚。另外两个,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同学。一九六四年他们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法律系,夏守刚和他的妻子当了中学教员,他的同学当了某工厂的保卫科科长。四年前,当整个社会意识到多年冷落了法律是个多么大的错误时,昔日,政法学院毕业后被发落到各处的理当做律师的人们开始从各个角落被寻找、汇集。一个在司法部门的朋友找到夏守刚,动员他们夫妻归口当律师。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夫妻俩双双很快被从中学调到司法机关。不久,根据司法局的安排,他们就在区里办起了第一个律师事务所。三十多年来法律成了专政的代名词,中国人对法律怀着一种传统的惧怕心理。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挂出后却没有谁信任他们、肯聘请他们替自己打官司。人们宁肯将打赢一场什么官司的赌注下在请客送礼、花钱贿赂、找关系走后门方面。
后来本市发生了一起事件:市里一领导干部的公子,逼死了与其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法律以家庭内部正常矛盾造成不幸死亡之结论,宣判其无罪。死者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在灯泡厂当工人的老实而软弱的姐姐。姐姐替妹妹的尸体换衣时,瞧着妹妹身上被烟头所烫留下的斑斑伤痕,也只有泪涟涟如雨而已。在场之人,无不义愤。夏守刚夫妻获知后,主动找上那姐姐的家门,代书状纸,打抱不平。这位领导干部先是恫之以势,继而诱之以利;夏守刚不为所动。那位公子扬言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深更半夜猎枪轰碎了他家的玻璃。他的妻子走在路上,祸从天降,被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半砖击破了头,昏晕道旁。夏守刚发誓:“这场官司非打到底,宁肯家破人亡!”他四处奔走,八方呼吁。他凭一腔汉子血破釜沉舟,终于让他争得了一次开庭重审。
他没白上过政法学院。慷慨陈词,滔滔雄辩,唇枪舌剑,锐不可当。被告也请了一位老律师。老律师很富有经验,从容不迫地进行反驳:“俗话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原告控诉被告有虐待妻子之罪,证据是死者身体被香烟所烫之伤痕。本律师认为,原告的控诉不能成立。起码证明不够充分。且其妻已死,亦无旁证,虐妻之罪孰能定论?仅此一点,足见原告之主观臆断。”
那一天的听众竟达六七百人,有许多人那一天不上班了也要听个结果。
夏守刚沉着地站起身,望着听众,用平缓沉重的语气说道:“适才被告律师借用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本律师也借用一句俗话是——‘至亲莫过骨肉情’。我提请法庭注意一个事实,即死者有一遗婴。这是被告及其父母均回避的一个事实。试想:被告父母只有其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得孙辈该是天伦之喜,合家之乐,两代皆欢的事吧?那孩子该是为父者掌上明珠,为祖父母者宝贝吧?其实不然。他们根本不爱那孩子!他们从感情上心理上排斥那个孩子!他们视那个孩子为多余之物!因为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而非男孩儿!那孩子出生近百日了,至今连个名字都还没有!所谓公婆关怀儿媳,丈夫宠爱妻子,不是事实!事实是:死者崇拜权势,贪图虚荣,轻率地嫁给了被告,然而由于门户之见,她在这个家庭里,虽丰衣足食,却受不到尊重。身是新妇,位同婢女!她终日饮她自酿的苦酒。但在别人面前,却不敢流露一二,唯一能够相与尽述苦衷的,只有她的姐姐。待她生下那个女孩儿之后,便又多了一条罪状。公婆白眼相对,怒其生女;丈夫恶语中伤,喜新厌旧,两拍即合,双方夹攻,迫其离婚。丈夫更施加虐待,终使其不堪忍受,跳楼身死……”
六七百听众鸦雀无声。
夏守刚朝被告侧转身,缓缓抬起一只手臂,厉指道:“你无疑是有罪的!”又朝被告的父母侧转身,亦厉指道:“你们无疑也是有罪的!”
偌大法庭,静如幽谷。但闻一人欷歔成泣,是死者的姐姐。
随后那夏守刚面向法官,慷慨陈词:“想一平民百姓之女,以姿色媚权贵,出入高墙深院,受虐他人不知,实属世间悲剧,自酿苦酒。尤可叹身为党的高级干部者,封建思想根深蒂固,重男轻女悖人之伦常,纵子虐妻逆长辈之德,安知羞耻二字?败坏我们党的声誉!天理昭昭,不予制裁,党纪何在?国法何在?本律师受托于死者亲属,踏碎法院石阶,也要替泉下冤鬼拼得公正二字!……”
言词铿锵掷地有声,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他沉默片刻,又望着被告律师道:“老前辈,您以丰富之经验而压学生之义胆,为真罪人开脱,加莫须有之秽名于死者,学生以为大谬不然。身为律师,视胜负为寻常,但良心应在胸膛!”
之后,夏守刚根据从死者亲属、同事处了解的情况,向法庭提供了被告摧残其妻及其父母纵子虐妻的事实和人证物证,遂使案情清晰起来。经过几次庭讯,终于为原告赢得胜诉。
夏守刚从此为自己树立了口碑,被万千市民所传颂。
不久,他和他的妻子,又胜诉了另一起牵涉广泛的重大经济案。
“律师事务所”的招牌于是为人瞩目。美国人喜爱“超人”。创造出男“超人”,继而又创造出女“超人”,满足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超人”欲。英国人喜爱“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被他们的崇尚绅士派头的老一辈们忘掉了,他们的新一辈便创造出“〇〇七”。让他在全世界各地神出鬼没,一边与各种肤色的女人大大方方地寻欢作乐,一边潇潇洒洒地屡建奇功。法国的男人和女人几乎个顶个儿地喜爱“爱情”,生活中没有罗曼蒂克对于他们就像没有盐一样。中国人却喜爱“包公”,喜爱了好几代,喜爱了好几辈子。没有了“包公”对于中国人来说正如西方人没有了上帝,是非常绝望的事。所以那个夏守刚被A市的万千市民尊为“包公”就不足为怪了。从前信任党支部书记,如今信任“包公”式的人。不在党的“包公”式的人物则更被信任,这是中国的老百姓的心理嬗变。
夏守刚为律师事务所赢得了声誉,他本人被几家企业聘为常年律师。他潜心律师业务,有雄才大展之势。而律师事务所的人员也由当初的三个人扩大到三十几个人了。其中,不乏有志之士。而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或想改换门庭者,或想混个闲职者,或想仕途遍达者,也都一律泥沙俱下地涌进这当年门可罗雀的律师事务所。
于是,就有了姚玉慧那几位党内同志被调到“律师联合事务所”担任领导。于是夏守刚便从所长而变为副所长进而变为第二副所长第三副所长第四副所长直至第五位副所长。这些人把一切权力都包揽了过去,甚至连召开一般性经验交流会的权力也包揽了过去。夏守刚对所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不白起来。他申请入党,他们暗示他:你不是个人物吗?兴许民主党派更欢迎你这样的人物,去参加民主党派吧!参加民主党派就参加民主党派!他赌着一口气,要来了一份民主党派的党章。可那上边的第一条是——我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从此彻底打消加入民主党派的念头。心想,那就还是争取加入共产党吧!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受过所谓“正统教育”的人,他对党是有感情的。他曾是他那所中学的连续三年的优秀教师,如果不是匆促地离开了教育战线,他很可能已入了党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党,而且分明得罪得那么深,被党视为歧路人了。他痛苦,他很想找一位律师替自己在党面前与那些排挤自己的人打一场官司。但“律师联合事务所”尽管集中了一批好律师,不乏像他自己一样敢于仗义执言者,却没有一个可以承当他自己的律师。即或有人挺身承当,这场官司可到哪儿去打呢?怎么个打法呢?他想“落荒而走”,可又那么舍不得自己创下的这一番事业。
后来,“联合”两个字,被瞧着别扭的党内同志一致决定去掉他了——他们说那两个字使他们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战斗队”。
正在他愤懑无处诉时,姚玉慧调来了,当上了党支部书记。知道她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了解一些她能调来做办公室主任的内幕,他对她敬而远之。
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却主动找到他头上,问他对党持何种态度。
他当然不愿向她吐露内心真言,干脆拒绝与她谈这样的问题。
她虽遭到了冷淡,又第二次主动找他谈。
她坦率地对他说:“也许你挺瞧不起我的。我实际上是靠了父母才能到这里来当上这个主任的。我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而且在中学时还不是个成绩出色的学生;我没有任何专长,没有任何能力。既然党内同志们抬举我,推选我做了支部书记,我想尽我的能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侧面了解了不少,我认为你是全所首先一个应该被发展入党的人。何况你自己并非没有这样的愿望。”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桌子。她的双手连同小臂平放在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以坦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坐法有点特别,一只手臂架在椅背上,从脑后撑着自己的头,使他的脸微微朝左侧仰起;另一只手臂呈“V”形,肘端固定在桌上,指间夹着烟。他那副样子显得相当傲慢,仿佛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你干吗又浪费我的时间?但他心里却已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好感。真话总是能博人好感的。他觉得她那张毫无生动之处的老姑娘的脸,是可以供业余美术班的学生们素描的,取题《冰雕》,或《望着我》。他吃不大透她那种诚恳是习惯的伪装,还是掩饰着的自信。他的经验告诉他,党支部书记,尤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更尤其女党支部书记,需谨慎对待。没有新的干扰,他的日子已不太好过。
她见他固执地沉默着,疏淡的短眉渐渐扬了起来,眼睛却相反地眯了起来。同时,薄薄的舌尖从一边的唇角犹犹豫豫地挤了出来。这就使她那张老姑娘的其貌不扬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优越感很强的男人对一个太缺乏美感的女性的同情。
她平静地问:“你笑什么?”
他说:“和党支部书记谈话时不许笑么?”
“笑我这张脸?”
“不是。你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常常会使人联想到某类‘马列主义老太太’。我对我这张脸很悲观,所以我仍是个老姑娘。”
她说得那么由衷,又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就好像收购皮货的人在谈论一张劣等毛皮。他的心被触动了,他的手臂缓缓朝桌上放下来。使人感到挺有力度的一个“V”字倾倒了,变成松弛的“一”。
他无言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得养成承认事实和接受事实的习惯对不对?不管事实是一张脸还是一个党支部。”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他困惑地望着她,她的确面不改色。
“脸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一个党支部的状况却可以扭转。”
“扬长避短十分重要。”
“党支部?”
“不,脸。”
“这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下,“不过倒愿意听听你的具体建议。”
“对党支部?”
“对我的脸。”
她很诚恳,很认真。
他内心不安了。
“小姚,”他说,“叫你小姚没关系吧?……”
“叫老姚也没关系。”她说,“叫我姚支书的话可就会显得你阴阳怪气了。”
“小姚,我绝没有想伤害你自尊心的意思!真是的,我们怎么谈起你的脸来了呢!……”
“别那么抱歉,是我首先谈起来的。”
“对党,我是这么……”
她打断他道:“先不谈党,也不谈支部,谈谈我的脸,我洗耳恭听。”
他更加困惑了。
她平静地说:“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谈谈我的脸。无论男人或女人。真的,我的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是不想把它修饰得稍微好看一点儿,不是不想使它多少具备点儿女人的魅力。我想,很想啊。可我太不善于了,不会,更怕东施效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扬长避短?……”
“我那话是针对党支部说的……”他急忙解释,“那七位同志都是党员,这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同时又是律师,却都一起案子也没承办过,这是他们的短处。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业务单位……”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成为律师的。强调干部专业化的时候,以工作性质需要为名,一股脑儿就都变成律师了。是吧?”
“是。党外律师同志们普遍对此有意见……”
“我不该剪这种发型吧?”
“这……”
“老姑娘在别人眼里总是一个谜,我不希望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谜。身为党支部书记的女人,被别人看成是一个谜很糟糕。你不觉得我古怪吧?”
“不,不……”
“以前,我在北大荒当教导员的时候,在我眼里只有人。上级,下级,战士;没有男人女人。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没有男人才对。男人也是女人。不,这么说也不对。我那时不敢把一个男人看成男人,我怕男人。越怕他们,越严肃地对待他们。那种严肃是很可笑的,所以男人们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把我看成一个女人。我在男人们眼里仿佛是中性的,男人们在我眼里仿佛也是中性的。他们怕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他们会犯错误,我怕把他们看成男人我自己会犯错误……”她耸耸肩,又苦笑了一下,“这你没法儿理解。”
“我理解。”他低声回答。
她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理解。”他重复地说,强调自己不是在说谎。他觉得她是一个未免太真实了的女人,真实得令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的窘迫之中他掏出了烟。
她那双叠放着的手此时才分开,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剪动着食指和中指。
“你吸烟?”
她点了点头。
于是他赶快抽出一支烟,夹在她剪动着的两指间,并且按动打火机替她点着了,自己也叼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悠悠地吐尽,接着说:“现在我却变了。和女人们在一起,我总觉得别扭;和男人们在一起,反而能做到很坦率,很真实,很放松,不管男人们是不是把我视为中性的。和女人们在一起不能,即使她们欢迎我和她们在一起我也不能。这是老姑娘的变态心理么?”
“不,怎么能这么认为呢?”
“我难以做到亲近女人,但却绝不会排斥她们入党。”
“我相信。”
她微笑了。
他也笑了。
“我希望你早日是一个党员并非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我明白。”
“对这一点你要比我对自己的脸有信心才是。”
“可……谁肯当我的入党介绍人?”
“我。”
“……”
“我们刚才谈这个问题时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
“现在呢?”
“现在我想请你原谅。”
“这没什么值得请我原谅的。”
“那么……我说我感激你。”
“应该我说我感激你,你必须支持我。”
“我支持你。”
“一个党支部长期采取‘关门主义’是不行的。每一个想入党的人,只要真心实意,在今天都使我感动。我相信你入了党之后,能为我们这个特殊的社会职业做更多有益的事。所以我首先需要你了解我。”
高傲的名声响亮的中年律师垂下了他的头,他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觉得这个身为党支部书记的老处女,具有某种足以使男人们敬畏的东西,不仅是一种使他这样的男人都会感到不知所措的真实。他竟希望她是个好看的女人。
“小姚……”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阵。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她说:“听着,你是不应该剪这种发式。索性再剪短点儿,吹成更利落的女运动式。因为你的脸虽然瘦,却不显得长。那样一种发式衬着,可能会好些……”
她问:“你有把握?”
他说:“有。”
“那我接受你这个建议。”
“男人在这方面对女人的建议,也许比女人对女人的建议更有价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鞋上,摇了摇头,“从哪儿搞到的?”
“我在北大荒时买了好几双,还是托上海知青从上海买的呢。”
“穿了可惜,明天别穿了,收藏着吧。如今大概在全市也很难找到十位穿这种带扣襻布鞋的女人了!买双漂亮的皮鞋穿吧。哪天让我爱人陪你去选择?她一定会包你满意的。你不反对吧?”
“哪儿的话!”她一笑,“别把我看成女人的仇敌。”
“没那个意思。你三十几?”
“三十四。”
“我四十四,整整大你十岁,完全有资格做你的老大哥。”他走近她,拍拍她的肩,庄重地说,“其实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
“你用不着安慰我。”她说,“更用不着怜悯我,我也快向老姑娘生活告别了,有未婚夫了,他时刻准备着做我的丈夫。有自己的家,有丈夫,住房条件挺好,工作也让人羡慕,三十四岁已有十四年党龄,还是个处级干部兼党支部书记,将来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的生活达到这样一般也就不错了吧?”
“相当不错了!”他显出几分替她感到乐观的模样。
“齐了?”
“基本上齐了。”
“参加我的婚礼?”
“一定参加。”
……
此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怎样进一步密切,然而他绝对地信任着这位女党支部书记。尽管于今两年过去了,他仍蹲在党的大门口,而她仍是老处女。她的那位未婚夫还是未婚夫,仍忠心耿耿地时刻准备着做她的丈夫,似乎她也在时刻准备着做妻子,却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迟迟不结婚,还在准备什么。她经常采纳夏律师的批评性的建议,虚心改正,在风韵方面却总不见有什么可喜的改观。
两年中在她艰苦卓绝的说服工作下,党支部总算吸收了三名新党员。三名非常老实的,业务上一点儿也不出色的人,二男一女,介绍人之一都是她。她原先那几位党内同志,抱怨三名新党员入党之后都不那么老实了。因为三名新党员在需要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差不多总是站在她那一方,而她的党务工作又几乎是无可指责的,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在改选时把她选下来。并且,那几人中也开始分化,有两个人已经开始向她靠拢了,她在某些问题上已经足以争取多数票了。所长、一位副所长和秘书长,都不免暗暗后悔。他们认识到了原先被他们放弃的党支部书记一职,并不仅仅是过组织生活时的读报人,也开始是一种权力,却难以重新夺回。
而三十六岁的老处女,从二十二岁起当过八年一呼百应的营教导员的姚玉慧,如果说对工作还有女人的选择愿望的话,对权力这东西则早就丝毫也不感兴趣了。权力给她造成的人生损失是太大了。办公室主任也罢,党支部书记也罢,于她都是工作,仅仅是工作。甚至可以认为,在一个女人所应有的一切欲念之中,做好工作乃是她的最主要最强烈的欲念。女人的其他方面的欲念恶毒地嘲笑她。她只能靠紧紧抓住那更属于男人们的仿佛被烘制成了干货的欲念活着。如同瞎子以耳代目。在所长、副所长和秘书长看来,她是一个被他们低估了的专擅权术的女人,事实上他们是将她估计得太高了,一个老处女的正直和一个党支部书记的“权术”,像烈酒和酒精一样容易被混为一谈。
今天,为了夏律师的入党问题,她是要和她的对手们干戈相见了,并且她是有准备的。对手们有没有准备,她不得而知。
你们若没有准备可就会败得很惨了。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稳操胜券地想。与自私、狭隘而偏执的男人们较量,并且击垮他们,她觉得是一大快事。
会议室里。气氛并不异常。
“我们来学习一篇文章吧。”姚玉慧说着向大家扬了扬手中的《支部生活》,随即翻开,朗声读道:“论‘关门主义’的心理症结——姚玉慧……”
“姚什么?……”秘书长懵懂地问。
“姚、玉、慧。女兆姚,玉石的玉,智慧的慧。”
“和你重名?”
“谁和我重名?”
“这个姚玉慧啊!”
“我就是这个姚玉慧。”
“你?……”所长和副所长“友邦惊诧”,仿佛她是撒切尔夫人在主持一次中国共产党的支部生活会似的。
“我就是我。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当营教导员的时候就已经是《支部生活》的特约通讯员了。这上面不是第一次刊登我写的文章。”她看了秘书长一眼,又说,“请你别再打断我。”
秘书长尴尬地笑笑。所长从铁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抛给了秘书长。
“我先读编者按:这是一篇好文章。言简意赅,投矢中的。鞭辟入里,足以使党内‘关门主义’者们汗颜羞愧。希望党内少数‘关门主义’者们学后躬身反省,引以为鉴。”
所长干咳了一声,副所长也干咳了一声;秘书长咳了一阵子,一口烟没吸顺呛的,非咳不可。
“现在我读正文:何谓党内‘关门主义’?它有如下表现——一、排斥别人入党。尤其排斥那些能力比自己强,思想比自己先进的人入党。二、手拿两面镜子。一面显微镜,一面放大镜。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先用显微镜,后用放大镜照。以为自己是一朵花,看别人是土坷垃。偏执于极大的真实。三、手操‘党票’为资本。若非庸庸之辈,必是好妒强者。以党内庸庸而骄矜于党外,以党外之妒而经营于党内。以上三点,究其实质是一个‘怕’字。怕什么?怕与党外的横向比较中不再能获得什么,怕在党内的纵向竞争中失去什么。怕‘党票’贬值,幻想奇货可居……”
“什么……”秘书长又欲打断她。
她用手势制止了他,解释道:“‘奇货’,奇怪的奇,货物的货。”
所长一手摩挲着下巴,两眼盯视着她,拖腔拖调地问:“这么比不太合适吧?”
她平静地回答:“文责自负。”
副所长旗帜鲜明地说:“党组织的全国性刊物,责任编辑竟然没替你删去这四个字,我看是失职嘛!”
“通篇只字未改。”她笑了笑,“当然,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你这么说我不同意!”秘书长脸红脖子粗。
“不是我说的。是列宁说的。”她收敛了笑容。她的话抢白的意味儿十足。
他们便都沉默了。
所长又向秘书长抛过去一支烟。
“你有批评的权利。”她侧目望着秘书长,“你可以向《支部生活》直接提出你的质问,与我保持联系的编辑叫万德明。”
他们不失尊严地继续沉默着。
“我看今天就先读到这儿吧!再读下去更会时时被打断。我这篇文章不短呢,五千多字。才读了还不到十分之一。”她合上了《支部生活》往椅背上放松地一靠。
他们相继表情冷峻地站了起来。
“别走啊,还有内容呢。”她说,连看也不看他们。
他们只好又坐下。
“老李,把电扇停了,嗡嗡地响着讨厌!”
老李起身去将电扇停了。
时间显得那么静。
她看了看手表,说:“两件事,很快就结束。”
没人开口,都默默期待着她。
“头有点疼。”她自言自语,闭上了眼睛,一手托肘,一手按摩眉心,一边说,“第一件事,夏律师的入党问题。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第六次讨论了,意见始终不一致。能不能把‘入党志愿书’交给夏守刚同志?首先是,在座的诸位中,有没有谁怕他入党?咱们都是党员,关上门,一家人。干吗都闷声不响?都怕?还是都不怕?我看再讨论意见也统一不起来,干脆请大家举手表态……”她说完,停止了按摩眉心,举起了那只手,却并没睁开眼睛。
“老李,替我宣布一下结果。”
“六票同意,三票不同意。”
这个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的。
“怎么忽然就头疼起来了呢?”她缓缓放了举着的那只手,又开始按摩眉心,同时低声说,“压倒多数。会后,我将作为介绍人代表支部把‘入党志愿书’发给夏守刚同志。”
静悄悄的沉默。
“现在,讨论第二件事,我们支部今天又到改选期了。还是采取简单的惯例,无记名投票吧。老李,也还是你来统计。”
也不知是谁,凑近她耳朵,用极细小的声音问:“要不要风油精?”
她坚决地回答了一个字:“不。”心想:也许更加感到头疼的不是我。
片刻,老李说:“结果出来了。”有点过分庄严的语调。
“宣布。”
“六票对三票。”
“谁?”她明知故问。
“你。”
“我是谁?”
“姚玉慧。”
“大声点。”
“姚、玉、慧。”
“诸位,散会吧!”
一阵椅子响动之后,周围复归安静。
她吁了口长气,伏在桌上,头枕着手臂,想在这安静之中小憩一会儿。
走廊里有人大声说:“该吃午饭了。”
她抬起头,懒懒地站起来,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将那些败坏食欲的东西又用破纸袋包了起来,想想,说:“告诉办公室小刘一声,我下午回家了!”说着,双手捧起纸袋,急火火地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独自出现在一家西餐馆里。就是吴茵带着儿子一次花了二十九元九毛二的那个西餐馆。早有三十几个男女占据了三张桌子,吃得挺豪爽挺热闹。
她见那场面,没往里去,在紧靠门的一张供两人就餐的小方桌旁款款落座,招来服务员,要了三菜一汤,一瓶啤酒。酒菜顷刻上齐,她往杯里倒满啤酒,仿佛对面坐着个人似的,举了一下杯,心中暗说:“姚玉慧,为祝贺夏律师入党,我和你干一杯!”杯唇吻嘴唇,缓缓倾斜杯子,无声无息地一饮而尽。随后又往杯中倒满酒,拿起刀叉,从容进餐。她偶尔一抬头,发现那三桌人中差不多有一半儿在注意她,便站起来重摆椅子,背对他们坐。却发现服务员在望着她。她便放下了刀叉,直愣愣地盯着服务员姑娘那张脸。直盯得对方转过身去,才又拿起刀叉。低着头刚吃了几口,觉得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她也不抬头,自顾从容地吃。三块牛排吃掉了两块,一份奶油番茄汤喝了半盘,想起还有一杯啤酒没喝,就放下刀叉,伸手拿起了酒杯。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人。她的目光一落在那女人脸上,就没法儿移开。那张脸太熟悉了!一时又回忆不起在哪里与对方见过。反正她断定对方是一个从她的记忆里走来坐在她对面的人。
“你是……姚教导员吧?……”
教导员?……当年她是一个大营的教导员,在这座城市里起码有一千五百个人是她当年的战士。她不愿在饭店在剧场在公共汽车上在公园里在马路人行道上随时随地被叫做“姚教导员”或者被问“你是姚教导员?”姚教导员早该烟消云散了!是又怎么样?难道三十年后她是老太婆了你们也是老头老太婆了还念念不忘我曾是你们的教导员么?活见鬼!千载不朽万古不衰的“姚教导员”!难道我想忘却的,你们合谋起来偏不许我忘却么?
“你认错人了。”她冰冷地说,恼火地瞪着对方。
“我没认错,你肯定就是姚教导员。”对方一点儿也不介意她那种恼火的目光。
真他妈的!她垂下目光,不再理睬对方,自顾吮饮杯中之酒。
“教导员,我是徐淑芳啊!”
“徐淑芳?……”她慢慢放下了酒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教导员,你在哪儿工作?”徐淑芳亲近地注视着她。
“我……在律师事务所……”
“教导员你当律师了?”徐淑芳眼中闪耀出由衷钦佩的光彩,“教导员你真了不起,真为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争气!”
姚玉慧的脸倏地就红了,赶紧声明:“我这样的怎么能当律师呢?做一般性的管理工作。”
“那又当领导了?”
“办公室的小头头。”
“能在律师事务所当个小头头也够不简单的啦!”
“你呢?你在哪儿工作?”
徐淑芳从肩上取下精巧的小挎包,打开来,翻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
“多少人?”她接过,见赫然印着“百花玩具厂厂长”。
“上个月又招了一百二十人,五百多人了。”
姚玉慧顿时对自己这个当年的女战士刮目而视。她怀着几分敬意说:“你成为一个女强人了吧?”
“哪儿呀!”徐淑芳不好意思起来,羞惭地说,“一个小厂,什么什么还都不够正规呢!”却又不无骄傲地补充道,“如今我们的产品打到香港去了,年底将会在日本出现。等我们的新厂房落成了,教导员,我一定请你到我们厂参观参观!”
姚玉慧不禁笑了,低声说:“别再称我教导员了,都哪辈子的事儿!”
徐淑芳也笑了:“那怎么称呼?”
她沉吟了一下,认真地说:“叫老姚吧!”
“老姚?你才比我大两岁!”
“那就干脆叫我的名字。”
“姚、玉、慧?……”徐淑芳注视着她的脸,摇了摇头,忽然说,“叫大姐吧!要不叫慧姐,挺顺口的。就这么定了!来,认识认识我的客人们!”说着站了起来。
姚玉慧本来不肯,却身不由己地被徐淑芳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半拖半拽地来到那三桌人之间,把个姚玉慧窘得不行。但看得出徐淑芳对自己的亲近是真的,不忍太令徐淑芳扫兴,只有讪讪作笑。
“诸位,”徐淑芳,大声说,“她是我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我当年的返城证明,是她经手办的。是她一次次往团里打电话,甚至亲自往团里跑,团里才批准的……”
姚玉慧听着,内心感动不已。徐淑芳,徐淑芳,没你这么好的女人!你若能够,兴许还会为此给我姚玉慧立块碑吧?
“教导员如今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当然是领导工作!”徐淑芳说着,一一向姚玉慧介绍那些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人,“这是上海第二玩具厂的张厂长,这是北京西单百货商场的经销部副主任老倪,这位是我们厂的驻京业务员,这位是天津玩具厂的……教导员你看我们厂虽小,朋友单位却不少吧?他们都支持过我们,今天我是代表全厂向他们致谢的。……”
六年不见,徐淑芳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怯场的令她可怜的苦人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很有风度。她的脸比六年前胖了些,化了淡妆,显得挺有神采,挺妩媚,挺生动。她那双眼睛在姚玉慧看来也比六年前明亮了,顾盼之间闪耀着充分的自信。她的发型很优雅,瀑布似的泻到肩部,自然地向内卷曲。如果她不说出她的名字,当年的教导员是无法认出这个在生产建设兵团喂猪的女兵的。她穿的居然是一件旗袍,而且是一件紫红色的旗袍,而且无袖,裸着白皙的圆润的双臂。极透明的肉色的丝袜,将她的双腿紧束得苗条而挺拔。一九七九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之后,姚玉慧就再也没见过她。这三四年内,甚至再也没想起过她,早把她忘却了。她也变得丰满了,做工精细的那件紫红色旗袍,将女人身体的一切骄傲的美点都衬托出来了。姚玉慧呆呆地瞧着她,感到异常震惊。当年生产建设兵团那个穿着肥大兵团服的瘦弱纤小的女知青,何以竟会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呢?徐淑芳,徐淑芳,靠了什么,生活没将你这个苦人儿压扁搓碎?靠了什么,你越变越美?是养生之道?是健美秘诀?是系列奶液?还是爱情?你又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更使姚玉慧惊讶的是,她发现徐淑芳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是结婚戒指?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徐淑芳满面红光。姚玉慧观察到,那些男客都非常乐意和徐淑芳谈笑,那些女客也都很尊敬她,对她很有好感。自卑夹杂着可耻的妒意在心中涌动着。姚玉慧忽然想到,自己和徐淑芳站在一起,一定是显得很干瘪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一种痛苦噬咬着她的心,她竭力保持住脸上那种不自然的笑。
“小徐,别让我凑这份儿热闹了!”她说着,就要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去。
“教导员,见了你我今天格外高兴,给我点面子!”徐淑芳恳求地说,握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又大声对她的客人们说,“诸位,请共同举杯,为我和我的教导员不期而遇干一杯!六年啊,我们整整六年没见面了!”说着,先敬给姚玉慧一杯酒,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那些男女客人都很乐于接受这个意外穿插进来的小节目,都很善于营造气氛。十几只杯同时与姚玉慧手中的杯相撞,使她应接不暇。
“教导员,请!”
“教导员,有空儿出差北京,到我们单位去玩!”
“教导员,需要从上海买什么东西的话,跟小徐厂长说就行!”
“教导员……”
“教导员……”
“教导员……”
那些客人们竟也口口声声称她教导员!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交替更变。一只只冒沫的杯子友好地和她的杯子相撞,脆音悦耳。她记不清她的酒是在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的怂恿之下干了的。而那位四十多岁的面孔比女人还白净的张经理,双手托着啤酒瓶子站在她旁边,不失一切时机地往她的杯子里倒酒。
“围剿”之下,她连干了三四杯,便觉得有些酒力冲顶。
“不行不行,诸位,这样可不行!”徐淑芳见状,慌忙横身在她面前,替她护驾道,“可别把我的教导员灌醉了!教导员,你坐下。”扶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你没法改了!”姚玉慧嗔怪地仰脸瞪着她。
徐淑芳抱歉地笑了,对她的客人们说:“我的教导员不许我称她教导员。你们怎么称呼我不干涉啊,从现在起,我叫她慧姐了!”说着走向姚玉慧坐过的那餐桌,将她的筷子和小盘拿了过来,摆在她面前,又道,“教导员,不,慧姐你吃几口菜吧!”就往她的小盘儿里挑选地夹着菜。
客人们这才纷纷落座,然而都不动筷子,都在从各个角度望着她们。也许徐淑芳对姚玉慧的亲热和尊重,使大家对姚玉慧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莫测高深,陷于不敢等闲视之的印象之中。
徐淑芳说:“诸位,各自为战!我陪我教……我陪我慧姐吃。我俩有贴心话要交换!小余,你替我多多关照大家!”
……
“教导员,你……结婚了没有?……”徐淑芳近近便便地和姚玉慧坐在一块儿,悄悄地问。
当年的教导员摇了摇头。
“我帮帮你忙吧?”
如果不是徐淑芳,是别的什么人,在这种场合,竟敢问她结婚了没有,还说“帮帮你忙吧”之类的话,姚玉慧必定愤然变色。对徐淑芳,她却不能。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究竟为什么不能,连她对徐淑芳此时此刻的嫉妒都是温柔的,致使她暗暗宽容着自己,并且不觉得可耻。
徐淑芳,徐淑芳,你和我都是女人,是两类根本不同的女人。我真想问问你,究竟依赖于什么,你竟能长久左右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无法疏远你冷淡你?而我已疏远了许多人冷淡了许多人,包括我的母亲,弟弟,妹妹……
徐淑芳又悄悄地问:“教导员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姚玉慧夹起一个鹌鹑蛋,又放下了,说:“已经有一个男人愿意做我的丈夫了。”
“干什么的?”徐淑芳那双好看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大学讲师。”她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那只鹌鹑蛋。
“嘿!”徐淑芳端起了杯,“这可值得干一次吧?”
“值得吗?”
“当然!”
“好吧。”于是她也端起杯。两个人并没碰杯,目光注视着目光,无声地长吸慢饮,倾杯而尽。
徐淑芳的脸也红了起来。在姚玉慧看来,红得那么美!
“我脸红了吧?”她问。
“红了。”徐淑芳老实地告诉她。
她从来也没有在这么样一种场合与别人谈自己的婚事。然而她看得出来,徐淑芳认为这是她们之间最重要的话题,她迁就了。尽管她发现同桌的人看去都似在互相交谈,其实侧耳聆听者居多。徐淑芳不在乎,她便也不在乎。
“小徐,你呢?”
“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
徐淑芳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空杯,微笑不语。
“说啊!”
“现在不说行么?”
“不行。”
徐淑芳手中的杯停止了转动,瞧她一眼,垂下目光,违心地回答:“刘大文……”
“刘大文?……”
“你连他也不记得了?”
“金嗓子?……”
“嗯。姚守义介绍我们来往的。”
姚玉慧半天没说话。
“教导员,你对他印象不好?”徐淑芳疑惑了。
“很好。”她沉思地说:“我只不过是在想,我们女人是否逃脱不了结婚的命运?”
“干吗逃脱呢?”徐淑芳笑出了声儿,悄悄说,“我太愿意做妻子了,真的教导员。每天很累啊,有个丈夫爱我,累也会觉得活得有劲儿!”
“他还中你意么?”
“还行吧。”
“你中他的意么?”
“谁知道呢!才见过几次面……”
“我要忠告你,做继母很难。做一个好继母更难。”姚玉慧的目光中,习惯地流露出了女教导员对女兵的责任感。她自己要熨平女教导员的印痕,其实也不容易。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这位老处女仍会不知不觉地扮演一切人的教导员。宇航员在戴帽子的时候都会想到自己曾在太空飞行过。失重状况于他们是一种愉悦和满足。
徐淑芳却从姚玉慧眼中领悟到了纯粹的爱护。恰如姚玉慧在徐淑芳面前无法不被旧角色所推动沿着过去的生活轨道逆行一样,当了一厂之长穿着旗袍戴着金戒指的徐淑芳,也无法彻底摆脱是教导员在与自己谈话那种过去时的心理。心理也不但有它的历程,而且有它的历史。
她那戴着金戒指的手向姚玉慧放在桌上的手伸过去,似乎想握住它,刚触到它,又收回去。那只手一时不知该具体做什么,像只蜗牛似的从光滑的桌面上退了回去,最后“匍匐”在她膝上了。
她低声说:“教导员,你真好。”
老处女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女兵的戒指,正正经经地问:“真金的?”
徐淑芳略一怔,微笑道:“真金的。厂里那些年轻的女工们整天怂恿我买一只戴,我只好满足她们的愿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当领导的得善于迎合群众的情绪,是不是教导员?”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互相体恤地注视着。
在这种沉默之中,在这种互相注视之下,她们都获得着极大的满足。于一方是情意的满足,于另一方是心理的满足。都包含着微妙的感激,都是不动声色的给予。
“教导员,也许只有你,才肯对我这么说……不过他那两个女儿很亲近我,我也从心里喜爱她们……”
“这就好。别生我的气……”
“为什么?”
“刚才我没能一眼就认出你……”
她们仍彼此注视着,渐渐地都微笑了。
一个矮小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走到她们跟前,手中拿着一盒“大重九”,恭恭敬敬地对姚玉慧说:“姚教导员,请吸支烟吧?”
姚玉慧不失身份地略显犹豫地抬头望着他那张悬挂了太多讨好表情的脸。
徐淑芳替她回答:“教导员不会吸烟。”
不料姚玉慧却从对方手中接过了一支烟,还说:“我会。你以前从没看见过我吸烟罢了。”荡漾在氛围中的只要她不表示讨厌便足以缭绕着她的虚虚实实的敬意,使她不由得飘然起来,何况她有几分醉了。
徐淑芳怔了一下,从那个男人手中无言地要过打火机,替自己当年的教导员点着了烟。
那个男人得寸进尺地说:“姚教导员,我想单独与您交谈几句,请赏个面子。”
“坐这儿一块交谈呗!”徐淑芳嘴上说着,同时用自己的膝暗暗碰了碰姚玉慧的膝。
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并不愚蠢的头脑这会儿变得反应迟钝了,她立即站起来爽快地说:“别客气,我这人随便得很。”就跟随那个男人绕到屏风后去了。
徐淑芳暗暗叫苦。
屏风后务实的交谈:
“姚教导员,是这样:今年上半年我与徐厂长签订了一份合同,那批玩具很畅销,几个月就出售一空,领导让我再来联系一批,我也向领导拍胸脯打了保票,可是徐厂长……她没成全我啊!我是老采购了,回去不好交差呀!这事儿非您出面帮着说句话不可,徐厂长肯定不好意思驳您的面子……”
“就这么一件事儿?”
“是的,是的,就这么一件事儿。在您不过三言两语,在我,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行。徐厂长有时相当不照顾面子。成了我们保证有酬金!”
“我不需要酬金。”
“姚教导员您千万别误会,我可绝没有贿赂您的意思!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鄙人代表我们领导求……”
“不必多说,跟我来吧!”姚玉慧胸有成竹,大包大揽。
两人转过屏风,走到徐淑芳跟前,姚玉慧一手搭在徐淑芳肩上,指着那个思维敏捷的矮小男人说:“小徐,他那事儿,给我个面子!”
姚玉慧话音不高,却使许多人将身体或头朝她们转了过来。
狡猾的矮小男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庆幸在一旁笑脸相陪。
徐淑芳已料到了这么个结果,心中恼着男人的足智多谋,脸上却呈现出郑重的表情,款款站起道:“教导员,他那事儿,我们一定再商量!”
徐淑芳可没醉,这种场面她早已经历得多了,这种情况她也面临得多了。她说的是一句给自己留有充分回旋余地的外交辞令,巧妙地维护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的遭到轻视就等于遭到伤害的自尊,也许给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个实际意义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鸣得意,抓起一筒刚刚起开的啤酒,首先倒满了姚玉慧的杯子,接着倒满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姚教导员,请务必陪我和徐厂长干此一杯!”
醉意蒙眬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抢先举过去,微笑道:“君子无戏言,酒量也是可观的。为男人的精明,我干两杯!”言罢,双手持二杯,一杯复一杯,从容而尽。
四座为她的豪饮大鼓其掌。
她轻轻将两只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为姚玉慧不至于醉倒,她是有点舍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晕眩了,以这位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在北大荒陶冶出来的酒量,如果是独斟慢饮,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而今天的情形大为不同,返城后她没再经历过这般热闹的场面,更没再成为过喧宾夺主的中心人物。敬意对老处女尤其不是多余的东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醉得满足,醉得愉悦。
“小徐,我……该走了……”她含糊地说,却并没站起来,腿发软了。她没把握能自己站得起来,她还没醉到意识混乱的地步,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稍有失态。
细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导员醉了,不免因没有对她的教导员采取保护性的限制暗觉惭愧。她知道她的教导员当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导员这么轻易地就醉了。
她对席间一个小伙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导员回家。”言罢,以一种亲近的而不是担心的姿态将姚玉慧从椅子上扶持了起来,又对众人说:“各位请便,我送送我的教导员!”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缓步向外走。幸亏被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脚步沉着离开得还相当之体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门,一级级迈下台阶,将姚玉慧请入一辆崭新的“伏尔加”,并关上车门。
姚玉慧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徐淑芳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赞许的口吻说:“小徐你成熟多了!”抽回手又说,“你简直像一位大使夫人!”
“教导员,你是有点看不惯我的装束吧?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见到的这些人们,也有港商,外商。我们这个小厂还是市里的企业管理模范典型,经常有外宾来参观。我这个女厂长,总希望自己给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变成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你同意不,教导员?……”徐淑芳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顿时不安地缄口了,暗暗谴责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近乎神圣的尊严。
姚玉慧的满足和愉悦被横扫去了一大半。她倒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有点失意。
她庄重地说:“也许吧……车费我付。”
开车的小伙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么车费啊,这是我们徐厂长的专车。”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徐淑芳却已从车旁退开。
“伏尔加”转眼上了快车道。
“你们厂长有专车?”
“这有什么奇怪的啊!每年向市里交一百多万,厂长没专车像什么话?”
“你们厂长怎么样?”
“哪方面?”
“各方各面。”
“简而言之,没说的!”
“怎么叫没说的?”
“没说的就是没说的呗!”
“具体点。”
小司机侧脸看了她一眼:“大伙儿喜欢她!”
“为什么?”
“她爱笑。”
“爱笑?……”
“大伙儿也爱看她笑。她对大伙儿一笑,大伙就觉得心里舒畅。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绷着个脸,好像每个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宁肯少看他一眼,多看一眼电线杆子!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笑模笑样的,像个笑面儿虎,对哪一个工人都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岂不知工人心里腻烦透了他!我们徐厂长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里去!就这么回事!”
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让老快点到来吧!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多么善良!多么可亲啊!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世上有多少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哇!”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交代啊!”
“你就说把我送到家门口了嘛!”
“那不是向我们厂长撒谎么?我可从来没向我们厂长撒过谎!”
“也用不着把你们厂长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她嘲讽地笑笑,“我又不是小女孩儿。”
一辆无轨电车靠站,不停地鸣喇叭?
小司机只好慌忙钻入“伏尔加”。望着“伏尔加”驶远,她才转身往回走。
车上几分钟,车下数里路。酒劲儿是过去了,两腿却还是有些发软。
登上六楼,依着楼梯栏杆喘息了一会儿,她才掏出钥匙开了门,身心疲惫地走入目前还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个挺不错的家。两室一厅,摆设布置已初具规模。她的母亲替她想得很周到,因为自己的女儿保证能分到两室一厅,才最终决定将女儿塞进律师事务所。
“瞧你慢性子劲儿的,脱衣服也那么斯文!”
她的卧室忽然传出她妹妹说话的声音!
“不会突然闯来什么人吧?”
男人的声音!
卧室的门朝她半开半掩着。
“告诉你多少遍了!除了我姐姐谁也不会来!”
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她望见了大衣柜的镜子。从镜子里望见了妹妹完全赤裸的白皙的上身。
接着,一个男人的一丝不挂的身体扑入镜中。浅褐色的,不算强壮,可也绝不瘦弱。
老处女变成了一尊石人。她仿佛被铁水兜头铸在那儿了。她的灵魂在她的生命之外看着别人的生命的最原始的本质。
白皙的……
浅褐色的……
“石人”复活了,跶跶地向阳台逃奔。
她站在六层楼的阳台上燃烧。
城市在她眼底喧闹着,车水马龙……
她有点儿恶心,想呕吐,却呕吐不成……
她不禁地闭着眼睛伏在阳台的水泥栏上,前额枕着手臂。
她觉得自己像一把草,正在被烧尽。
“姐……”
飘荡在空中的声音。
“姐!……”
她缓缓地直起了腰,缓缓地从水泥栏上放下了手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诧异于自己并没有被烧尽。
妹妹娉立在小厅。衣衫整齐,只是头发稍乱,鼻孔似乎还因过度的冲动而扩张着,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纵情肆欲的感人的快活。
她一步步走入小厅,站在妹妹面前。
“他呢?”
“让你吓跑了。”
“是谁?”
“还能是谁?小赵呗!”
“哪个小赵?”
“还能是哪个小赵?我那个小赵呗?谁料到你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
妹妹不无怨恼。
啪!——凶狠的一记耳光。
妹妹整个身子都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倒下去。
“说!你哪来的钥匙?”
“田老师那儿……”
妹妹捂着脸,不屈服地瞪着她。
“你骗来的钥匙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小赵早晚是我丈夫!”
妹妹强硬起来了,理直气壮。
是的,早晚是那么回事儿,那是肯定无疑的。虽然她只见过那个小赵两面,一次是妹妹把他带到了这儿,向她炫耀炫耀;一次是过端午节合家团聚的时候。她却明白,小赵已经得到了她父母的承认,已经算是她们姚氏家族的成员之一了。在妹妹的顶撞下,她反而觉得无礼的仿佛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了。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的!”
“告去!告去!现在就告去!告诉了又怎么样?!”
是啊,告诉了又怎么样呢?连爸爸妈妈也会认为她未免小题大做吧?小题大做么?……难道不是么?……
妹妹毫无羞色,那样子分明还感到十分败兴。
“你要不是我姐姐,我们才不会到你这儿来玩呢!”
玩?……好游戏!……三十六岁了她从没这么玩过,也是第一次撞到别人这么玩……她无法靠想象体验那真正玩起来会感觉怎样……
如今某些人们在生活中是越来越公然地毫不忸怩地理直气壮地强调那种感觉了。她知道,她却仿佛是超度于其外的。像龟离开水也能活一样。龟和鱼究竟有哪些方面的根本不同呢?
难道是我自己变得不可理喻?……
在妹妹的振振有词的反攻之下,她困惑了,不知说什么好了,不知所措了。
她可怜地怔了片刻,猛转身避入自己的卧室。
床上凌乱不堪,床单皱了。她觉得被蹂躏脏了,她感到她的世界中最神圣的位置被污染了;她的方舟,而实际上它也的确是被污染了。
他妈的怎么竟变成我自己无理而又无礼了呢?!
一只男人的丝袜搭在床沿上。黑色的,好似一条肥胖的娃娃鱼,要爬下床,又怕摔死。
她的枕头在地上。那是更神圣的,她的不容触犯的一部分。
她捡起枕头,放在床畔的椅子上,随后从床上扯下了床单,连同那条丑恶的“娃娃鱼”卷成一团,抱着闯出了卧室。
妹妹已坐在小厅的双人沙发上了。头发看去已不蓬乱,模样那么娴雅,那么文静,那么安泰,那么一种单纯可爱的神气,那么若无其事,什么尴尬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只是挨了一记耳光的那边脸,仍有些红,红得恰到好处,红得秀色可餐。
发生过什么事儿么?
她简直怀疑了!
自己神经错乱了?
坐在那儿的是妹妹么?
以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自己的是妹妹么?
像一位宽厚的母亲望着低智能的女儿一样望着自己,并且决定原谅女儿的一切乖张的任性的无缘无故的发作方式的,是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妹妹么?
然而自己不是刚从自己的卧室闯出来么?怀里不是正抱着自己的被蹂躏了被污染了的床单么?床单中不是还裹着那只男人的黑色的丝袜么?
太他妈的了!即使是自己的妹妹也太他妈的了呀!床单倒并不很主要了,是与非更主要了。怎么自己有理的时候也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变得好像无理而且无礼了似的呢?难道应该请求原谅的倒是自己了不成?!
她将床单朝妹妹摔去,喊道:“你得给我洗!洗不干净不行!”
床单抖展了一部分,包住了妹妹的头。妹妹将床单从头上不慌不忙地扯下,卷了卷放在身旁,耸耸肩平静地说:“我给你洗,保证洗干净。家里有洗衣机,又有阿姨,干吗不充分利用?你还有什么需要洗的?统统找出来吧。”
文静的妹妹,平静的话。
在妹妹怜悯而宽容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竟觉得自己仿佛真是一个低智能的小女孩了,仿佛真是在乖张的任性的无缘无故的发作和宣泄了。
而妹妹却是似乎有着惊人的涵养的。
她一时感到难堪极了,难堪得竟想像个小女孩似的大哭一场。
她竟低声说:“对不起。”
妹妹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亲姐姐么。”
依然那么平静,依然那么文静。
听妹妹这种语气,她分明地是错定了,错得连平静下来与妹妹平平静静地讨论讨论的余地都没有了,错得只剩进行解释的份儿了。
“我……我回来之前喝酒了……”
“明知自己肝不好还喝酒。”
“啤酒,喝得不多。”
“坐下吧。”
好像主人不是她,是妹妹了。
她惭愧地在妹妹身旁坐了下去,转脸看着妹妹,赔了个笑脸,问:“真没生气?”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妹妹瞅着迎面无物的白墙,自言自语地说,“谁也免不了扫兴的时候。本来我们今天挺快活的,还以为能在一起度过五六个小时呢,结果你突然地就回来了,冲散了我们不算,还打了我一记耳光,什么事呀!”
“我不是向你解释了么,我喝酒了……”
“那也不至于的呀!姐,你太没风度。”
“什么风度?”
“不说,没意思。”
“我觉着你们……”
“我们怎么了?你说说,我们究竟怎么了?你对我发火总得多少有点道理吧?扫兴的是我,不是你。可我对你发火了么?我从不毫无道理地对别人发火……”
“是啊,我喜欢发火,无缘无故……”
“那你以后就改改。你若不是我亲姐姐,我才不受这份儿委屈呐。”
委屈?……
我当姐姐的已经开始一句接一句地认错,你当妹妹的倒开始一句接一句地数落起我来了!老姑娘就处处都不占理了么?而且让谁去评这份儿理呢?她又困惑了。不是对妹妹,不是对刚才那件令人难堪的事儿,而是对生活本身。她忽然意识到,似乎经常和她作对的,并不是人,并不是一些男人或女人们,而是生活本身。生活就像妹妹本身一样,妹妹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她和妹妹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一条能够衡量是与非的共同的准绳;她和生活之间也似乎早已没有了这样一条准绳。这样的一条共同的准绳是曾有过的,而那时候的生活很不对劲儿,而那时候的她自己也很不对劲儿。都不对劲儿的时候却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么明白,那么明确。非常之不对劲儿而又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儿。如今的她变化了,变化很大。她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无可救药地老着,一边拯救自己地变化着。如今生活也变化了,也变化很大。她像普通的人们一样,心悦诚服地认为生活也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令人欣慰地进步着,一边令人吃惊地变化着。难道她不是在和生活一齐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么?可为什么那种和谐却没有了呢?那种一致却没有了呢?那条明白的明确的应该共同具有的准绳却没有了呢?可为什么应该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了却反而又使人感到似乎非常之不对劲了呢?是我变得太慢了抑或根本没有变?是生活变得太快了抑或人们变得太快了?究竟是我困惑我迷茫还是生活本身困惑着生活本身迷茫着呢?难道人与生活之间根本就不应该有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存在一条共同的因而也是和谐的一致的明白的明确的准绳么?或仅仅是老姑娘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有根本就不配有?究竟是有好还是没有好呢?她认为没有这样一条准绳自己简直就是无法生活的,难道别人比如妹妹居然会因为没有而生活得更轻松更自然更自觉么?她是早已经习惯了与生活保持和谐与生活保持一致与生活之间保持一种明白的明确的关系。这应该肯定地说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习惯啊!可为什么生活仿佛总是要随时抛弃她似的呢?这又将如何是好呢?问题不在于那件难堪的事不在于妹妹的占足了理似的数落不在于那被污染了的蹂躏了的床单,问题在于她不明白不明确不懂一点儿也不懂,而她那么希望想明白那么希望想明确那么希望自己能懂那么希望一个是与非一个公正的事理……
妹妹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丝毫也不觉得难堪。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受了委屈。觉得尴尬的却是她,觉得难堪的却是她。进而觉得词穷理短的也是她,进而觉得羞愧难当的还是她。这便很对劲了么?往往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今天又是这样!对生活本身的困惑对生活本身的迷茫使她愤怒!
她猛地站起,朝房门一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小妹,你给我出去!”
妹妹翻眼望着她。娴雅、文静、安泰。目光中依旧包含着怜悯也包含着宽恕。
她恼怒至极,厉喝:“别装模作样!给我立刻出去!滚!”
妹妹仍那般镇定,面带高贵的隐忍,不失尊严地站了起来,不失尊严地向门口走去。在门口,妹妹转过身,望着她摇头:“姐,你太没风度。”
“少废话,把钥匙留下!”
妹妹从手腕捋下了拴在松紧绳上的钥匙,抛到沙发上。那副表情对她说——姐,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她从沙发上抓起卷成一团的床单,凶狠地朝妹妹甩去,吼道:“洗不干净我还要找你算账!”
妹妹像接球似的接住,嘟哝了一句:“神经病!”便出去了。
妹妹极有礼貌地轻若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妹妹真有好风度。
她复坐在沙发上,陷于孤寂。
妹妹去年也入党了,妹妹也是她的党内同志,妹妹还是市级“精神文明”标兵;其中没有家庭的作用,没有父母的作用,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认识妹妹的人,没有说妹妹不好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不喜欢妹妹的。妹妹一边做党员,一边做“现代派”。一边做“精神文明”标兵,一边热衷地寻求各种愉悦甚至各种刺激。两方面都做得相当有分寸,相当之出色。妹妹两方面都要,两方面都不甘失去。妹妹是和谐的,妹妹周围的人们竟承认这种和谐。妹妹是个圆,是圆舞曲。
而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么?难道不是么?无论哪一个顶点都似乎承受着不匀的力的作用。似乎无论哪一个顶点都是不可更动的。稍一更动,整体便散架了。我究竟变了没有?我为什么变来变去还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我为什么不能是圆?为什么不能是圆舞曲?
困惑、迷茫、孤寂。
连衡量党员和标兵的准绳也不那么明白那么明确那么“准”了。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很可能便入不了党;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整党时很可能便过不了关。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谁也不会喜欢妹妹,小赵那个恃才自傲的“朦胧派”诗人也不会希望成为妹妹的丈夫。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恐怕连人们对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的起码的敬意也将失去了!刚才她从床上看到的妹妹和坐在沙发上的妹妹,竟好像也是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么完美似的。那无疑就是一个妹妹啊!难道生活中又是有着某种和谐,某种一致,某种完美的么?……
陷于孤寂、困惑、迷茫之中的老处女,一门心思想要解析生活,解析妹妹,解析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开窍。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她百无聊赖地又踱到阳台上,居高临下观望。十字街头堵塞了十几辆各类汽车,围聚着一群人众,穿黄制服的交通警察们正在驱散着人群。
可能是出车祸了,她淡淡地这样想。
从阳台上慢慢踱进屋里,重新落座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阵躁闷。
孤寂,无聊。不知该做什么事好。无事可做。
探身将电话从茶几上捧下来,放在膝上,两脚互相蹬掉了鞋,侧卧在沙发上,开始拨一个号码。
“喂,哪一位呀?”听筒里传来女人的温和的声音。
“姚玉慧……”
“小姚啊,找老夏?他在所里呀!”
“我上午见到他了。不找他……”
“那找我?……”有几分惊奇。
“嗯……”
“什么事儿?”
“我告诉你,支部要把‘入党志愿书’发给夏律师了……今天上午开会……”
“噢……”语调拖得很长的一声,“这事啊!快五十了,当律师的又不是在大机关里,入不入的有什么呢?也就他呗,还偏和那几个人赌口气非入党不可!他一跟我提入得了入不了党的事儿我就腻烦……”
这番话和她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话恰恰相反。
“小姚,你认识电话局的人吗?”
“我不认识,我母亲好像认识局长……”
“家里这电话不是老夏当所长时安的吗?如今老夏早就不当那个所长了,还安着公家的电话,我总怕人家说三道四的。几次让所里派人来拆,所里也不派人来。拆了算了!我们可都不是爱占公家便宜的人。拆了我们再自费安呗!又不是拿不出那么一笔钱。对不?你哪时回家问问你母亲,如果真认识电话局局长……”
“不用拆,也不用找电话局局长。夏律师他还得当原先那个官儿!”
“谁说的?”
“我。”
“小姚,你可千万别为他上上下下地活动!成功了我也不许他再当!我们交往归交往,可用不着这样。他当对你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这不是什么感情交往问题!我个人也并不图什么实际的好处!”她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啪地放下了听筒。
隔会儿,电话在她膝上响了起来。她发愣地瞧着它,不拿听筒,它响了一阵,不响了。
她将电话放回原处,一时间非常希望能有个人与自己交谈些什么。即使是妹妹也好,是小赵也好,是徐淑芳也好,是那个小司机也好;不交谈也好,坐在她对面或坐在她身旁就行。
忽然她觉得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能使自己产生某种激动的男人。需要一种获得,一种强烈的,能使自己战栗起来的获得。否则,她觉得自己那么坐着坐着,似乎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了似的。以至于她竟被那种莫名的恐惧包裹住了。不敢再那么坐着。她不由得站了起来,走向卧室,而又不愿走进去,立在门口,神经无故紧张地望着大衣柜的镜子。
镜中没有白皙的肌肤,没有浅褐色的肌肤。
镜中只有她自己:脸色苍白,头发稀疏,形销骨立,其貌不扬。像个男性化的憔悴的女人,亦像个女性化的不健康的男人。
她一转身又回到小厅里拨电话。拨了好几遍没人接,她极不甘心地拨个不停,终于通了。
“找谁?”男人干巴巴的声音。
“找田老师。”
“哪位田老师?我们这儿两位姓田的呢!”
“教英语的田老师,田非!”
“不在!”
“同志!同志您千万别放!求求您啦,我找他有急事儿!十万火急的事啊!他可能在宿舍,麻烦您替我喊他一下,求求您啦!……”
她全身都紧张着,故而那语调也是紧张的。她唯恐对方不愿去找,继续恳求:“同志,行行好!行行好……”
“十万火急?……你耐心等着吧!……”
等了很久很久。其实并不算久,不过她自己觉得很久很久罢了。一听到她所渴望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她竟激动得差点儿哭。
“哪位?……”
“我……”
“玉慧?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家……”
“什么事?搞得我慌里慌张的!”
“我要你来一下……”
“这……今天晚上我和朋友约……”
“我不管!你一定得来!否则你永远也别来了!……”她对着话筒大声喊叫。
“行,行,我去,我去!……”
“立刻动身!”
“立刻动身……”
“我等你……”情不自禁的温柔的一句,她慢慢放下了听筒。
其后她开始坐立不安。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将自己关进了洗漱间,找出了一块别人送给她的法国香皂,据说是较高级的一种,用来洗澡,肌肤一整天都可以保持一种自然而清淡的紫罗兰的馥郁。就用这块没用过的法国香皂洗了个洁洁净净清清爽爽的冷水澡,并且用买了半年多也一次没用过的吹发器笨拙地吹了头发。没能吹成令自己满意的发型。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将自己的头发吹成怎样一种发型和怎样才能吹成一种有点风格的发型,只是按照原式吹干了而已。她本想吹出几个卷儿,却没敢,没把握。她认为夏律师说得很对,自己太不该剪这么一种古板的发式。要不要擦点增白粉蜜呢?犹豫了一阵,放弃了这念头。增白粉蜜擦在自己脸上,那是会被他一眼看出来的。她可不愿被他看出来,更不愿被他揣摸到自己内心最底层的那种浮躁的渴望。但是她涂了唇膏,那种渐显的变色唇膏,并且描了描眉,并且使用睫毛刷将自己的睫毛刷得挺成功。在自己整个这张脸上,最给她些安慰的是睫毛,它们还算没什么可挑剔的。八十年代女人们拥有的化妆品美容品,她不缺少,一概有;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一概不用,那些价钱不低的东西在今天之前不过是她完全多余的奢侈品。修饰与不修饰大不一样。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发生了些微变化的脸,她对欢迎他的到来有了些信心。欢迎?……在自己的注视之下,自己的脸红了。是的,难道不是在渴望地期待着他,准备欢迎他么?……她还是第一次主动约他来……为什么?想干什么?……困惑……迷茫……自己对自己产生的大的困惑大的迷茫……不想弄明白……只觉得一种生命的强烈饥渴一种生命的强烈欲望一种生命的强烈需求在燃烧着她的血液。
她离开洗漱室,匆匆走入卧室,打开衣柜、皮箱,挑选合适的服装更换。她也不算缺少服装,甚至不乏质地高级样式新颖的服装;她十分喜爱高级的服装,漂亮的服装,尤其喜爱样式新颖的女人的夏装。她很舍得花钱买,却不穿,当然不是舍不得穿。偶尔心境格外好时,夜晚独自在家里穿穿而已。它们之对于她也仿佛是些完全无用的奢侈的东西。今天则不同了,今天她竟觉得哪一件也够不上漂亮够不上新颖。她将它们堆了一床,挑来选去,最后挑选了一件旗袍,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徐淑芳穿得,我为什么穿不得?那是她出差到广州时买的,无袖,开衩很高。徐淑芳穿的开衩也不低!怀着种向谁挑衅似的心态,她换上了它。立在衣柜镜前旋转着身子左照一会儿右照一会儿,她认为夏律师曾对她说过的另一句话也是真话——她并不像自己判断的那么丑。现在这样子是否可以打个六分呢?六分就行!他也不是十分的男人,顶多也就六分……
将床上那堆衣服乱七八糟地塞入皮箱,塞入衣柜,她又翻出新床单新枕套铺换。那是一张价值六百余元的双人床,是父母与他谈了一次话之后替她买的。父母与他谈了些什么,她未问过,他也未说过。
欢迎前的准备无可再做,她从窗台上拿起一本书,仰躺在床上看起来,一本《获奖中篇小说选》。看了几页,吸引不了她,放下不看了。不知不觉,她竟睡着了。
等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时,天已经黑了。
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扯亮了床头灯。灯光在橘黄色的透明灯罩的过滤下,使房间映耀着幽幽的温情的暖调。
谁?……几乎没有一个人天黑以后来过。天黑以后她的“城堡”是悬起吊桥的,孤独的女王早已习惯于孤独地享受孤独。
猛地她明白了门外是谁。
她一跃而起。第二个动作是跨到了大衣柜镜前……
鞋!……居然没换鞋!脚上穿的是双旧鞋!……
幸亏照了照镜子!要不多可笑!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等一下,就来啦!”
她高叫着,慌慌张张地找鞋换。鞋也是不少的,没时间认真比较了,从衣柜底下拖出一个鞋盒,她换上了一双很新的样式相当之美观的细高跟鞋。她不但喜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服装,也喜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的各种鞋,那于她更类乎一种收藏的癖好。
却找不到一双新袜子了。白天穿的那双袜子在洗漱间,淹在水中呢。
她只得赤裸着脚穿上了那双皮鞋,觉得不会走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门前,稳稳心神之后才打开了门。
“你怎么才来?”她嗔怪地问,尽量显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刚想动身,朋友到了……”他说着,已走进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又问:“什么朋友?”
“两位外国朋友。”他在沙发上坐下,奇怪地问:“怎么不开灯?”
“这盏灯……坏了……”她撒谎,“你进卧室瞧瞧,我新买的床单怎么样?”
他便起身走入了卧室。
“不错,我也不喜欢花的,喜欢条格式的。”
站立在黑暗的小厅,从大衣柜镜子里,她望见他在床畔一端坐下了。半秃顶,身材瘦小,衣着整洁,戴副黑色宽边的眼镜。不生长胡须的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斯文,一种矜持,一种思想深沉的样子。
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英语水平相当高,离过一次婚,用英文翻译出版过一本小三十二开的薄薄的外国爱情诗选,《大众电影》和《大众电视》的最忠实的预订者,月票夹里总爱夹一张印有女明星玉照的年历片。就这些,构成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这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
在可能乐意和她结婚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中,他也许是最出色的一个了,也不算老,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是幸运的。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却并未感到幸福或不幸福;结婚之后幸福不幸福她也无法想象无法预知。有一点她是明白的,放弃了这一个男人或者被这一个男人所放弃,也许永远不会有比这一个更出色点儿的另一个了。是放弃,只能说是放弃,而不能说是抛弃。她和他谁都没太大的自信说抛弃谁。
还有一点她也明白——她今天晚上需要他,需要一个男人。而他正是一个男人,一个虽然不算活生生但是活的男人。除了他,她不可能再用电话在这种时候招来一个男人。
那种需要无法转移,无法平息,无法抑制。
它在她的心房里在她的血管里呼号,像一个饿极了或渴极了的婴儿响亮的啼哭。
她要获得眼前这一个活的男人。
她的灵魂激动不已,索索地战栗着。
“你怎么不进来?”
“我……”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入了卧室,站立在门旁,贪婪地盯着他。
他像看一棵树似的看着她,仿佛在猜想这棵树是真树还是假树。
“你不是说你在家等着我么?”
“我一直在等着你。”
“没出门?”
“没出门。”
“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刚回来不久呢。你穿旗袍不好看。”
“不好看?”
“嗯。你太瘦,撑不起来。体态丰满些的女人穿旗袍才好看,会显出线条。”
“我穿着一点儿也显不出么?”
“一点儿也显不出。”
他首先给予了她一个不小的失望。
然而她并不怎么沮丧,因为他说的可能是实话,诚实是男人的好品质,证明他的确是有令她感到幸运的方面。
她和他是在婚姻介绍所认识的,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替她花了五元钱手续费在婚姻介绍所登的记。
在她决定与他见面那天,婚姻介绍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女人问她:“相信科学吗?”
她回答说她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就好。你和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是经过电脑周密计算排列组合在一起的,也可以说是科学的组合。”
“电脑?……”
她又有点不相信科学了。
“当然。从日本进口的。你和他的参照数据仅差一点几,你应该感到理想。”
人家看出她怀疑,允许她试试。
她在人家的指导下,输入一个假生日——二〇〇〇年一月一日。
电脑呼呼地响了一会儿,吐出来的字条上写的是——等你出生以后再说。
她没理由再怀疑什么了。
他也相信科学。于是他们进行到现在。
她姗姗地走到大衣柜前,又观看自己。
“腰这儿,不是有些线条么?”
“那是旗袍的线条。”
她用手去抚摸镜子,不再说话。
“你老是站在那儿抚摸镜子干吗?”
“我觉得镜子有点脏。”
“我看一点儿也不脏。”
的确不脏。在灯光的映照下,镜子反射出橘黄色,和一个橘黄色中的墨绿色的自己。
她渴望从镜子里另外看到什么。
血在周身沸腾。
“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你不是说找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么?”
“啊,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新买的这床单儿……”
她离开镜子,姗姗地踱到床前,在床畔另一端坐下了,身子斜倚着被。
他开始侧身注视她。
她用双脚蹬掉了高跟鞋,将腿从他面前举起放到床上,一条伸直,一条蜷着,也默默地注视他。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她腿上。
她的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到了自己腿上。
她将旗袍的下裾撩到身上,低声说:“我的腿还是挺白的,是吧?”
“是的。”他说,就伸过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腿。
她便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都紧张地绷紧了。
他忽然扑在她身上,压住她,抱住她,吻,抚摸……
她呻吟起来,扭动着,扭动着,也紧紧地搂抱住了压在她身上的这一个男人,却觉得什么也没有搂抱住,搂抱住的不过是自己似的……
这种迷乱了的体验仿佛是经历过的……
一种同样的体验从意识的最底层渐渐苏醒,像两张湿透了的宣纸,与此时此刻的体验在现实的水盆中贴在了一起……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营长!……”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说话,他继续蹂躏着她。
她朝镜子望去,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和自己的样子都很丑,活生生的丑,比平时更丑。
“不!……”
她坚决地叫道,使劲儿一推,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眼镜掉了,双手一边摸眼镜,一边望着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她慢慢坐起来,将双腿垂到床下,抻了抻旗袍的下裾盖住两膝,歉意地说:“我……忘了插门……”
他摸到了眼镜,戴上,说:“我去插。”站起来就去插门。
“我去!”她赤着脚抢先一步,其实她是要离开床。对门的那个单元还没搬来人家,不插门也是不必提心吊胆的。
然而由于仿佛冥冥之中的那一声“营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保险锁被她的手轻轻一拧,钢舌无声地伸入锁口,房门将室内和室外保险地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将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关闭在她的“城堡”里。而且这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尽管对她来说,他的身份是未婚夫,但未婚夫毕竟不是丈夫,也很可能不再是未婚夫。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无畏的,勇敢的。她犹豫片刻,开了小厅的灯。
“咦,你不是说那盏灯坏了吗?”
“谁知道怎么又亮了,时亮时不亮的。”
“你进来啊!”
“你出来吧。”
他出来了,用欲火燃烧的目光望着她。
然而她自己的燃烧时刻却过去了。在期待着渴望着很长时间之后,一阵短暂的晕眩似的过去了。
她又朝卧室内望去,朝大衣柜镜子望去,继而望着他的脸。
在那张男人的脸上,欲火将斯文破坏得那么厉害,那是很丑的一种表情。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情可能像这一个男人的表情一样,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不真实,她想;这太不真实!他那样,而我也那样。在那样的时候,我是丑的,他也是丑的。
在那丑得令人震惊的真实中不是明明存在着令人震惊的大不真实么?……
她却不想放他走。
她怕,怕此刻她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发起愣来了?”
“我……咱们听音乐吧!我买了几盒好磁带……”
她说完,就去摆弄书架上的录音机。
“听,多美的音乐……”
她说着,退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音乐很美。
他怔怔地望着她。
“你坐下啊!”
他走向沙发,和她挨得不能再近地坐了下去。
她两眼盯着录音机,一副全神贯注欣赏音乐的样子。
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旗袍下,抚摸着她的腿。
她将腿并拢,用双手抱住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他不得不收回了他那只手。
“别走……”
“太晚了,乘不上车怎么办?”
“住这儿……”
“那我不走。”
“你何必走?”
“那你听吧,我得洗洗。”
他就走入了洗漱间。一会儿,他从洗漱间出来,见她仍坐在沙发上,便问:“你还听?”她说:“还听……”
那真是一首很美的外国古典乐曲。
他从容地走入了卧室。
录音机啪哒一声,终于寂寞了。
她关了它,赤着脚轻轻走入卧室。
他并没睡,躺在床上,暴露着缺少肌肉的上身,说:“快点睡吧!”
她说:“就睡。”走向他,从床上抱起了另一只枕头。
“你干吗?”
“你睡床,我睡沙发。”
“这……”
她虚伪地笑笑:“我睡觉不老实……”
“那……我睡沙发!……”
她看出了他显得有些恼火。
“你睡床……”
“我睡沙发!”
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扯过他的衣裤,也像她刚才一样,赤着双脚下了床。
他竟变成了一丝不挂的一个男人。
他拎起他的鞋,毫无羞色地在她吃惊的注视之下冲出了卧室,又回来取走了一只枕头。
小厅的灯熄了。
她也熄了卧室的灯。在黑暗中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掩上了门。
她脱去旗袍,静静地躺在床上。
大衣柜的镜子反射着锃亮的月光。
那种渴望在黑暗中又渐渐强烈地冲动起来。
她大睁着双眼,默默数数,数到了一千。
她无法将那种渴望压制下去,又赤着双脚下了床,走到大衣柜镜前。
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关灯呢?
也许……镜子是不能从某一种角度去瞧的?……
最后的遮体的那件东西,从她身上飘落到了地上,像一片树叶在一个夜晚从树身上飘落到了地上一样。
于是她成了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像轻盈的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厅的长沙发前,怀着重新开始燃烧的渴望去接近那一个男人。
然而沙发上并没有一个男人。
她开了灯。
沙发上确实并没有一个男人,仅有一只被男人的头枕过的枕头。
她推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有……
她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也没有……
她久久地望着那长沙发怔愣,无比的困惑,无比的迷乱,忘记了自己赤身裸体……
这个女人的幽灵不知该回归到哪儿去……
第二天早晨,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像以往一样,衣着朴素,表情格外庄重地站在霞飞路马路左侧人行道第三根水泥电线杆下等候班车,手中仍拎着昨天那个旧布拎兜。
“包子!新出笼的热包子!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
马路对面,那个卖包子的小伙子正起劲地叫卖。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买的那些破皮儿露馅儿的包子还在拎兜里。她气昂昂地跨过马路,直奔那个卖包子的。
“买包子?……”小伙子一眼便认出了她,却装作没认出,笑脸相迎。
“你好健忘。”
“是吗?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您啦!”
“就在这儿,昨天。”
“是吗?我们做买卖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她从旧布兜里取出了破纸袋包着的那些包子,往摊车上一放:“你太欺负人了,给换!”
小伙子看着那些包子,不动声色地问:“是在我这儿买的?”
“当然!”
“怎么了?”
“你自己看!”
“我看不出怎么了啊!”
“个个破皮了!个个露馅了!”
“这可是您不讲理了。我卖的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您买回去不吃,能不粘破皮儿么?粘破了皮儿能不露馅儿吗?您倒好意思来换!”拿起一个闻了闻,又道:“这都有味儿了,我应该给您换么?将心比心,什么事儿都论个设身处地,如果您是我呐?大伙儿也评说评说,她这位女同志是不是太欠理了点啊?”
周围要买包子的人们,都以蔑视的目光瞧着她,以不屑于评说的沉默,表示站在公理一边儿,站在小伙子一边儿。
“你!……你花言巧语!不给换不行!”
“我花言巧语,还是您强词夺理啊?换是可以换的,不就几个包子么?但您为了几个包子,这么矫情值得么?您不见大伙儿都用什么眼光瞧着您么?看您这样儿,不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别太失身份啊!您若坚持要换,我就给您换,您考虑考虑吧!……新出笼的热包子啊!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啊!……”
小伙子不再理睬她,自顾向其他人卖包子。
买包子的人们,也不再理睬她。
她觉得她的身份已然地失却了。
姚玉慧,姚玉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了几个包子,你这么矫情值得么?你太让人瞧不起了啊!
她心里暗暗谴责起自己来。
“您考虑好了没有?考虑好了就开口,别怕难为情!这年头儿,谁又把自尊当回事啊!”
小伙子忙里偷闲瞅了她一眼,不软不硬地说了这么句话。
她从摊车上抓起那些有味了的包子,连纸袋儿一起塞入了马路旁的垃圾箱,抽身便走。
“这女人,真是!自讨没趣……”
身后有人议论。
待她再跨过马路来,发现班车已开走了。
站立在水泥电线杆下,她又是一阵怔愣,一阵发呆;一阵困惑,一阵迷茫。
在这新的一天里,她仍会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样,虔虔诚诚地寻求着与生活的和谐,一致,完善,完美。尽管她已经开始十分怀疑,但她忍辱负重地孜孜以求。
没有一条准绳,她好像就不会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