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转站
“晚点半小时。”他苦笑一下,无奈地又说,“徐涛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甚至简直可以用我的心接收到他的心情。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比理解深入得多的体会,附带有为他而感到的在心底逐渐加强的焦躁。我明知登上这一次列车将伫立一夜,但还是上来了。他也是。我自己驱赶自己,是争取于明天回到家里。明天是儿子七岁生日。儿子希望我在他的生日能回到家里。当了父亲之后,才知道有时候儿子的某种企盼,对父亲意味着什么。而他的儿子,正在本次列车的终点企盼着他。前面的终点,对于我和他,都并非终点,而是中转站。
我不过才离开儿子一个月。他与儿子分离的时间,比我儿子的年龄还长一年多。我只有一个儿子。他也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的父亲,在这种情况下碰在一起,关于自己的儿子都有许多话题。不是共同语言,也是共同语言了……
列车超载。每一节车厢里的人,都像封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挤得一个紧贴一个。现在天快亮了。熬过列车上的夜晚,在两节车厢的过道间,我们这两个年龄不同的父亲,甚至可以说是属于两代父亲的男人,仿佛早已是朋友了。
似乎,他也有了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叫梁爽。而我也有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叫徐涛。最初我们都讲各自的儿子怎样怎样。后来我们都问对方的儿子怎样怎样。再后来我们背靠着背,坐在地上睡了一觉。
而现在列车就要到终点站了。而现在列车晚点半小时。这对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焦躁的事,对他则不一样了。他是一位老地质队员。我想,他即使刚刚洗过澡,大概也会仍是那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吧?旷野的风,是不是早已将各种各样的沙土,细细地均匀地揉进他的皮肤里去了呢?他的脸仿佛是一种刻在青铜上的自白,也使人联想到大自然写在岩石上的叙事诗。
他的儿子也是一名年轻的地质队员。他说,假如父子两人都是地质队员,那么七八年见不上一面便属寻常事。说时苦笑了一下,语调淡淡的。我曾暗暗猜测,他那种苦笑包含有抱怨什么的成分。听他说他一边的脸被冻僵过,大部分神经已坏死,才明白我猜错了;才明白他那一种有些古怪的苦笑,不过就是一种微笑;才明白其实他是一个对人友善的、说话时爱微笑的人。然而他的微笑竟使我不忍也以微笑回报……
儿子将要继续转车南下,而他将要继续转车北上。都是为了去完成地质队员的任务。在前面一站,他们原本该有一个小时又十分钟相会的时间。在父子离别了八年多之后,这仿佛是仁慈的上帝的照顾,却由于列车晚点半个小时,他们相会的时间仅剩下四十分钟。
我说:“车速加快了。兴许还能抢回十来分钟!”
他说:“不知道我能不能认出儿子了。”
我说:“兴许你们要转乘的车,也都晚点了呢!”
他说:“不知道儿子能不能认出我了。”
我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把车票给我,我替你签字!我在剪票口等你……”
“这太好了!这样……四十分钟,就是挺长的时间了!……”他将手搭在我肩上,又并非苦笑地微笑了一下,“都是当父亲的,心情都一样嘛,有什么信不过你的?”说罢,便将车票和钱包交给了我。请求我,如果时间从容的话,代他买一瓶中等价的酒和一只烧鸡。他说终于能见上儿子一面了,他今天高兴……
他的妻子,原是一位南京姑娘。当年团市委的干部,近三十年来,追随着他,辗转南北,由大城市到中等城市而到小城市而到县城,最后落脚在大西北距一个小镇二十多里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处地质部的大本营。几百户地质队员们的家属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城市人的自然村。镇上的小青年们将他们的村叫“丽达”村,意谓女人们的丈夫和姑娘们的父亲,都是到处流浪的男人。他们愿意和村里的姑娘们交朋友,谈情说爱也可以。因为她们几乎都是从大城市迁来的,见多识广,有文化。但是结婚,就不干了。尽管他们不过是小镇居民的儿子,但也毕竟是有城里户口的。而她们,户口落不到镇上。镇子也根本解决不了“丽达”村的户口问题。
他说,有一次他问他的老伴儿,和他结婚,后悔不?她庄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后悔倒不后悔,只是太累了!
他笑着说:“从此我认定,那个村子便是埋我和老伴儿的地方!我也太累了。干地质,再像穿山甲一样长年在野外工作,我的身体不顶事了。关节炎、胃病、神经疼……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我太想儿子了!不瞒你说,有时候胜过想老伴儿。我这么想儿子,我就知道,我真的是老了!男人经常像小孩儿想父亲一样想儿子,就证明老了。这也许你不懂……”
我说:“我懂。”
“你懂?”
他有些怀疑地望着我。
我又说:“我懂,真的懂。”
我想象我在妻子怀胎十月的时候离开她……
我想象我在儿子三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爸爸”……
我想象我在儿子十岁时,才第一次和儿子和妻子一起过了一个春节,但是初六又离开了家……
我想象着和妻子和儿子一别又是六年……
我想象着儿子十八岁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三个多月。乃是因为我摔断了腿和两条肋骨。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子每星期三次到医院探视我……
我想象着十八岁的儿子每次探视我,都向我倾诉无尽的属于青春负载性质的迷惘和忧郁。而我对他除了一腔父子情深,竟感到那么陌生,仿佛我从来不曾是他的父亲,不曾给予过他什么父亲的理解和关怀……
我想象着他正在前面的火车站上企盼着见到我。而我们一别六年之后又是一别八年多!我也许根本认不出他了。他也许根本认不出我了。大概他的脸,也被风霜雨雪揉搓得和我的脸一样了。大概他唇上已长出了二十六岁的人粗硬的胡子……
我想象着我们只有四十分钟相聚在一起的时间了!如果列车仅仅晚点半个小时的话……
我想象我是超人。那么我肯定会以我的超力,从后推促这列车的缓慢之极的速度。尽管事实上它正在争分夺秒地抢点……
“给我一支烟……”他说。
从他的脸上,我并没看出多么焦躁多么激动的表情,然而他接烟的手在抖呵。我望着的,是他那神经坏死的半边脸。也许这样一位父亲的一切内心流露,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另半边脸上?……而真实在呆板的背面……
我按打火机替他燃着了烟。这时列车大转弯——情不自禁地叫起:“进站了!我看见红色讯号灯啦!……”我眼中顿时滚热,我转过了头去。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和儿子各自转乘的列车,最好都晚点。
起码都晚点半小时……
我和他一样将脸贴在车门的玻璃上,注视着站台上的人。外面下着迷蒙细雨。隔着玻璃,一切人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急切地用手擦玻璃。我也擦。细雨挂湿的是玻璃的那一面儿,我和他两只手,从里面怎么擦也擦不清站台上那些人的脸……
车门刚一打开,他就跳到了站台上,大喊:“徐涛!徐涛!徐涛!爸爸在这儿!爸爸来了!……”
我紧随着他跳到站台上也大喊:“徐涛!徐涛!徐涛!你爸爸在这儿!你爸爸来了!……”
喊了一阵,没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儿子扑向我们……
我们互相望着,我心里真想替这位长我一辈的父亲哭一场……
忽然,车站的广播响了:“徐秉文同志,徐秉文同志,×××地质队的徐秉文同志,请您赶快到广播室来,您的儿子在等您,您的儿子在等您……”
他笑了,我也笑了。尽管他半边脸的神经大部分坏死,但他当时那一种笑,仍在他满脸洋溢开了。我看来,分明是那样。我推了他一把,说:“快去吧!车票放心!”我想,即使我自己转不上车,也一定要替他签了车票。他像一个听到老师集合令的孩子似的,朝候车室奔跑而去,接连撞在几个人身上……
当我站在我们约好的地方,望见他向我走来时,觉得他的步子是那样蹒跚。与他刚才去见儿子时的奔跑相比,那的确是一种年迈之人的步子了。我十分诧异于这一种变化。
当他走到我跟前,我觉得他那一张脸苍老了许多。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父子相聚的欢悦,也反而会如此巨大地耗损人的精神吗?离开我时,他是个精神矍铄的人啊!
我问:“见到了!?”
他默默地点了下头。
我又问:“送走了?”
他又默默地点了下头。
我说:“你的票,我替你签好了!”
他接过票,看了一眼手表,说:“我上车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也不知该怎么谢你。再吸我一支烟吧!”
我说:“这有什么可谢的。”我刚叼上烟,他便将按着的打火机伸向我。他的手,比在列车上接我的烟时更抖。我吸了两口,向他拎起了手中的网兜:“看,酒,给你买了。烧鸡,也给你买了!”
他连瞧也没瞧一眼,低声说:“你带到车上吧!”
我说:“你这算什么话啊!你已经见到了儿子,今天应该格外高兴呀!”
他说:“我带到车上,也吃不下去……”
我说:“不管你吃得下吃不下,反正这是你托我买的……”
他低下头,说:“他不是……”
我奇怪地反向:“不是?什么是不是的?”
“不是儿子……”他的头,更低了下去。
我一愣。
“他挺像我儿子。他也的确是地质队员,和我儿子一个队。可他不是。那小伙子不是我儿子。这一点骗不了我。他不停地向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儿,讲他妈妈,可他不是,不是我儿子。我老伴儿也不是他妈。他讲得全对。他还请别人,为我们照了张相……”
“你意思是……他……有一个年轻人,冒充你的儿子?……”
“不,那不能算冒充。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当年,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一个队员……永远不存在了,队友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替他写家信。往他家里寄钱……我没点破他。我不忍心点破他。我在他面前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他也是。他口口声声叫我‘爸爸’。而我,像叫我儿子一样,叫他‘小涛’。临上车,他紧紧地抱了我一阵,说:‘爸你要多保重!’而我说:‘儿子,你也要多保重啊!’……”他的声音哽咽了,“都是怕我这个当父亲的承受不了啊!可这太苦了小涛他妈的心啦!我现在才明白,老伴她早就知道……难怪她写信劝阻我,何必非要利用这样一次机会,在火车站这种地方匆匆见上儿子一面……”
他背转身,一手横捂着脸,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去。我看出,这一个五十六岁的性格友善而刚强的男人,这一位八年多没见到过儿子的父亲,分明地,是在无声地哭了……
我呆在那里。
许久,我也蹲下,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二十几分钟后,我将这一位老地质队员送上了火车。列车开走时,不知从哪一节车厢传出了广播歌曲——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拥有你,你拥有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
细雨迷蒙,周围织成一纬湿漉漉雾霭。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想念的一切亲人,似乎还使人惆怅地想某一个远方……
“请替我到那邮局去拍一封电报,告诉我老伴,我见到儿子啦!他高高大大的,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啦!……”
老地质队员从车窗探头向我交代。
而我,并不记得他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
细雨迷蒙,湿漉漉的,似乎下湿了我的心,一个七岁儿子的四十岁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