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请把我流放到那片高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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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深秋,我一个人搭火车去山东高密寻找莫言的故乡。
当然,每去一个地方前,我的思绪跟那个地方肯定有过交流。出发前的一个星期,我每天闷在学校图书馆三楼读莫言的著作。起初,我看的不是他的小说,而是他的散文和演讲稿。
我一直认为,要快速领略一个作家的风格,看他的散文就好了。通常,散文比小说更短,语言更加凝练,情感的表达也更加直接。因为凝练,因为直接,所以透过散文,很容易把握住一个作家的真性情。
光看莫言的散文和他的演讲稿,我就可以感受到他文字中独有的干净。
文字的表达,是一个作家生命能量的投射。如果一个作家笔下的文字是干净的,那么,说明他内心也是干净的。
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题为《讲故事的人》。他在演讲中提到,他年少时在荒滩上放牛,会在湛蓝的牛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也会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飘动的云,飞翔的鸟。在彻底的寂寞中,他总是尝试和天地万物对话。
一个人长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生命,怎能不被大自然的浩荡之气所浸透?等他日后成为作家,他笔下走出的文字,自然是干净的、坦荡的。
这样想来,我对他文学世界中的“高密东北乡”更迷恋了。我想去寻找那片土地,希望那片土地的浩荡之气也能注入我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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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搭火车到高密,需要十三个小时,我坐的还是硬座,那种煎熬可想而知。
一路上,我抱着行李,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我不敢睡着,生怕有人偷了我的行李。对面一位大姐分橘子给我吃,我都拒绝了。人在江湖飘,还是警惕点好。
到了高密火车站,正值傍晚四点多,我到处打听莫言故居的地址。七拐八弯,转车再转车,好不容易找到莫言生活的村庄。但那时天色已晚,我必须找个住的地方才行。
问了很多人,都说村子里没有宾馆,要找住的,只能到邻近的镇上。我便沿着村民指给我的方向一路向前。
天越来越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有点恐惧。我想用手机搜附近的宾馆,可周围都是田野,怎能搜到?我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终于看到不远处有栋亮着灯的小屋,走近一看,是家商店。我问店主,最近的宾馆在哪里?店主还是指着村民指的方向,说,镇上才有宾馆。我问:“还要走多远?”店主淡淡地回答:“三四里路。”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路上蹿出几只野狗对我狂吠。我顿时很紧张!但我知道,遇到狗,你如果跑的话,它会追着你叫得更厉害。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故作镇定,继续走。
我打开手机,微弱的光在巨大的黑暗中陪伴我一步步向前。走了很久很久,我才摆脱野狗,看到小镇的路灯。
终于找到一家宾馆。我问老板娘有没有吃的,老板娘让厨师做了个煎饼送给我,还配了一碗菠菜汤。山东人,就是淳朴、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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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起床去寻找莫言的故居。走在冷冽的空气中,我闻到秋天独特的味道。
半路上,我看到不远处有个红高粱影视基地,索性就先到高粱地里逛逛。这时,一轮红日从天边冉冉升起,如剑如刀的高粱叶子在风中飘扬,飒飒作响。
我登上一座小石楼,放眼眺望,一片又一片高粱地如海洋般在涌动。天空,跪在田野的尽头,亲吻着高粱。
我一个人在高粱地里漫游了很久。我感觉我的心好像都躺在这片土地上。
走出高粱地,一座座民国风格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那当然是新建的,主要用于拍电影拍电视剧。我走进一间展览厅,里面陈列着许多以红高粱为主题的油画。
有一幅油画格外显眼。画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少女走向橘红的落日,而四周,火红的高粱肆意蔓延。
我看着画中的少女,感到十分圣洁。其实,我的这趟红高粱之旅,跟画中的少女不也一样吗?有时候,在世俗社会待累了,我愿放下所有,卸掉身上的枷锁,赤身裸体地向自然走去……
逛完红高粱影视基地,我到莫言的村庄寻访他的故居。房子很普通,还是用泥块垒成的。但我知道,正是从这个破陋的房屋,走出了一位文学大师。这里,既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文学的起点。他创造的“高密东北乡”,不仅仅是中国社会的缩影,也是世界的缩影。
现在,高密东北乡正大力发展旅游业,来这儿的游客也越来越多。我听说,以前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曾不远万里到山东高密寻访莫言的故乡。这就是文学的魔力吧!那个躺在草地上放牛的小男孩,终于把他成长的故乡,打造成世界各地读者的精神故乡。
那天中午,我到一家小餐馆吃饭,老板跟我说,没有饭,但可以送我几个馒头。怎么总是“送”啊?让我再次赞扬一下山东人吧:淳朴!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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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暑假或寒假,我都要回我的故乡生活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不看电视、不上网、也不用手机,过的纯粹是“农民”生活。
一天中午,爷爷倒一杯酒给我喝。我喝了一口,感觉好清爽!我问爷爷:“这是什么酒?”他说:“是高粱酒,托人从镇上带的,一大壶只要20块钱。”
我笑着说:“这酒太好喝了!比海之蓝、天之蓝都好喝!”
那天中午,我喝了很多杯。阳光从窗户折射进来,照在我脸上,我觉得阳光都是脆的,好想嚼着吃。
啜一口酒,闭上眼,我又回到曾经一个人跋涉在高粱地里的时光。在那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我感到我的生命也是广阔的、纯净的、自由的。
如果有一天,在这个世界我无处可去,那么,请把我流放到那片高粱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