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云的思念:陶渊明与辛弃疾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邮件,署名是“停停停云”,这是一个名叫婷婷的姑娘的作业。大概是因为喜欢陶渊明的《停云》吧,所以她把自己那看起来软萌普通的名字写成这个低调而古雅的样子。后来婷婷毕业去外地读书了,每次想起她,就会想到《停云》。正好这几天细雨蒙蒙,我们就来讲这首诗吧。
《陶渊明集》中有三组四言诗,分别叫《停云》《时运》和《荣木》。一般来说,中小学学习古代文学时不太常遇到四言诗。《诗经》基本上是四言。陶渊明的诗以五言为主。中国古诗很有趣,四言有四言专门的美感,五言有五言专门的美感,七言有七言专门的美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40]这样曲折迂回的意思必须要七言才能表达;而“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41],五言的句式看起更为舒展、开阔;四言则去除了大部分修饰的可能,“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42],独有一种警醒的力量。
美感不同,是因为句式的长度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修辞方法的使用,更是因为写作传统的养成。古代诗人在写作过程中渐渐发现之前的诗歌是有传统的。新的作者会在这个基础上创作,从而使新的作品既可以通过模仿、联想等方式对接到传统中,又具有作者的独特个人风格。《停云》就是这样一首诗。
凡·高在画南法的杏花
停云[43]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
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什么是“停云”呢?《陶渊明集笺注》上说,“停云”就是停滞不散之云,我却觉得它其实是“凝而不滞之云”。这云好像是凝固的。它从远处飘来,停在你头顶上的天空中,这是“凝”的部分。但从长远来说,它其实是“不滞”的,你知道它有一天会飘走,可是现在确实还停驻着。这,就是“停云”。
陶渊明有时会在诗前写序,通常简短而具有风味。在这个序里,陶渊明说:“停云,思亲友也。”写这首诗,是为了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为什么恰好在这个时候呢?是因为“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湛”是清酒,“醪”是浊酒。我们现在去超市买酒酿,就会看到沉在下面的米渣,那部分叫作“醪”,四川人叫醪糟,浮在上面的清澈液体就是“湛”。“樽湛新醪”是说酿酒成功了,而且恰好刚刚变得澄清。我们知道陶渊明是很穷的,但在春天到来时,从无中生出有来,杯中有物可以招待客人了,这种欣喜很是强烈。
“园列初荣”与“樽湛新醪”对举,也是无中生有。这四个字里有很多层次,每增加一个层次,就增加一层生机。郭璞注《尔雅》“释草第十三”:“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荣”本身是草本植物的花苞、花蕾,有新生的感觉;“初荣”更言其新,指花苞长成等待开放状态的最初几天;“园列初荣”以“列”字添写了花苞整齐、英挺、勃发的状态。
古代诗人写花花草草,常常表达了自己的生命状态。辛弃疾写屋后的松树是“检校长身十万松”[44],说那些松树都雄姿英发,排着队等他去点兵。这种志意与“园列初荣”有一点相像,但陶渊明写得更加优美。
这句诗中有清新稳健的生命力。在现实世界里,什么时候是“园列初荣”呢?我在南方与北方有过不同的体验。
在江南,冬末雨雪绵绵,大约在三月初,忽然天空一碧千里,窗前玉兰花粗壮的树枝上出现成百上千裹着银白苞片的花蕾,每颗都直立着指向天空。人心里就确信:再忍受一下,春天就要到了。那是一种粗壮、野蛮但振奋人心的美,我并没有看到过满意的画作描绘这一景象,只有凡·高所画的《盛开的杏花》在精神上相似。这幅画绘于1890年2月,是凡·高为庆祝侄子出生而作。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我马上动手替你画一幅挂在你的卧室的画,一些杏树的大树枝,背景衬着蓝天。”[45]杏花是南法春天最早开放的,姿态、颜色、开放时间都与江南的玉兰差不多。凡·高的画面上螺旋状近乎丑陋的树枝和圆润轻薄的花瓣充满了生命的挣扎和光的招引。
至于北方的体验,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那个冬天。半年大雪封城、草木都还没发芽时,有几天温度忽然上升到摄氏十七八度,风信子和黄水仙直接从雪地下钻出盛放。当大雪再次袭来,那些高昂、巨大、鲜艳的花朵在雪中加速开放,产生震撼人心的生命感。这使我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宿根要蓄积那么多营养,并立刻想到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在回忆录中说的“风暴用数不清的花蕾装饰潮湿的大地”。[46]陶渊明当然没有去过北纬四十五度的寒冷地区,“园列初荣”的景象也比凡·高和莎乐美这两个疯子所见柔和许多,但他们都在新生的植物身上被巨大的生命力强烈震撼。
在这个春云停、酒新熟、花刚发的日子,陶渊明就想到了他的亲友。他说“愿言不从,叹息弥襟”。“愿”在这里是“每”的意思。“言”为语助词,没有具体含意,表达每次想念都无法见到,无法见到却一次又一次想念的感觉。在这样的循环中,只有留下满腹叹息。
以前我读这首诗,能感觉到它的美,但表述不出。后来我渐渐发现,这首诗与陶渊明的其他诗歌不太一样。陶渊明本身是一个非常富有哲学性的诗人,他会讲“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或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这样的警句,这首诗却并不如此。在《停云》中,其实有很多机会思辨和感怀,但陶渊明没有向哲理性深入。他写的是每时每刻涌向心头的感觉,所以这首诗的美不在于深刻,而在于清晰且流动,就像春云凝而不滞。
一个人在初春时怎样看云,陶渊明就怎样观看着他的心。这种感觉轻盈、优美,不覆盖理性的灵明。
以类似于意识流的角度看《停云》,就会发现每八个字都是从前八个字中生发出来的。“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生发出“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结果,“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生发出“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的处境;“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生发出“良朋悠邈,搔首延伫”的思念。如果你听过ECM(Editions of Contemporary Music,德国音乐厂牌)的爵士乐,就会熟悉这种感受。古典乐通常是主题和结构先行,相比之下,爵士乐更加自由,往往从一个动机开始,律动和旋律源源不断地生发。挪威音乐家凯特·毕卓斯坦(Ketil Bjørnstad)在ECM出版的专辑Light,呈现了北欧漫长的极夜过去、夏天到来、第一片夏日的月光闪烁在海上的时刻。整张CD就像是以这光的凝伫为中心,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的感喟与追忆。这是我最喜欢的CD。后来乐府要出版Windfall Light:The Visual Language of ECM这本书,在讨论它的中文译名时,我建议选择“风落之光”,这就来自聆听Light的感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音乐家学过《停云》,大概很容易把它变成一张典型ECM风格的CD。
来看诗本身。“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霭霭”是深邃之意,“濛濛”是雨多之意。古代的注解很有趣,有时候很靠谱,有时候又很古板。说云之深邃、雨之多,等于什么也没说。这时,就需要加一些自己的文学想象去理解。
“霭霭”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某一天看到远处的云层慢慢飘过来,它飘来的过程中又不带有强烈的冲击感或压抑感,那大概就是“霭霭”。这个词在古诗里有时用来描述低矮的云气,有时用来述说春光从草地上升起,所以是一种浓郁、缓慢、温柔的感觉。
“濛濛时雨”,住在江南的人特别熟悉。江南四季有雨,但只有冬春两季,早上打开窗会有一时不能确定是雾还是雨的水珠,这就是“濛濛”。“时雨”是应时之雨。它不是意外,而是每到这个时节就会自然落下的,是节律的一部分。这样的天气每年都有几周,早上和傍晚看出去就是“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很多注本说这两句大有深意,有说当时政治的败坏,有讲是陶渊明对于社会的悲哀、忧患。这首诗大约写于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春。此前一年,桓玄篡东晋帝位,此年刘裕又起兵讨伐桓玄,桓玄败逃后在江陵被益州督护冯迁杀死。我觉得败坏也好,忧患也好,作为背景是事实,但陶渊明写这句话时未必有明确的意指。离开历史背景,文意也能说通。
上大学时,宿舍里很热闹,我常等同学都出门了才搬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看书。春天时,往阳台下看,潮湿的地面是深灰色的,往远处看,各个方向同时变得昏暗,这就是“八表同昏”,然后雨渐渐下下来,四处的道路因为积满雨水都不好走了,这就是“平路伊阻”。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糟糕。既然下雨,我不方便出去,别人也不会来,天地之间,忽然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居所。一方面好像不能够去做些什么,可是一方面,在被迫停止的时间里,一个内在世界的活动空间被创造了出来。
果然,陶渊明下面就说“静寄东轩,春醪独抚”,意思是“我获得了安宁,就在东边有高窗的屋子里一个人品尝新酿成的春酒”。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这两句上时,会觉孤独之中又生出适意与饱满。我曾经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单身宿舍里住了七年,度过很多这样的日子,所以对孤独很有发言权。孤独是相当美妙的,特别是外面有一个友好的自然,屋里有恰好够用的舒适和闲暇时。但是,当孤独的需求得到满足,一杯春酒真的拿在手里时,下一个愿望是什么?
正是在什么都不缺、能享受孤独的乐趣时,才会产生一种纯粹情感的需要。它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一个人来共享生活的美妙,除此无他。可是朋友真的是很远啊。“悠邈”是可以用来形容星辰或神话之远的。我甚至觉得地理距离再远都谈不上悠邈,只有音书断绝或心理上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隔阂,才谈得上悠邈。比如一对好朋友因为一件小事闹翻,从此互不往来,但心里仍有时挂念,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良朋悠邈”。既然无法相见,只能“搔首延伫”,抓抓头,徘徊几步,仅此而已。第一章到这里就写完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海枯石烂的感情,但读起来就像在写我们都经历过的生活。
第二章只是把上一章的意思又写了一遍。《停云》《时运》和《荣木》这三首四言诗用了同样的技巧,会在第二章重复第一章的意思,只是语言表述不同。第一章说“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第二章就说“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语序的颠倒带来感受上微妙的差别。
“霭霭”“濛濛”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事物的状貌而不是事物本身。这样的语序代表认识过程:霭霭者何物?霭霭者停云也。濛濛者何物?濛濛者时雨也。就像初次登临地球的外星人,第一次认识了春天的云雨。而第二章中名词“停云”“时雨”在前,形容词“霭霭”“濛濛”在后,仿佛说我认识的那朵云来了,它依然是霭霭的;我熟悉的那场雨来了,它依然是濛濛的。宋代的钱时有诗曰“客里对花如旧友”[47],那是因为客里没有朋友。陶渊明对停云时雨渐生亲旧之感,也是因为良朋不可得,在那么多个“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的日子里闲居无事,居然与云雨日久生情,成了朋友。
“八表同昏,平路成江”是把“平路伊阻”说得更严重一些,阻隔之意更深,孤独之感更强。但下面两句写得非常活泼:“有酒有酒,闲饮东窗。”陶渊明有时会改变诗词的节奏,用复沓的方式,制造一种口语化的反复沉吟的意味。比如《拟挽歌辞》中说“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48]。前一个“千年不复朝”是客观的陈述,后一个“千年不复朝”是地下人无奈的叹息。“有酒有酒”类似于回声的听觉效果,有种自娱的意思,像是与假想客体的对酌之词。这样的事成年人很少做,但小孩子自己和自己过家家时,常会一人分饰两角,玩得不亦乐乎。可是陶渊明毕竟不是小孩,不能全然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他必须面对真实的遗憾——“愿言怀人,舟车靡从”。意思是说每次想到怀念的亲友,都很感慨既没有车也没有船可以在这个“平陆成江”的时候把我送到他们身边。
没有奇迹的春天
《停云》第一章讲的是面对崭新春天的欣喜之情,第二章就发生变化了。古诗里常常感慨春天太短,但人生中其实有另一种遗憾,千呼万唤的春天到来,可久处无聊之感并没有减少,阻碍我们真正投入生活的障碍依然还在。据说,春天抑郁症的发病率会更高,我想那是因为春天已经到来,处境还未改善,就再无其他盼头了。所以,陶渊明在第二章中的问题是:既然根本性的遗憾终究无法消除,那外在春意的停留如何才能与我有关?
第二章记录了陶渊明的自我调适,他尝试着在无聊中找到乐趣,在孤独中找到有情。当处于极其被动的情境,当外在世界日新月异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时,如果当事人具有调整的能力,就会在闲暇和余裕中找到一个新的世界。
讲到这里,我的头脑中一直闪现着在大理的生活,我决定不要忽略这个联想。有好几个朋友住在大理,但我其实挺害怕去大理,因为每次真正踏上大理的土地,就会觉得那是一个无甚可观的地方。有一次,我坐在朋友位于苍山下的书房里,从洱海上飘来一阵雨,落在他的大玻璃窗外,与任何一个城市的雨毫无区别。寂静中有一阵尴尬袭来,我忽然想问他:你把北京的房子卖了,辞职,举家搬到大理来,难道生活真的就会变好吗?在大城市的尘霾里生活时,我们会觉得有一个叫“大理”的桃花源在,可是如果到了桃花源里,隔壁还整天是装修噪声,睡眠依然不够,夫妻始终吵架,小孩的作业仍旧做不出来呢?
我读过冯至的一首十四行诗:
我们准备着[49]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
人世间最大的奇迹就是春天。经历了漫长的寒冬,春天已扑面而来,可为什么还是“愿言不从,叹息弥襟”“愿言怀人,舟车靡从”呢?
用海子的话来说,这就是“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50]。海子调适不了,所以自杀。那些移居大理仍然失望透顶的人又搬回北京。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后来,我发现能在大理长居下来的人都有一个本事,可以就着手边恰好能找到的素材凑合过上一切他们想要的生活并乐在其中。在我这个城里人看来,他们的庭院永远是四面只装修好了两面,屋子里永远少一件家具,乐队永远少一个乐手,连门口也经常是断头路(本书出版人涂涂纠正,他家门口的断头路已经修好了),但他们并不打算把这些问题都解决后再投入生活。还是在那个朋友家里,做中饭时他发现白糖用完了,附近也没有超市,于是我吃到了一锅玫瑰酱煮的牛腩。
我想,远离了北京的社交圈,在大理下着雨的家中煮一锅牛腩的感觉,大概就和“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差不多吧。
下面两章讲外在世界的运行与内在节律之间的关系。“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另一说为‘竞朋亲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使我想起有个朋友在浙江的山里造了一座非常美的客栈,暑假里请我们去住了几天。我们促膝而坐,约定下次一定要再来,看看山里的春天和秋天,而且要像夏天一样,坐得那么近,聊人生中的事。但过去了好几年,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座客栈。客栈的中心也有一棵大树,就像陶渊明写的“东园之树,枝条载荣”一样。
《陶渊明集笺注》说,“载”就是“始”“初”,所以“枝条载荣”就是“枝条始荣”。可我觉得不甘心,因为想到“载欣载奔”,觉得“载”也可以是“又”的意思。可“枝条又荣”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春天又一次到来了吗?我还是不甘心。春天的树枝不是在某一天里变绿的,是每天去看,绿意就加深一层。很多次我们看着一棵树,内心感慨春天确实来了,可是一周后再看到,还是会震惊一下,觉得这才真是绿。春天是在反复确认中到来的,枝叶一天天更有生机,这才是“枝条载荣”。
中国诗歌中,东园暗指春之萌生,西园暗指秋之凋落。陶渊明的诗中间经常会写到“东园之树”,他从来不告诉你那是一棵什么树。我觉得它很像《魔戒》里的圣白树。在世界还只有星辰之光作为唯一的光源时,圣白树就存在了。精灵以是否看过圣白树之光分为两个部族。看过圣树之光的,称为光之精灵;没有看过白圣树之光的,称为黑暗精灵。圣白树之光代表了宇宙间一切美与正义,陶渊明的“东园之树”则代表了天地之间生命力的极致。
《魔戒》中具有永恒生命的精灵羡慕生命短暂但充满情感的人类,陶渊明拥有东园之树,却因此感受到对人类情感的更深需要。正如李白所说“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51],面对自然之美,我们希望有种人间的快乐作为印证。在陶渊明看来,这个印证就是“竞朋亲好,以怡余情”。只有高朋好友围坐树下,人生才没有遗憾。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几句让我想起BBC纪录片《地球脉动》片头宇宙飞速旋转、人类渺如芥子的感觉。日月运行昼夜不息,人却只能安住此地,因此陶渊明再一次回到他的遗憾。这个遗憾是什么呢?是“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在“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的时代,他用这么多感情怀念远方的人,却并不是为了忧国忧民或者高谈义理,虽然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情怀和思辨的诗人。他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要求——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把席子挪近一点,来说那些最普通的家常事。那一席之地,如同时代汪洋中的一条船,在宏大历史的背景之下,尤显平凡人情的况味。
对陶渊明来说很难的事,小鸟随随便便就实现了。“翩翩飞鸟,息我庭柯”,小鸟根本不需要一间庭院、一张竹席,甚至不需要一棵“枝条载荣”的大树。庾信《小园赋》说:“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52]它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来讲适性安贫的理想,但这事小鸟真的能做到。“敛翮闲止,好声相和”,这两句很优美。鸟是很容易被惊扰的,但它们很安定地收拢翅膀、悠闲地停在小枝之上,毫无警惕之意。它们语调优柔、互为应答,仿佛“醉里吴音相媚好”[53]的白发翁媪,其中正蕴含着人类所艳羡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54]之意。
从对一双春鸟的艳羡中,陶渊明转回“思亲友”这一主题:“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也许是春鸟的呢喃相亲之态将他对情感的体知引向更为真粹深刻的层次,所以在那面目模糊的亲友良朋的群体叙事中,忽然有一个确定的“你”凸显出来。那个能引起想念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是内心的投射。这句话冲破了任何形式的顾影自怜,朝向一个切实的他人,使这首诗的人情味达到顶点。但同时,清晰的意识依然君临于情绪之上——并不是任何驱赶孤独的往来都值得追求,如果不能与你促膝说平生的话,我宁可选择“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虽然这种孤独之乐是带有缺失的。从热望到冷静到遗憾,这句中包含了三个层次。
最后,陶渊明把这首诗停在了“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意思是“我每次想念你都同时意识到无法见到你。想念不能停止,这样的遗憾就一次又一次地袭上我的心头”。
陶渊明的很多诗是可以直接看到思考、意旨和人生方案的,可是这首诗没有。它非常松散,只是记载着此时此刻涌现在心头的感受,从天上的云讲到手里的酒,从“东园之树”讲到“翩翩飞鸟”。序的最后一句“愿言不从,叹息弥襟”与正文的最后一句“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意思类似,构成一个循环,更显现了情绪之流的无始无终。在探寻深意的同时,讲解者情绪本身的流动性会被打断,这就是讲解《停云》的难度所在。
清代的张谦宜是雍正做皇子时的老师,他说:“《停云》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流逸松脆,与三百篇远。世自有知此者。”[55]这是什么意思?大学里上古代文学课,学生最头疼其中的批评语汇。到底什么是“温雅和平”?不太清楚。“流逸松脆”就更不知所云了。这是一首诗啊,又不是一个松塔,怎么会松脆呢?
儒家认为《诗经》的美学特点是温柔敦厚,情感既真实充盈,又不过分,不至于冲破理性的控制,《停云》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说“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可是《停云》还有与《诗经》不同层次的美感,就是“流逸松脆”。天上的流云,地上的流水,松间的清风,这些东西是“流逸”的。古代的批评家较具直觉性,大概张谦宜也是看到了《停云》中流动不拘、自然放松的美感。“松脆”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说松塔是松脆的,不说馒头是松脆的?大概是因为松塔看起来有挺整齐的外在结构,可内里是一些轻薄的碎片,牙齿一碰到就散落在舌头上。这首诗也有类似的感觉。不是用理性或者道德或者叙事的逻辑,甚至不是用强烈情感之流的带动,只把那些最轻盈、最细微、最转瞬即逝、最难以捕捉的感受表达出来。
这首诗形成了一个丰富的情绪整体,包容得与失、匮乏与满足、喜悦与悲伤,像天地一样复杂,又像水晶一样透亮。后来一千多年里,很多人喜欢这首诗,也许因为在纷扰的世事中,人们希望在某个时候也可以把心灵调适到陶渊明那样敏锐、平衡、宁静的状态。
有一年冬末,我和朋友去太湖中间的一个岛,住在一间庙里,和大人小孩一起学习。阳光最好的日子,肥硕的猫爬到佛头上打瞌睡。巨大的香樟树正在把它冬天的旧叶变红,将新芽催绿。我们坐在廊下,决定找一些可以摇头晃脑的诗来读。当读到《停云》时,这四言齐整如儿歌的句式让追逐的儿童们也停下脚步倾听。我们心里雀跃着“濛濛时雨”又将到来的希望。
被猿猴和仙鹤包围
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中有这样两句:“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56]“移文”的意思大概和小字报差不多,不像檄文那么骇人,但还是公开表达质疑。《北山移文》的叙事者是南京城外的那座钟山。山为什么要写小字报呢?因为住在山里面的那些朝霞、明月、青松、白云以及各种动植物都对山里的隐士不满,所以派钟山执笔写这篇文章到处张贴,以免其他山受骗。
古时候的隐士虽然不破坏生态环境,但他们深深伤害了山里各种生灵的感情。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的时候说自己多么高洁,还学屈原把荷叶做成衣服,可是一收到皇帝征召的诏书,就手舞足蹈地跑去当官。所以山里的生灵决定打断这些隐士的腿,至少戳爆他们的轮胎,不要他们再来演戏了。这些隐士来的时候没有看过《荒野求生》,唯一的旅行指南就是《离骚》,所以真的用蕙草做成帐子,把兰花挂在身上摆POSE(造型),可是没几天山里的猿猴和仙鹤就发现人不见了。蕙帐空,幽兰弃,小动物大为惊骇,这才有了“鹤怨”“猿惊”的说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让辛弃疾耿耿于怀。他出生在金人占领的山东,自小想要收复中原,二十多岁时就带兵起义并仕宦南宋。辛弃疾懂军事、知谋略、有干才,但一直没有机会实现北伐的愿望。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四十二岁,时任江西路安抚使,在上饶的带湖修建庄园。庄园建成后,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归隐,就写了下面这首词。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57]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鲙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他好像特别怕对不起这些猿猴仙鹤,下面写了好多话来辩白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下阕更像一份建筑规划设计稿,把要种什么树、要造什么屋、要添什么景一一陈述,表示自己真的有长居计划,最后把自己还不隐居的原因归到皇帝身上,说政治责任还没完成,皇帝还不许他回来。清朝陈廷焯说:“抑扬顿挫。急流勇退之情,以温婉之笔出之,姿态愈饶。”[58]皇帝并不想让他为难,第二年初他就被弹劾落职,不得不回带湖。十四年后,带湖庄园失火被毁,辛弃疾移居瓢泉。此时他已年近六十,不但在与理学家朱熹的交往中逐渐对提升内在修养产生兴趣,而且几乎把陶渊明当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仰慕对象。据赵晓岚教授统计,辛弃疾词中涉及陶渊明的有92首,占总数629首的七分之一,绝大部分作于退隐期间[59]。在瓢泉新居,辛弃疾还特地建造了“停云堂”。
以前我读辛弃疾词时,只是对他晚年仰慕陶渊明之事有模糊的印象,加之《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一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我还以为辛弃疾晚年虽未改家国之志,但也许可以在某些时候超脱于此,如陶渊明一般落尽尘埃,获得无涉世事的真趣。
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60]
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辛弃疾的性格热烈奔放,思想也天马行空,写词时不太凝伫于一个事物,往往思接千载。读他的词,好像坐在羲和的太阳车上,一路应接不暇。说他的词豪放,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首词却格外平淡、质朴,连才气也收敛了,比较接近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61]的风格。“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只是直陈陶渊明的柴桑生活,毫无怨怼或夸耀之意,“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讲经历晋宋易代痛苦的人,未必需要时时把这些感受写在诗里、挂在嘴上,如能在内心保留其桃花源般的理想,则更为可贵。下半阕更是读陶诗读得全然忘我,完全陶醉于其真纯之境。宇宙之中,终于有一件事情可以让辛弃疾屏气凝神,其异代知音之感确乎动人。
谁知道后来我又去看辛弃疾隐居期间的词,忽然有了全新的感受,觉得稼轩词写得真是热闹。陶渊明的《停云》《荣木》《时运》三首,虽然其中有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思考,但那纯然是内在的体验。内容可以是生死、离别、善恶,甚至会触及这些主题中永存不可解除的遗憾,但这个体验的过程充盈而自足。所以,在陶渊明的诗中,诗人可以通过春花春鸟看到生命的某些真相,春花春鸟却不必扮演某个角色满足诗人的缺失。但在辛弃疾的词里,情况相反,他似乎无法满足于静止地获得某种领悟,必须将自己的心灵活动呈现于外在世界。虽然辛弃疾喜欢《停云》几乎超过所有其他诗歌,但他在停云堂里似乎并不像陶渊明《停云》诗中所写的那样“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临江仙·停云偶作[62]
偶向停云堂上坐,晓猿夜鹤惊猜。主人何事太尘埃。
低头还说向,被召又重来。多谢北山山下老,殷勤一语佳哉。借君竹杖与芒鞋。径须从此去,深入白云堆。
大概是我的笑点太低。第一次看到这首词时,不由心生疑惑:这是梦工厂的动画片吗?这是《功夫熊猫》吗?这是《马达加斯加》吗?为什么那对猴子和仙鹤又来了?辛弃疾在带湖造园,这对猴子和仙鹤要管他隐不隐居。过了二十四年,房子都烧掉了,换了个新地方,猴子和仙鹤还要管他隐不隐居。连他出去旅游,都要惦记着自我告诫“且丁宁休负,北山猿鹤”[63]。不但猿鹤管他,连北山老人也没放过他,还要亲自来劝辛弃疾迷途知返。最后,辛弃疾表示你们说得对,这次我真的想通了,“径须从此去,深入白云堆”。其实他才做不到——不是留恋功名,而是太爱活色生香的人间。
因为好奇,我又翻了一下辛弃疾其他十几首提到《停云》的词,发现同样热闹。里面有夸耀“水声山色,竞来相娱”[64]的,有埋怨“野花啼鸟,不肯入诗来”[65]的,还有吐槽雷公雨神干扰他写作“霎时风怒,倒翻笔砚,天也只教吾懒”[66]的。陶渊明在《停云》中只愿寻求唯一之精神伴侣,辛弃疾可是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想起与陈亮把酒言诗、抵足论政的事,“元龙百尺高楼里。把新诗、殷勤问我,停云情味”[67],一会儿觉得最好能让古人出来和自己相见,“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68],一会儿又认为或许也可以和青山聊聊,“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简直使人眼花缭乱。我们对陶渊明的柴桑居所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但辛弃疾词中提供的素材之具体、涉事之广泛,简直足够支撑一系列以带湖、瓢泉为背景的风俗小说。
辛弃疾仰慕陶渊明,但对于其静穆的一面,始终不能学得。我想,这是由性格本身决定的。1913年,荣格在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提出个性的两种态度类型:内倾和外倾。在此基础上,归纳出四种心理功能——思维、情感、感觉和直觉。1942年,美国心理学家布里格斯和迈尔斯母女又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判断和理解两种功能,由此组成了个性的四维八极特征,这就是沿用至今的MBTI性格类型指标。
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内倾性与外倾性两种态度。内倾的意思是力比多朝向内在环境,在独处、沉思与内省中获得能量,而在与外在世界的交往中耗费能量。外倾则是力比多朝向外在环境,在与外在世界的交往中获得能量,而在内省中消耗能量。比如我自己就是可以看书写字听音乐七八个小时不会疲倦,但和超过两个人聊天两个小时就会筋疲力尽的内倾类型,另一些人则是把聊天当作休息来恢复精神的外倾类型。
毫无疑问,陶渊明具有内倾特征,辛弃疾则是典型的外倾者。在“感觉-直觉”的维度上,辛弃疾高度倾向于感觉功能。感觉指对于事物细节的客观认知,直觉指对于事物整体性的把握。传说辛弃疾十几岁时就能借进京赶考的机会观察山川形貌画成地图,后来更制成金国战略图。至于修建军营、庄园,皆可见其营造的天赋,这是典型的感觉功能优势。而钟嵘对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这一评语几乎就是对直觉功能的描述;在“思维-情感”这个维度上,我认为辛弃疾兼备二者,而陶渊明思维功能强于情感功能;在“判断-理解”这个维度上,判断关系着行动和决策,理解关系着领悟和适应,显然辛弃疾和陶渊明分属判断与理解两端。用MBTI理论做个粗略的分类,陶渊明属于INTP(内倾直觉思维理解型),而辛弃疾介于ESTJ(外倾感觉思维判断型)和ESFJ(外倾感觉情感判断型)之间。前者产生思想者,后者产生实干家。我读辛弃疾隐居带湖后的作品,总觉得他其实没有办法纯然在内在世界中重新经历陶渊明走过的那些心理历程,而必须在外在的世界里将其制造出来,才能对其有清晰的感知并加以处理。所以,他有时是将军,有时是法官,有时是财务总管,有时是建筑师。
回到“思亲友”这个主题。在陶渊明的《停云》中,亲友阻隔,东窗独坐,但一樽新酒在手,却如挚友相对,情感源源流出、往来无阻。在辛弃疾的“停云”诸作中,虽然啼猿惊鹤喧哗一片,山翁林叟尽来相语,但依旧不免高呼“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69]陶渊明写孤独而有充实之趣,辛弃疾写热闹却有孤独之感,也许这才是辛弃疾“读渊明诗不能去手”的原因。
最后,我们看一首奇怪的词。
声声慢·櫽栝渊明停云诗[70]
停云霭霭,八表同昏,尽日时雨濛濛。搔首良朋,门前平陆成江。春醪湛湛独抚,恨弥襟、闲饮东窗。空延伫,恨舟车南北,欲往何从。叹息东园佳树,列初荣枝叶,再竞春风。日月于征,安得促席从容。翩翻何处飞鸟,息庭柯、好语和同。当年事,问几人、亲友似翁。
“櫽栝体”,就是裁剪前人的诗歌入词,这首《声声慢》看起来好似把《停云》拆开重新组装过,但细读之下,感受全然不同。陶渊明具有一种把所有主题都写成哲学主题的能力,那是因为他对细节的忽略,整体化、概念化的思维方式,以及超越性的意义取向。辛弃疾则更善于表达历史性的主题,这来源于他的现实感和细节感。那么,这首櫽栝《停云》诗的《声声慢》在说什么?一是“恨舟车南北,欲往何从”,意指在他面对当下具体政治选择时的踯躅;二是“当年事,问几人、亲友似翁”,意指他对于经验世界中曾经情感的追忆。至于那些得失、善恶、生死之间的抽象转化关系,在辛弃疾的词中从来不会呈现。读陶诗要动用联想,其味在感发。读辛弃疾词要动用考证,其力在感动。
脑洞再大一点的话,陶渊明和辛弃疾的对应关系会使我想到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及《玻璃球游戏》。在黑塞的大部分小说中,存在着这样一对阴影兄弟,一方表达了纯粹的思想追求、归隐的个人生活、情感疏离的特质和道德上的洁癖,另一方则表达了强烈的入世热情、长久的尘世流浪、复杂的情感关系和道德上的瑕疵。但在黑塞的所有这类小说中,阴影兄弟最后都会再次会合和并互相拯救。那时,过去的单一模式将会被打破,更具完整性和包容性的新人格继而诞生。但在黑塞的设定中,更具理性、更道德完美的隐居者,在故事的最后,会被那个热情的浪子改变,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沉浸于概念的追求而错失了真切具体的爱。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黑塞的性情更类前者,所以用这样的结局来自我拯救。但辛弃疾对陶渊明的仰慕,却使我看到这类故事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