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垂柳篇【二】
七天前。
午时刚过,西湖北岸的官道上,几个人赶着一头驴正向着钱塘门的方向走来。
驴身上驮着两个大大的戏箱,几人边走边说,所说的内容大多关于杂剧,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不大的戏班子。
他们本是北瓦子内的伎艺人。这一天是城外胡家庄庄主胡员外寿诞之日,他们被喊去为寿宴演出。
演出谈不上十分成功,他们本非有名戏班,只是充数垫场,真正的好戏都在晚间上演。
演出结束后,胡员外赏了酒食,几个人酒足饭饱,这才回城。
几人当中有一个年轻人,是老班主的儿子,也是当家的小生,名叫石玉郎。
石玉郎贪杯多喝了些,临近钱塘门外古新河时,一阵风吹过,只觉得头晕脑胀,双脚虚浮,实在难受,便在河边找了一块大石坐下休息。
他要戏班先走,不用等他,稍后自会回去。
其时春光日暖,和风送香,石玉郎只坐了片刻,不知不觉瘫软在石上熟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他想起晚上还有演出,连忙起身。刚刚站起,酒又上头,天色又暗,一时认错了方向,沿着古新河向北而去。
越走人烟越稀少,渐渐不见屋舍只有岸边垂柳。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河两岸的垂柳好似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巨人黑乎乎的排列着,一股莫名的恐惧,自石玉郎的心底涌了上来。
“见一人荼蘼月下潜立者……”
石玉郎为了壮胆,边走边唱起戏词,他唱的这段乃是著名的剧目《文君相如》,讲的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故事。
借着酒劲,放声而唱,石玉郎觉得自己的嗓音比往日还要透亮,一时兴起,越唱声音越大。
一整段司马相如的戏词唱罢,只听得前方不远处一株柳树下,竟传来卓文君的念白:“妾闻先生琴声,知先生不弃鄙陋……”
字正腔圆,似是出自名伶之口。
“这是谁,在这荒僻的地方能接上我的唱词?”石玉郎心中一惊,走上前去,见柳树下立着一位青衣女子,容貌颇美,拱手问道:“敢问方才是小娘子念出卓文君的念白吗?”
那青衣女子敛衽一礼,道:“正是,方才听闻官人唱出司马相如的唱词,一时技痒,便接了下来。小女子唐突,在官人面前献丑,还请官人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小娘子腔调圆熟,即便是瓦子里专门唱卓文君的名伶也未必及得上。”说到此处,石玉郎忽然想到,此时天色已晚,这女子为何会只身在此?于是问道:“天色不早,此处又荒僻,小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官人是第一次来这边吧,你还不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村子,我家就在那边。我爹外出未归,我娘叫我出来迎一迎。”
听女子如此一说,石玉郎这才消除疑虑。
这时又听女子说道:“官人我听你唱司马相如也是十分好呢,我平日里就喜欢看文君相如这出戏,也跟着学了些。今日遇到官人也算是有缘,不如我们一起唱一折吧。也好请官人指点指点。”
石玉郎本急着回瓦子演出,此时见女子美貌,又不禁生出一丝邪念,心道:“卓文君听司马相如弹琴,便有了私奔之事。今晚这小娘子听我唱词,难道我就不能做一回司马相如吗?”
想到这里,石玉郎面露笑容,道:“既然小娘子抬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女子闻言也面露喜色,随即又略带遗憾道:“可惜没有戏服,若是我们能扮上戏妆,那就更好了。”
“这荒郊野外的,我上哪去给你找戏服?”石玉郎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说道:“此时也无戏服可用,你我做做样子即可,文君相如这出戏主要看的是唱词,有没有戏服倒也无关紧要。”
“那可不行,做戏嘛,总要做出些区别。不如这样吧,我给你编个柳冠,就当是扮戏了。”女子说着就去攀折一旁的柳枝。
石玉郎见女子一副认真的模样,心中有意讨好,也不出言拒绝。
女子手握柳枝,对石玉郎道:“官人,你过来下,我来试试你头的大小。”
石玉郎走上前去,与女子面对面,那女子忽然有些娇羞,脸色微红,道:“你转过去,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石玉郎见女子神色可爱,怦然心动,为了不使女子生厌,乖乖转过身。
那女子将柳枝围在石玉郎头上,柳枝的末梢垂在他的颈间,只觉得麻麻的,酥酥的,却是十分受用。
正当他享受着这份由麻痒带来的愉悦之时,颈间忽的一紧……
北瓦子内,石家戏班还在正常的演出,由于石玉郎迟迟未归,老班主不得不临时改了剧目。
直到演出结束,石玉郎还未回来。老班主不禁有些心急,无奈此时城门已关,只能明日再去找人。
次日一早,还不见石玉郎回来。老班主马上命令石家戏班十几个人全部出城,去古新河畔寻找石玉郎。
众人好一番寻找,终于在古新河岸边的一棵老柳树上发现了石玉郎的尸体。
石玉郎被十几条柳枝缠住脖子,高高吊起,早已气绝。
石玉郎离奇死亡,老班主哪肯罢休,将此事报到钱塘县。
钱塘知县一时也无头绪,只好贴出告示,重金寻求线索。
过了三日,有一书生前来报案。
这书生名叫邵知恩,就是钱塘县人,家住钱塘门里。此人不学无术,却偏爱学人风雅,平日最喜作诗填词,十几年来,倒是也有一二首诗词成篇。
这一日邵知恩眼见春光明媚,不禁诗兴大发,准备写一首咏春的诗。可是在家里苦思冥想了大半日,也不曾写出一个字来。
“写诗不能闭门造车,应该有感而发。我一定是在家里找不到灵感,不如出城去看看风光,说不定便可出口成章。”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借口,邵知恩迈步出门。
他由余杭门出城,漫步来至古新河边,一边观赏着河岸春色,一边在心中努力拼凑着词句,奈何胸中实在欠缺才气,直到月上柳梢,依旧没有作出一句完整的诗句。
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是常有之事,所以他并不过分纠结,正准备回家,忽然见到两只黄鹂相逐归巢,头脑中灵光一现,竟然来了灵感,脱口吟道:“河边垂柳一行行,两个黄鹂叫春忙,扰得书生心意乱,何时到我凤求凰。”
虽然是一首打油歪诗,他却自认为是他十几年来最得意的一篇作品,担心一时忘记,一边走一边反复吟诵品味。
“李太白复生,杜子美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邵知恩正自鸣得意间,忽然听到有一女子说道:“好诗。”
这一句“好诗”,简直让邵知恩见到了知音,他连忙循声望去,见一青衣女子正立在河边柳树之下。
“小娘子也懂诗吗?”邵知恩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摆足了文人的姿态。
“略懂一二。”青衣女子微微一笑,还了一礼。
邵知恩虽然是个胸中缺文少墨的酸腐半吊子文人,却深知文人的风流雅兴。见女子生的美貌,又听她夸赞自己的诗篇,心想,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文采所折服,如此看来,说不定还能有一场风月韵事。
想到此处,邵知恩便与女子攀谈起诗词来。
那女子似是并不反感,两人于月下柳旁相谈甚欢,还真有一些才子佳人的味道。
谈了片刻,女子道:“公子才高八斗,小女子今日得遇,三生有幸。想送给公子一件礼物留作纪念,又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不如就让我给公子编一个柳冠吧。”
邵知恩见佳人主动赠送礼物,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欣然应允,“小娘子亲手编制,那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
女子嫣然一笑,顺手扯来几枝柳条,对邵知恩道:“公子过来,让我试试你头的大小。”
邵知恩走上前去,他要做足文人守礼的姿态,主动转过身体,背对女子。
只听身后女子一声娇笑,头上微微一痒,知道是柳枝在摩擦额头,这时又感到脖颈也传来一阵酥痒,他忽然想起城门告示,上面详细写明了石玉郎死状,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连忙回头,却见女子披头散发,眼突舌长,正一脸诡笑的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