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重走旧路
从十一放假开始,赵守志只在赵庭禄那儿帮了三天忙。赵庭禄的三垧地玉米除了自己留下的一垧半由自己扒,余下的全包给了养牛的刘志全,它每年都积存老多的玉米秸秆喂牛。刘志全绝对喜欢为赵庭禄扒玉米,因为赵守业负责出车将玉米秆拉回去。这是很大的一个便宜,刘志全喜得合不拢嘴,仿佛捡到了金元宝一样。他磕磕巴巴地对赵庭禄说:
“老叔,你就擎好吧,我不敢说十铺子落下一棒,要是一铺子落下一棒,你骂我祖宗,我一个不字不说。”
赵庭禄回应道:“信得过信得过,你人实诚,没有弯转的心眼子。”
话虽如此说,赵庭禄还是在傍黑儿以后,悄悄地到地里检查玉米是否扒得干净,结果令他很满意。
在十月四号的早上,叶迎冬领着赵云兵去了叶吉平那里。这样,家里就只剩下赵守志一个人。
赵守志这几天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很难理解王淑霞在上些天为什么要对他冷嘲热讽,也懊恼于自己那天错过了学校的会议,学生那方面也让他颇感压力。
“赵老师,我发现你这一段时间小架端得挺住。哈哈,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那天,这个把身临其境说从深入到森林中的老师,虽然面带笑容,但赵守志听来却感觉极为不舒服。他放下手中的笔,正视着王淑霞,看得她直躲闪:
“我和以前一样的,没感觉到有什么变化。说真的,王老师,我虽然发了一点点的文章,但这不是骄傲的资本。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好给自己定位。”
大约是赵守志说话坦诚,或者是觉得被看穿了心思,王淑霞便稍显尴尬地笑笑道:“守志,你今年有三十了吧?正是好时候。瞅瞅你,高挑大个长得又好,叶迎冬真长眼睛。哎,初中你比我小两届,我上初三你正上初一,是吧?”
赵守志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十分投机的样子。
那天的天气很好,颇有夏末的韵味。赵守志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阳光的爱抚。
与王淑霞热络地聊了一阵后,赵守志出来在走廊里点手招呼摇头晃脑的李兴田。李兴田快步出来问:“干啥呀?”
赵守志呵呵笑道:“上厕所。”
李兴田咧咧嘴,然后说:“走,啊就、我陪你走一趟。”
下午时,赵安娜偷偷地讲一张纸条塞给正伏案批改作文的赵守志,然后坐回到他她自己的座位上诡秘地笑着。赵守志展开默读道:王淑霞说你清高孤傲,表面上和蔼可亲内心里面冷得很呢。她还说过你好多坏话,赶明个我跟你细说去年拉煤的事,差点扯上你哪。”
赵守志看过后,嘴角牵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安娜,见她左眼眯起,右眼看着自己,一副调皮的模样。赵守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莫名其妙的打量着他。这两个人中就有王淑霞。
王淑霞见赵守志笑得开怀,狐疑地看看自己的周身,又看别人,问:“赵守志,你乐啥?是不是老乐我?”
她说罢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钢笔一掼,很是生气地说:“我知道你表面上非常阳光,心里却阴暗得很。不就嗔着我说那句话了吗?”
赵守志突然止住了笑。
因为赵守志没有做回应,王淑霞就没有再进一步有所表示,他只是将语文课本“啪”摔一下又“啪”地摔一下。赵守志在他摔书的时候也跟着耸肩,好像那书就摔在他身上一样。
现在,赵守志想起了王淑霞,就觉得她不可理喻。煤?什么煤?王淑霞说过自己坏话?这个赵安娜,搞的是什么鬼?……这些事还没来得及和她核对,不知她所言是真实的还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这个赵安娜,真没愧对八分熟这个绰号。
现在看,赵守志不大的菜园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菜蔬的残秧都堆在墙角,单等全干掉后用来烧炕或简单地付之一炬。屋子里也收拾得纤尘不染,像叶迎冬在家一样。那张吃饭兼作写字的方桌还摆在炕稍,旁边放着叶迎冬替换下来的绒衣。他将那件绒衣扯过来,闻了闻,那上面还有叶迎冬的体香。
赵守志没像以往一样伏在小方桌上书写,这几日里他只与大地亲近,好像忘记了那跃动着灵魂的方块字。在屋里屋外前后左右转了几个圈后,赵守志穿外套锁了门向门外走去。虽然已不再青春,但看起来,赵守志依然轻灵富有活力,一袭秋装衬着他的身形他的容貌,便觉一片朗润扑面而来。
向前一百多米再右转三十几米就是主干道,可以看见乡政府的办公楼巍然屹立,给人一种威压感。
不断地有拉玉米的车辆驶过去,四轮车突突突,马车慢悠悠。
赵守志忽然兴起,想步行到村外,看看田野的风光,感受一下丰收的喜悦。
道路两旁的农舍有很多是新建起的红砖房,很气派,全不像泥草房那样给人凋敝感。老房子承载着赵守志诸多的记忆,他能忆起自己在那幢三间房后檐下避过雨,他能忆起自己曾经把自行车寄存在那个有两间房的院落里,他还能忆起初一时和同学们去那座五间房的大院时被狗吓得呆立在墙边……
田野里的玉米大部分被割倒,余下的没有被割倒的玉米像一队队哨兵那样伫立着。
以一种闲适的心情走着,那一点不良情绪随微风散掉了。赵守志自我调整能力很强,虽然不能瞬间就能将所有的不快忘掉,却绝不至于愁肠百结在兹念兹耿耿于怀。
在伐去了松树而植以杨树的曾经的大树地前,赵守志想了想后,转身向里面走去。东侧五十几米处,高大的铁塔架的电线向两边无限扯去,也将一缕梦一样的思绪扯向远方,与无边的云朵相接连。
或弯腰或坐着扒玉米的人们很少去注意他,拉黄橙橙玉米的人们似乎也无视于他的存在。
赵守志突发奇想,他要深入到这片田野中重走旧路重拾旧事,将昔日的感觉找出来。这样想来,他就继续向前,沿着树地的东侧向南走去。所谓的南不过是一种感觉,身后那条偏向东南的连接两个村子的道路与这一带杨树垂直,看起来这树带就指向南方。这很有趣,这树地连同东南侧的磨盘地曾带给他无限的乐趣,他喜欢方向错乱的感觉,把东看成北把西看成南是另一种奇妙的境界。当年,他和赵守林赵守中等哥兄弟在第二小树地尽头的黄土坑里抠泥巴时,看见赵守林喜欢的大黄狗从那儿跑回家里的情形,那情景宛若童话的再现,让赵守志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直到现在。
原先宽阔的树地里总是弥漫着松脂的香味,枝头上总传来鸟鸣,现在,这里却一片寂静,仿佛那喧闹随着那许多被伐掉的松树远去,最后杳缈得无声无息。
在树地南端的荒道上,赵守志停下来,向感觉中的东边望去,目光越过那一带枫树的梢头落在村中的那棵大榆树上。好一阵子,他才迈开脚步,沿着这田间的小路曲折下行,一如他当年那样,只是现在少了与兄弟们的打闹追逐。
由第一小树地向北走,穿行到大道上后,赵守志回头看一眼,目光里有快意的回忆与复杂的失落的情愫,神态中有留恋与遗憾的成分。
当十几年后,赵守志再次由同样的路径穿行过来,已是中年人。那时,他心若止水,所有的情感都框定在相机里。
张淑芬正在炕上抱着赵佳昕来回悠着,看见赵守志进屋,就忙不迭地问:“咋没给云兵领来呢?”
赵守志笑道:“上街里了,跟迎冬去的。”
张淑芬猛然醒悟道:“我给这事忘了,前天迎冬走时就说了。”
赵守志看着母亲皱纹渐深的脸,忽然感到母亲的伟大。他应和到道:“嗯,云兵一听说上他姥姥家别提多高兴了,一个劲地问姥姥家的楼有没有长个,还问那树地里的小房子坏没坏。”
张淑芬听儿子描述赵云兵的言行,不禁笑逐颜开,她的幸福神情犹如窗外的阳光一样灿若桃花。
……
“大街上一个老头吆喝:大甜杏来,不甜不要钱。我就问云兵吃不吃,他还不好意思呢,不说吃也不说不吃,那肯定是想吃。我趿拉着鞋就往出撵,到门口还卡了个跟头。等我到大街上,人都走远了。我赶紧喊,一边喊一边追,到大队门前一回头,云兵在后面跟着呢。我说,二孙子,你在道边等着我,别让车碰喽。我好不容易追上了,买了二斤杏。正走着,碰着你养汉的四姐沙沙地从南边过来,就跟我说话,说陈百才这么不好那么不好的,就差没骂他八辈祖宗了。我看她没时到晌地说,就告诉她我还有事,完后紧着往回跑。哎呀,我那二孙子呀,还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呢,那小脸暄红暄红的,可把我心疼死了。这孩子,搁哪就是哪,老老实实的,可不像赵云飞登门上高,要有梯子能上天。”
张淑芬言语中透着对两个孙子的喜爱,这种情感完全表现在脸上,也感染着赵守志。赵守志将母亲怀中的小侄女抱过来,说:
“佳昕,都都飞,挠一个……这是几?”
这样的语言游戏已玩了很多次,她伸出手,一抓一挠,再用食指画了一个弧线。之后,她乐了,把脸伏在赵守志的肩头上。
我爸呢?
上你三大爷家了。
李久发我三大爷?
咱家你三大爷。
你爸正在园子码苞米,你三大爷就来了,咕咕地也不知说点啥就一起走了。
哦,亚娟呢?
上她妈家了,帮收地。傍晚上还得拉苞米,刘老四帮装车。刘老四五可五可的,可满意了。
我帮装吧。
不用不用,有你爸就行了。再说,现在装苞米也不那么累了,守业自己焊了个叉子,专装苞米的,我使过,挺省劲不用大猫腰。守业学习不行,鼓捣这些玩意倒挺钻。
……
赵守志抱着赵佳昕在地上来回走着,一边同母亲说着话。
“你爸说了,今年给你一车苞米杆子。咱家也不多留了,多了烧不了都烂了,再说也不好经管。”张淑芬说话时,一只手伸出示意,赵守志便将赵佳昕送还到母亲怀里。
“妈,我也烧不了那么多,陈的还有呢。迎冬不爱烧苞米杆子嫌埋汰灰大,就是烧炕用。”赵守志后退几步,坐在凳子上说道。
“你们就是图省事,天天电饭锅焖饭大马勺炒菜,大锅也不使,都上锈了。算了,你们的事我也不管了,只要你们愿意,怎么都行。中午烙饼,吃不?”
赵守志笑嘻嘻地点头道:“吃吃吃。”
张淑芬亲切地骂了他一句后,让他打土豆皮擦土豆丝再用清水泡上。
赵守志做好准备工作后,兴致盎然地在偌大的庭院里游逛着。秋天里阳光的味道由堆积的玉米中散逸出来,飘进他的鼻孔,让他感受到了特别的喜悦和清爽。
菜园里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待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再重新播种栽培。
赵守业买过来的西邻的两间草房还算周正。稍显脏污的窗玻璃上粘着一只金色的公鸡贴纸,那只公鸡没有了神气,尾巴掉了,一条腿也断了,眼睛毫无神采。这一定是赵云飞干的好事,说不定云兵也像尾巴似的瞎掺和。想到这儿,他微然一笑,暖暖的感觉心上心头。唉,赵云飞这小子八成是上他姥姥家了,要不怎么没有见到他?
赵守志吃过饭后回家了。
这一来一去的,再加上天气暖和,赵守志回家后就躺在炕上沉沉地睡去,直到感觉冷凉才醒来。日已西斜,红霞映满了天空。
赵守志起来烧了炕,简单地吃了点从母亲那儿带回来的饼后就坐在渐渐温热的炕上发呆。过了十几分钟后,他坐到小方桌旁,摊开纸拿起笔写起来。